珠柔 第141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古代言情

  “是不是夏州里头哪个公主?”有人问道。

  “夏州同兴庆府已是那样多公主、郡主、贵女了,那些都不算和亲的么?听说太上皇去了这一向,又新生了好几个儿女,有他那一支就足够了罢?怎的还没完没了的!”

  “夏州的贵女……唉,俺有同村的跟着商队去过,那日子当真过得牛马也不如……”

  “你也晓得那是‘太上皇’,又不是新皇,新皇只这一个姐姐,若是真和亲过去,将来再打起来,少不得多掂量掂量,再一说,生得那样好看,一旦娶了,就是人财两得,谁不会算啊?”

  “这就没意思了……这一位公主进京几个月,做的事情一桩一桩数出来,实在是个有心的,今次京城能守住,她也是出了大力的,总不好才得了胜,就把功臣往火坑里送吧?”

  “……你拿眼睛瞅我干嘛!我说了又不算!我也盼着是假消息哩!”

  但无论众人如何讨论,宗茂的人头还是很快送入了京城。

  作为狄军大帅,两次攻打京城,曾经主领过太上皇北上事情,又四处掳掠金银男女,朝中见过他的老人着实不算少。

  只是已然立夏,天气渐热,又是从大名左近运回,路远颠簸,哪怕用盐厚厚腌着,又隔了牛皮纸以冰裹着,送达时也已经不太成样子。

  虽如此,此人毕竟十分重要,众人大着胆子辨了又看,也不知自己看了什么,听得旁人说没有异议,自己也连忙跟着点头——左右狄人都来议和了,听闻兴庆府里头也报了丧,如若这还是假消息,那也没甚好说的了。

  俘获、杀敌都是实打实的,来议和的使者也已经走到了半路。

  等首级送回京中,联合各方信息,终于确认死的确实为宗茂后,一应后续事宜也终于提上台面来。

  其一是军队调拨。

  狄人既退,北面压力顿减,枢密院中正商议重新排布调度。

  其二是前线封赏。

  今次这样大胜,灭敌无算,俘虏甚众,甚至当阵射杀敌军大帅,莫说数年来,便是往前推至数十年来,都是数得上的。

  然而这样大功,领兵的是为节度使裴雍,持弓射杀的也是其人,几相累加,实在叫人为难得很。

  不独枢密院,便是政事堂上下,对京兆府来的这一位节度使从来都是防备、警惕大过信任的。

  原本人离得远,不闹到面前也就罢了,只好装作把他当疥癣之病,可而今都踩到脸上了,便是想要装傻也不能。尤其此人居然亲身去得蔡州,短短时日就得了天子轻信,而回京之后,还未等众人应对,他便领兵北上,立下如此功劳,论起赏来,轻也不是,重也不是。

  至于其三,则是狄人议和条件。

  狄人使者虽未入京,但急脚替已经将消息传了回来,除先前岁币外,还要新增岁币金、银、茶、绢共计三十万两,大晋割让卫、邢州共七州县,两边再各自退兵。

  除此之外,继任的首领宗骨欲要求娶当今***赵明枝,意图两国联姻,以得千秋之好。

  才听得这样条件时候,赵明枝只觉得过分荒谬,并未当一回事,只忙于其他事务,将其当个笑话看。

  而朝堂之上,表面一个也不去提及,只做无事发生,实际上背地里早已不知翻来覆去说过多少回。

  两府中最后得知消息的,竟是正忙于调配人力重开漕、陆两运,又调拨物资平抑物价、整顿城中治安的吕贤章。

  他站在都堂的一间房舍内,震惊地看着手头一份誊抄出来的清单,只觉得自己好似梦还未醒来似的,道:“狄人是疯了么?分明今次是我大晋得了胜……”

  对面坐的却是匆忙回朝的御史中丞杨廷,他倒是没有多少意外的样子,道:“漫天开价,坐地还钱,兴庆府想来也知道我等不会全数答应,但打了这许多年,朝中已经不能再折腾半分了。”

  他才打南边回来,领着人四处筹措钱粮,自然看到南面真正情形。

  北面沦陷这大半载,今年的收成同赋税都是全无半点可能的,南下的许多流民还要靠南面的收成来养活。

  可多年以来,年年北供岁币,本就到了难以支撑状态,今年这几回大仗打下来,前线吃喝都是流水一般地撒钱,那帐根本不能去看,得吓死人。

  再打下去,恐怕前线还没什么进展,后头南边就要接连揭竿了。

  吕贤章也在两府之中,看过太多南面奏报,又因管着京城,对每日开销究竟去到什么地步有着更直观的认知,他听得这话,也不能反驳,于是只好沉默,把那清单往后翻。

  可等看到和亲、***等等词句时候,他便是再好的养气功夫,也忍不住色变道:“狄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羞辱大晋么?竟叫我朝公主和亲!”

  然而堂中另外一人竟是不发一言,半晌,依旧是杨廷接道:“夏州早去了那许多公主,哪里还差这一个两个的?”

  “宗骨不同其他,夏州、兴庆府中公主、郡主,另有其余贵女,虽也有同狄人结亲的,但多是寻常军官,无多少权柄在手,多数还无名无分。”他云淡风轻地道,“但今次却不同。”

  杨廷开了头,一旁沉默许久,左手捧着茶盏,右手翻动手中宗卷的张异也跟着道:“宗骨本是乞木同胞兄弟,一向领兵,自乞木上位之后便帮着兄长协助统管兴庆府,上上下下也甚有名望,更要紧的是,他为人极好汉学,自小便习汉字汉语,想来对我中原也有几分亲近,如今有他接手,倒也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他这回,可是求娶……”张异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那宗骨虽有旧妻,以殿下聪明,当真去得兴庆府,定也能施展一二,更能多知狄人动向,一旦有变,朝中也好早日收到消息,以做应对。”他也不再去看那宗卷,像是单手举杯,有些手累的模样,把那茶盏又放回了桌面,复才看向吕贤章,“况且自古便有俗语,妻贤夫少祸,以殿下品貌口才,若能多劝多说,叫那宗骨日后以安安分分,两国以和为贵,岂不是好?”

  “将来有了子息,我朝自当扶持,果真继位,便能保边境长久平安……”

  眼见对面人语气平静,你一眼我一语的,倒像是早早就有了默契,此刻说给自己听,吕贤章无数话噎在喉咙里,许久都吐不出来。

  他想要大力反驳,想要怒斥,可想到面前二人身后代表的势力,竟是叫他哑巴了一般,莫名心里想起一个人来——如若裴雍在此,又会、又能如何反应?

第228章 茶水

  吕贤章不是裴雍,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但他毕竟不是蠢材,彷徨之后,见得二人尽皆望向自己,心中忽然生出不妙之感。

  果然,根本不用他说话,对面张异已是意味深长地道:“志游,你是天子信臣,又极得殿下信重,今日情况,却不能袖手旁观。”

  “枢密此言……是为何意?”吕贤章虽无侥幸之心,却还是眼前有些发晕,小心地问道。

  “志游,和亲自古便是笼络藩狄之法,前朝也是公主就藩,才使两国安稳近百年,至于我大晋开朝之时,也有多位贵女和亲,此法既不劳民伤财,也无伤大局。”张异言语间极是义正辞严,“只可惜天子年幼,尚不能十分明辨,又只一个亲姐,必然不愿答应,但家国天下,孰轻孰重?”

  “陛下是为天子,下官虽也侥幸得了今日职位,其实不过一新进,说话、行事,俱无诸位上官分量……”吕贤章心口发苦,却是勉强应道。

  他近日当真忙得焦头烂额,强撑着一口气才没有倒下,脑子转得早不如平时快,可即便是最清醒时候,打起了十分精神,也绝不可能抵得过这些个宦海浮沉多年老臣,话已是说到这个份上了,才隐隐察觉出对面老狐狸的盘算。

  ——什么天子信臣?

  他何时又成了什么天子信臣?

  莫不是叫他去劝说天子,同意叫公主和亲罢?

  当今天子同公主同胞姐弟,感情深厚,若由他来出这个头,不管成是不成,一旦为天子记恨,自己将来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况且,出于本心,他当真不愿叫公主和亲,也不觉真个到了那般地步。

  自己一个两个尽数躲开,难道是看自己资历浅薄,才来随意拿捏?甚至半点好处都不给,就来如此算计。

  他心中难堪,一时也不知道是自己可悲,还是公主殿下可悲,实在没有力气再多跟这两位绕圈子,咽了一口唾沫,喉头却仍旧卡得厉害,只好失礼地转过头去,清了清嗓子,复才再度回头,点破道:“若是想叫下官进言,当真人微言轻,倒不如经筵时候,诸位上官一道进谏……”

  杨廷摇了摇头,竟是笑道:“志游,我等并无此意。”

  张异也跟着笑了起来,道:“志游,你我同在两府,朝堂如此,国势如此,自当群策群力,莫要太过多心才是。”

  他说此处,将那茶盏重新端起喝了一口。

  吕贤章犹豫不定,总觉得哪里不对,抬头看向对面几人,等着众人发话。

  杨廷没有回应,而是看向张异。

  后者皱了皱眉,把那茶盏放下,又拿了一旁帕子擦了擦嘴巴——也不知是因为朝中艰难,茶叶许久没有补换,又连日阴雨,库房负责保管的吏员粗心,叫这去岁的旧茶叶走了香味,还是因为这一盏茶水放置太久,已经凉了,入口竟全是苦涩,连一点回甘也无。

  此时诸人商议要事,自然不能叫人进来伺候,他犹豫一下,还是暂放一边,慢吞吞地抬起头来,同吕贤章道:“志游,陛下年岁尚幼,但殿下素来深明大义,只要你我将此事点通,其实不用旁人多言,他也会晓得轻重缓急。”

  “经蔡州回京一事,陛下对我等心中生有芥蒂,如若我再去进言,甚至我再露出半分劝说痕迹,必定只有坏处,全无益处,此事若由事主主动提出,又多做劝慰安抚——以公主之能,说服天子,想来不在话下。”

  杨廷颔首道:“然也。”

  张异一口气把话说完,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才要取茶,一时想起方才经历,口中涩味仍未消散,心中忍不住升起烦闷来,不由得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两声。

  而对面的吕贤章,当真已是听得发愣了,只觉得手足都有些冷。

  ——叫事主主动提出……这样做法,虽说公主从来以大局为重,遇事从不推诿退让,可这样做法……

  吕贤章甚至不用设身处地去想,都已经有些不寒而栗起来。

  “相公。”他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提高了两分,“兴庆府偏远荒凉之地,与中原饮食、习惯全不相同,冬日严寒,水土俱难适应,殿下金枝玉叶,恐怕未必能吃这样辛苦,如若她心中生怒……”

  “志游!”张异出声将他打断,“你也算是出自书香门第,不像本官,生于边陲小县,家境贫寒……”

  他开始教起了道理:“我那乡野之中自古便有一句俚语,叫做‘树挪死,人挪活’,殿下由藩地迁往蔡州,又自蔡州回京,一路以来,难道不是颠沛迁徙?可素来也不曾听闻什么抱怨……”

  “兴庆府怎的也是一国都城,太上皇居于该地许久,另有那许多大臣、贵女等等,虽过得艰难些,却并非全不能容忍……”

  “况且你我只做提议,稍作劝说,至于听从与否,自有殿下自行做主——以她心胸,明知你出自公心,难道还会同下臣计较?”

  杨廷也道:“志游且做放心,等狄人使者入京,你只做提议,若不奏效,我等自也不会置之不理……”

  吕贤章再说不出话来。

  这一屋子权臣,个个给他吃“敬酒”,他如若当面翻脸,想也知道少不得要吃“罚酒”了。

  以他此时本事、背景,尚不能吃住所谓“罚酒”。

  念及此节,吕贤章说不上心中什么滋味,实在又恨又恼,更怨自己无能,还晓得如若进言,说不准公主当真会考虑一二,要是……

  他站在原地,也不知自己究竟回了什么,等浑浑噩噩出得屋子,其实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劲,可也不知走了多远,忽听得后头有人叫道:“吕参政!吕参政!”

  吕贤章定睛一看,却是个撑伞的吏员。

  此人举着伞快步跑来,把那伞撑在吕贤章头顶,陪着笑道:“正下雨哩,参政小心着了凉……”

  吕贤章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面前半身已经湿了,而天中雨虽不至于如同瓢泼,却也犹如帘织,根本不能忽视——果然下雨了。

  他猛地反应过来,当即振奋心情,也不再耽搁,却是立时回得自己衙署之中整理折子。

  城中物价逐日回落,京都府衙当要快些入宫回禀才是!

  ——趁此机会,他不必、不当、也不能等到狄人入京,才同殿下提及此事,虽未必能有什么作用,也当叫她早做准备,以备异日。

  ***

  吕贤章既走,剩下屋中几人,却是没有立刻离开。

  眼看着其人背影将将出得门去,张异便笑着摇头道:“到底是年轻人……”

  “志游是有怜香惜玉之心的。”杨廷点头道,“可毕竟国是为重——若有更好做法,难道你我又不愿做那怜香惜玉,怜老惜弱事?”

  “不过此人智计有余,心计不足——你虽叫他等狄人使者进京再去进言,以他行事,恐怕等不到那一日,便要先去通气。”杨廷对道。

  “正要他先去通气才好,否则狄人使者一来,若是先无准备,当今现下脾气,说不得当场便要发作。”张异叹了口气,“早些提一句,有公主劝说,总不至于失了体统。”

  他正说着,才要伸手,下意识看了一眼放在桌案上的茶盏,又将那手缩了回来,“公主若去了兴庆府,其实好处极多,方才志游在此,你我也不便多说——陛下毕竟人君,不合久长于妇人之手,我看他近期行事,只顺私心,长此以往,实在难以预料……”

  他其实“轻浮”二字已经含在舌尖,只到底行事谨慎,一防隔墙有耳,二防面前人,最终还是吞了回去。

  杨廷看了一眼张异,没有说什么。

  这一位枢密副使欲要说服天子,联合多位官员,又安排了御史台伏阁,可人算不如天算,竟是最后功败垂成,连撞柱自清以求天子认错的机会都错失了的事,两府中虽无人提起,却是个个都在背地里笑过不知几回了。

  但是此人方才有一句话说的是没错的:国势如此,自当群策群力。

  想到远在兴庆府那许多人,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若能趁此机会,迎回太上皇……”

  “不是没有可能的。”张异也如同得到了鼓舞一般,脸上露出笑容来,“两国联姻,自没有再行扣押说法,便是一时不行,出些赎买钱,公主再说项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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