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142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古代言情

  他说到此处,那笑容越发扩大,脸上皱纹也愈加深了起来。

  “你那……说不定也能借此机会,随太上皇一并回京……”含蓄地提了一句,张异便住了口。

  杨廷却是面不改色,只摇头道:“当以太上皇为要,其余再论。”

  他说着也站起身来,慢慢走了出去。

  而张异等对方走远,连半点身影都再看不到,才撇了撇嘴,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出来。

  他手中还拿着战报,却正是裴雍送来其中一份,后头单有一份文书,附了不少人的批注,都是有关前线封赏,另有对裴雍单独奖赏的。

  赢得这样漂亮,又大张旗鼓送回如此捷报,叫张异看在眼里,只高兴了不久时间,便又为后续封赏,同今后枢密院中势力划分发起愁来。

  ——杨廷本不在枢密院中,自然是不在意的,若非他那……还在兴庆府,正设法将人接回未果,自己这次也未必能把人团过来。

  至于孙崇,此人地位稳固,又兼年迈,本来已经将退,长子、次子皆死于战事,只剩个小儿子还在外任,也不走武功之路,孙辈更是资历尚浅,对那裴雍自然也不怎的放在心上。

  唯有自己有所求,才像如今劳心劳力,又束手束脚……

  想到此节,张异口中越发干涩,伸手正要取茶,看到那盏冷茶,眉心一皱,忙重重打了铃。

  当值的吏员急急进门行礼。

  “去问问今日谁人管事,怎的送这样茶叶进来,涩嘴得很,我倒罢了,等孙平章不日回来,叫他如何好喝?”口中说着,张异把那茶盏往前一推,头也不抬,俨然一副忙碌模样。

  那小吏急忙应了一声,取过茶水出了门,不多时便随着当日管事小官一道又送了一盏新茶回来、

  “早间茶水实在有些次,是下官的错处。”那官员小心认错,“只是……好叫枢密知晓,近日城中样样价钱飞涨,眼下道路不同,南面新茶一时送不进来,剩得一点子去岁旧茶,偏因近日雨大,油纸、石灰也用完了……”

  他认真解释了一番。

  张异并不放下手中笔杆,只抬起头来笑了笑,道:“无事,眼下朝中样样缺得厉害,阵上兵卒连粮谷都未必有,我等在后,这一点子享受之物,倒也不必那样在意。”

  他一副极好说话的模样,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那官员同小吏一齐出得屋舍,等走远了,前者才小声骂那小吏道:“这一位相公最为挑剔,吃茶、吃点样样都要多看一点的,你头一天来么?做事怎么这么不仔细!”

  那小吏诺诺连声,却不得不再问道:“这几日实在,买不到新茶,那他那屋子……”

  “今日捡我的先用着,晚间多问一句……”那官员一咬牙,“再若不行,我使人另去想办法。”

  ***

  且不说此处“树挪死,人挪活”的张相公在此处为了一盏不合口味的茶水折腾了半日,也不晓得是否顺了气,另一厢,好容易把手头事情归总完毕的吕贤章,也终于寻了机会匆匆进宫觐见。

  他将京都府衙上下要紧事情汇报妥当,又细细回答了赵明枝不少问题,眼看拖无可拖,然则宫中漏得通筛子似的,此时这垂拱殿上许多黄门、宫人,又有禁卫,外头更有等候觐见的其余官员,一桩桩,都令他心中生出许多迟疑来。

  但这迟疑最后还是被压了下去。

  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前方桌案后,吕贤章还是上前一步,闷声道:“殿下……臣,还有事待要禀告。”

第229章 不能

  赵明枝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挥退了左右。

  偏殿甚大,一时近处只有二人,不远处禁卫、黄门侍立,殿门又做大开,虽能一眼看清此处情形,但只要注意些,便不会叫人听了去。

  吕贤章松了口气,抓紧时间,即刻上前行礼。

  他已是打了许久腹稿,本又长于辩才,可不知为甚,当中竟是打了好几次磕绊,才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即便如此,还是有些遮遮掩掩的,许多内容不好说穿。

  然而等一应交代完毕,他再抬起头来,却见赵明枝面上竟无惊愕之色,只是微微低头,似是沉思模样。

  比起在蔡州时候为公主宣见,在屏风后两人对话,至于今日,已是过去数月之久。

  其时吕贤章不仅没有劝言成功,反被公主一番言语说动,主动写下书信,任其西北而行,去那京兆府,若说等候消息过程中没有后悔,那又怎么可能。

  但他只一个才入两府幸进,手中并无多少权柄,说话、行事也颇为优柔,更无办法。

  而此时此刻,他权知京都府,朝会排班时候仅次于宰执、三司使,算得上位高权重了。

  纵使如此,在面前人遇到难堪之事时候,仍旧全无办法。

  吕贤章等了好一会,仍未听得赵明枝回话,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

  今日赵明枝未设屏风,未戴帷帽,但面上脂粉也未施,眼下微微发青,双目中血丝清晰可见。

  她脸一向就只有巴掌小,此时更是又清减几分,其中风流可怜,实难言明。

  回想赵明枝一向行事,吕贤章悚然一惊,自恨之下,只怕自己今日所为,虽出自好心,最后反倒遂了张异等人打算,忙道:“臣请殿下多做权衡,莫要为狄人一言左右——前线才得大胜,议和本就顺理成章,有无和亲,谁人和亲,其实根本并非重点,只是朝野人心纷杂,难免有人趁此浑水摸鱼……”

  他一咬牙,继续又道:“杨中廷——其人长子一家、两位得意门生,俱都滞于夏州……”

  “张枢密本为太上皇一力简拔……”

  含含糊糊说了两句,吕贤章也不愿继续做那背后告状之人,沉默几息,才又道:“殿下聪慧……北面……尚有太上皇,亦有从前宗室并朝中臣子……”

  赵明枝点了点头,却是忽然问道:“如若今次果然议和,兴庆府又将太上皇送回,朝中会做如何处置?”

  吕贤章应道:“太上皇早前送信归来,自是多次做过承诺,从来都说如若能回大晋,当久住云台山,或落三清观,不会回京,更毋论染指朝中政事。”

  然而这话一出,本来未曾往后细想,此时便是吕贤章,心中也忽的咯噔了一下。

  一个是八九岁的小儿,连朝臣都认不了几个,一个是数十年的皇帝,再如何偷懒,撞个成千上万日钟,也该晓得如何用力了,哪怕公主不和亲,难道又真个敌得过?

  况且说一句直白的,若按着本人说法,本朝太祖皇帝当日被拥为帝,也非本人之意,乃是左近将领、下官“黄袍加身”。

  等太上皇归来,若有大臣说天子德行不修,上书谏言而天子不受,会不会再有黄袍加“太上皇之身”事,谁也说不好。

  想到这里,吕贤章的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

  赵明枝也没有真的在等他答话,只道:“此事我已知悉,多谢参政提点,朝中事忙,我便不做多留了。”

  从这样一句话里头实在听不出什么意思,吕贤章有心要表态,分明好口才,此时却不知当要如何说话才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殿下,还请保重自身才是。”

  他顿了顿,不禁再道:“等狄人使者来到,朝中或有各色言语,却是因为众人各有计较,殿下千万不要去做理会——今次前线我军大胜,要是还要看贼人眼色,岂非可笑?”

  赵明枝倒是不意外吕贤章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也知其好意,算是承了他的情,点头应道:“多谢参政提点,我已尽知了。”

  见赵明枝镇定自若,吕贤章反而愈发悬吊起一颗心来,他仍有许多话语要劝,许多言语要表,更恐自身今日所为被其误会,眼下仔细品味,生怕她当面无事,回去反而往真个和亲斟酌权衡——这做法虽然大义,可于私心里说,却大违他本来意图,是急忙道:“殿下,下官今日此番进言,只为异日早做准备,并非……”

  “我自然知晓。”赵明枝微微一笑,只那笑容中疲倦之色,却是十分难掩,“城中物价逐日平抑,其余事项渐渐恢复往日秩序,多亏参政勤力,才得今日模样……”

  吕贤章赶忙道:“此乃微臣份内应当之事……”

  被认真褒扬一番之后,他竟是就这般出了殿门,直到见得门外两个尚在等候进殿面奏官员后,才收回心思,同对方点头示意,出得宫去。

  赵明枝这一头打发走吕贤章,且把事情记在后头,而另一面,从王署口中得了消息的赵弘却是气得直咬牙,一时只觉牙根发胀,一刻都坐不下去,立时就往外走。

  那王署本就是偷偷报信,哪敢叫赵弘这样大张旗鼓,连忙上前欲要把人拉住道:“陛下!陛下!何苦来着!殿下正忙,光是那许多折子同外头等着觐见的人都忙不完,您这一跑过去,岂不是耽搁?”

  又道:“陛下此去把话一说,只会叫殿下徒增烦恼,倒不如先想想法子,若是能把事情处置过去……”

  赵弘本就是一时气急,此时不晓得被哪一句话触动,本来已是远远跑到前头,却是慢慢停得下来,原地站住,也不知想些什么。

  他此刻站在殿外,左右都是禁卫,后头王署好容易跑得近了,却不敢多言,只好喘着气站在一旁。

  而赵弘站了片刻,忽的回转过头,才走几步,再度掉头向前。

  这一回中途没有停留,足下却也不快。

  后头王署领着一干黄门,几度上前低声相劝,赵弘只有摇头,竟是一言不发,只往西面方向走去。

  眼见政事堂就在前方,王署才猛地醒悟过来,慌得往前快跑几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陛下,陛下莫不是想要去寻几位相公罢?此事可大可小,若是闹大了,旁人轻轻巧巧便能抽身,却叫殿下如何自处?!”

  他特地跪在赵弘足下,用膝盖压住对方外衫下摆。

  赵弘人小体轻,王署却是身材高大,被如此一压,顿时进退不得,几次欲要踢脚,到底害怕踢痛了人,实在做不出这样粗暴事情,只好站定,瞪着那王署道:“你起来,我又不蠢!”

  王署犹不放心,又道:“时辰不早了,一会垂拱殿中说不得又要来人问陛下饮食,要是遍寻不到,回报到殿下耳中,她不知急成什么样子……”

  他唱作俱佳,说着说着,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一面用袖子擦抹,一面偷偷去窥看赵弘表情,又抱着赵弘的腿道:“陛下,且听小的一言,今次早早得了消息,正好提前对付,要是跑到政事堂中,把事情说得出去,岂不是失了先机?”

  赵弘气道:“你起开,我不去政事堂!”

  王署这才慢慢爬将起来。

  而赵弘面前人一心为着自己,连脾气都不好发作,闷声在前头转了个弯,却是上得高处往外看,只见京城之内,远处房屋起起伏伏、鳞次栉比,其实看不清具体。

  王署跟着站了半日,也不敢说话,却听得赵弘忽然问道:“你说,京城这样大,天下更大,我分明是个皇帝,说的话却无人肯做理会,这皇帝当着又有什么意思?”

  “陛下!”王署唬了一跳,这一回却不敢再跪,只好低头,急急就要分辨,才一张口,又觉这话中说的好似并非自己,于是那话只好顿住。

  赵弘并不是要等他回话,站在彼处又看了一会,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复才回头。

  下石阶时候,正见宣德门将要落锁,一行人从外头匆忙进来,各自或背篓、或推车。

  见赵弘视线看向彼处,王署有意卖好,不用他问,便作解释道:“想是宫中出去采买的——原本各监司都有用熟的商家往里头送货,只眼下回来得急,许多东西未曾理顺,总有着急要的,趁着这几日物价慢慢落了下来,便出去找些新鲜吃用东西。”

  说着又一指其中一辆推车道:“那一车好似是厨房用的,昨日殿下还使人留意城中有无早桃卖,最好挑那些个能放软的,不晓得今次寻到了没有。”

  听得这话,赵弘心中忽然一动,却晓得这桃必定是为自己寻的。

  他此时其实并无心情在意软桃硬桃,但却很想看看阿姐特地使人给自己寻的桃儿,忍不住小跑了过去,免了一众人等行礼,却是朝着那推车的人问道:“这便是今日宫中采买么?”

  那人忙低头应是。

  赵弘问道:“可有买到桃子?”

  天子亲问,自有人急忙解了车上绑的绳索,又把那盖住油纸揭开,露出里头新采买东西来,其中多为蔬果,更有其余日用之物。

  而对面一众人等面面相觑,过了一会,才有个黄门站得出来,道:“回禀陛下,今次不曾找到早桃,只得几篓子新鲜樱桃,小的明日必定设法买来。”

  赵弘倒不是非要吃桃不可,听得有樱桃,想到小时候家中后院子里就种有两棵,夏初时候便开始结果,只要有一点红就要留意着摘,不然抢不过那许多鸟儿,当时自己盯着使人摘了分给阿姐,她回回都吃得干净。虽核大肉薄,味道酸大于甜,但滋味十足,思及于此,赵弘一时嘴里不住生津,不由得问道:“樱桃在哪里?”

  那黄门连忙翻找。

  赵弘等之不及,也跟着过去,看着对方在车上翻出几个篓子来,打开其中一个,却是许多菘菜,再看另一篓子,是不少瓶瓶罐罐,一连找了好几个,才翻出樱桃来。

  一旁早有人上前拿了。

  赵弘看着那黄门翻找,却见一只靠在边上的篓子里有个比自己巴掌还小的白色瓷瓶,样子十分精致,好奇地伸手拿了来看,揭开上头瓶盖,里头却是茶叶。

  他自小见惯了好东西,一闻就辨出这是建溪龙团凤饼,顿时对一旁王署道:“阿姐常吃这个茶……”

  王署忙道:“殿下吃了这许久去岁旧茶,这回总算补上了!”

  说着就要上前去接。

  对面那黄门面上顿露慌张之色。

  王署自然不会留意对方面色,双手从赵弘手里接了过来,口中已是急忙又劝道:“陛下,天色不早了,得了果子,不如送去垂拱殿……”

  赵弘想了想,这一回倒是没有拒绝,同那给自己找樱桃的黄门点头示意后,复才回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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