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145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古代言情

  赵明枝却是摇了摇头,笑道:“枢密何故如此自谦,而今两府之中,以枢密资历、威望为上佳,如若要择更佳者……”

  她没有再往下说,而是先停了一停。

  隔着屏风,阶下百官都看不清她目光视线所向之处。

  但此时此刻,再无一人敢出列说话。

  毕竟是垂帘公主,今次守城之后,更在民间甚有威望。

  她或许奈何不了几位相公,可若只要点几个寻常朝臣北上,却是轻而易举事情——便如同方才那名御史一般,难道还指望谁人能为其出头?

  那轮到自己身上时候,宰辅之中,又有谁人会为自己出头吗?

  众人看不清她意图,于是只能猜测,又按着自己心中猜测,个个看向了已然出列的杨廷。

  杨廷面沉如水,头也不抬,好似一切都与自己毫无干系。

  赵明枝再问道:“那以枢密之见,今次谁人当领此差?”

  已是夏日,殿门打得再开,也并无一丝凉风,左右又尽皆是人,更显闷热,可张异却是忽觉背脊处微微发起寒来。

  谁人当领此差?

  竟是叫他去做点兵点将那一个吗?

  不管点出谁人姓名,想也知道会把被点的人得罪死了,可如若不说话,难道当真自己去?

  然则说得出人姓名来,屏风后那一个,难道真会听从自己所说吗?

  短短片刻功夫,便被反反复复至于两难之地,一时之间,张异竟是莫名体会到了屏风后那一个公主先前处境来。

  他再有急智,也难立刻想出应对之策来,不禁偏转抬头,看向了左前方的杨廷。

  杨廷本就站在最前,又因他出列,左右并无旁人,单独一个,十分醒目。

  此时张异抬头去看他,其余官员也本就看他,于是当此之时,殿中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于杨廷身上。

  后者又不是瞎子,如何感受不到?

  尤其一回转头,见得张异视线后,立时便将眼皮抬起,露出稍显浑浊的双目来,似乎只是无波无澜地瞥了张异一眼。

  张异几乎是瞬间清醒过来,却是没有立刻正回视线,却是冷淡地同对方对视了一眼,心中不自觉便闪过一个念头来——怎的,今次之事,难道只我一人得利?如今全叫我做出头那一个,账也全数算在我头上,眼下尚还未说叫你多做什么,只分担些微压力罢了,又作势给谁人去看?

  你我之间,难道还分尊卑贵贱不成?!

  这念头一生,便如同附骨之疽,再不能抛开,反而越钻越深,那腐肉也越扩越大。

  “枢密?”

  却是上头赵明枝再问。

  张异平视眼前,又拿余光左右去看,左近全无一个抬头,全数眼观鼻,鼻观目,目观心,人人都置身事外模样。

  这样表现,如何不叫张异齿寒。

  好处是一齐享的,罪却叫他一个去受么?

  世上哪有这样好事?

  你做初一,就莫怪我来做十五了。

  他心中冷笑一声,持笏道:“臣入阁不过数年,不及杨中丞资历、威望,中丞曾任吏部尚书,洞知朝中人、事,便同殿下所言,兹事体大,不可轻忽怠慢,倒不如请杨中丞来选,想来必定不会误事。”

  话里话外,又哪里是真叫“中丞来选”,分明是“中丞当上”!

  这样言语,虽未当场撕破脸面,却是同翻脸也无甚区别了。

  殿中本来就无人敢出声,此时更是落针可闻。

  龙椅之上,赵弘何曾见过这样场面,看得心跳都快了好几拍,那手也忍不住攥成了拳头,好险才压住没有举起来在空中乱舞,为二人高喊助威“打起来”。

  而赵明枝则是一副从善如流模样,不再同张异纠缠,转而向着杨廷问道:“不知中丞意下如何?”

  杨廷又岂是吃素的。

  他声音极稳,慢条斯理道:“臣以为,张枢密曾知大名府,也曾领兵驻于临洮、真定,熟知西狄情况,确是出使不二人选。”

  如果说张异方才只是给杨廷挖坑的话,杨廷这一句话,便如一柄厚重长槊,已经当面对着张异的脸重重拍了一下。

  这样反击,等同于将二人原先虽未言明,但早已形成默契的薄薄结盟撕拉一下,全数斩破。

  气急之下,张异心中已经再难冷静,当即便道:“中丞也曾带兵西京,与狄人数次对战,更多次任职西北、西南,又领兵剿匪……”

  他勉强夸了几句,继而马上道:“朝廷有命,我为臣下,自不能推脱,只是若能有中丞为正使,臣愿腆为副使。”

  眼见殿中的氛围终于越发紧张,却是不知谁人重重咳嗽了几声。

  这咳嗽声音如同当头一棒,把杨、张二人一下子敲得清醒过来。

  尤其张异,回想自家方才行事,只觉实在莫名其妙,明明只被那屏风后头人问了几句话,其实事情又何至于不能另择办法,可此情此境,又兼她那样追问,另有杨廷就在身旁,左右无人反应——这样情况,根本也是意料之内,情理之内的,为什么会叫他一时冲动,已然应对失当呢?

  他反应何其快,当即便道:“只我与枢密,毕竟年岁已大……”

  见得张异想转过来,杨廷也捏紧手中玉笏,待要择机上前说话。

  然而还未等张异把话说完,屏风后赵明枝却是十分体贴地道:“两位相公一心为朝,只这人选毕竟最为重要,不好仓促择定。”

  她道:“今日既无甚他事,便先退朝罢——只……”

  慢慢点了几人姓名,赵明枝又道:“还请诸位稍留,共做商议。”

  被点到的人个个面上看着无甚表情,其实早恨不得把自家老牙全数咬碎。

  但没有被点到的官员,虽说看着都同往日一般依次徐徐退出殿中,可一般是人人都提着一颗心——这样差事,谁人又愿意去接?

  可几位宰辅被留于殿中,想来必定是商量北上使团名单的。

  今日状况之下,哪个又敢说自己不会成为几位宰辅斗争里的牺牲品?

  在这样紧绷氛围中,唯有一人越走越慢,走着走着,甚至深一脚、浅一脚起来——却是方才那名头一个为张异上前说话的邓御史。

  旁人或许只是担忧,此人却早心如死灰,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又得了什么?做甚要出这个头?到头来好处没有卖到,倒把自己给卖了!

  而前后左右人见他模样,无不退让,既不敢问,也不敢上前搭话,只怕叫谁人看在眼里,借此出去传些什么话来,叫公主以为自家也有意同进使团。

  ***

  一众官员俱以为殿中必定为了出使名单争论不休,果然被留下的几位重臣也直到天色渐渐发黑,才从内廷出来,出来之后,也无一个有好脸的。

  可不管如何打听,却不能得知什么。

  由此,自是无数人诸多猜测,连说话行事都小心谨慎起来,只怕自己步那邓御史后尘。

  只有当日留在殿中的几人才知道,他们又何曾商议什么、争论什么,所做不过被黄门带到不同地方,又得了纸笔,写下自己属意出使人选,并为什么选择其人的原因,另再被请书文上奏,写明今次北上,当用什么方式,又提什么条件,如何才能请回天子并许多老臣。

  众人无商无量,全不能晓得旁人会如何提议,更不晓得旁人所列名单,如果自己提议不当,最后又暴露于人前——以这一位公主行事,如何做不出来——于是这一份本该十分容易的上奏写起来也变得万分艰难起来。

  ***

  此处朝臣们一时安份,流民棚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虽是临时搭建,又经历过狄人围城,到底是在此处住了小半年,各人或认了田地,或去应募了朝廷各色差事,或做起生意,便是寻常老妪老叟,也能自开一小块地来劳作,白日都忙碌不已,少有得闲的。

  然而这日下午,才灌好了田地,明明田间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做,邹娘子却是早早回了家,也不做饭,关上门,靠着门背在地上坐了好一会,才爬将起来,去厨房寻了个结实背篓,又捡了几根粗柴进去,并泡酸菜那大石头,正还满院子转,忽听得外头有人敲门,喊道:“邹娘子,邹娘子在不在的?”

  她听那声音耳熟,像是隔壁婶儿,忙应了一声,把背篓放下,自去开门。

  那门一打开,外头站的却不只一个婶儿,足十好几个人,多是老妇。

  当头那一个先道:“早间有人过来说,昨日榕树下大伙儿聚在一处说事,见得你也在,是也不是的?”

  邹娘子被这么没头没脑一问,也不知道这是做什么,便不说是或不是,只问道:“咋了?”

  对方道:“里正来说了,衙门来人特地传话,叫咱们村里不要闹事,不要传些乱七八糟话,你晓不晓得的?”

  邹娘子一下子就小心起来,笑道:“我眼下晓得了,不会乱传的,你们自忙去罢。”

  说着就要关门。

第233章 义愤

  但外头人哪里那么好打发,早有看到边上那背篓的,当下叫道:“邹娘子,那是什么!”

  邹娘子心道一声不好,忙道:“去山上讨柴禾讨回来的,能是什么!”

  一面伸脚就要将其踢开。

  然而不等她那脚碰到背篓,外头已是呼啦啦地一下挤了进来,落在最后那个猛地把门一关,顿时便做瓮中捉鳖模样。

  邹娘子已是慌了,劈手就要去夺墙角棍子,却被对面人眼疾手快捉住,又有不知哪里扑来的人,把她嘴巴捂住,一下子将她推搡着押进了屋内。

  她张口要叫,被捂得死紧,正死命挣扎,却听上头有人压低声音:“声张什么!你要引得巡兵过来找事吗!”

  这话里有话,倒叫邹娘子一下子就停了手脚。

  边上早有人提着那背篓过来,揭开上头草编的盖子,把篓子抬着翻转过来,倒出里头东西。

  于是哗啦几声,头大的压酸缸石头、荷叶包的一把东西——却是许多不知哪里拾来的烂菜叶子,另有几根大柴禾,还有几块大小碎石,一下子落到了地上。

  “兀那邹娘子,你拿这些个做甚!”

  邹娘子把眼睛一瞪,就要说瞎话强辩。

  然而对面那许多人却不给她说话机会,当头那个马上接道:“就晓得你要乱来,还跑出去打听怎么去都亭驿,你瞎搞什么,你同殿下一处田地,你这里闹事,那些个当官的怎么想?外头又会怎么传?!坏了殿下名声怎的是好!”

  邹娘子愣了愣。

  她自觉已是十分小心,连问路都特地寻了两条街外,谁成想还会被人发现。

  “幸好来得早,正好把你拦了——你老实在屋里待着,哪里都不要去,还有你那儿女老娘也不许走动,不要叫人把事情同殿下往一处牵扯……”

  “旁人自去都亭驿,你凑什么热闹!什么蠢脑子!”

  “你家小武哪里去了?赶紧喊回来,这两天不要在书院里头,等俺们这头完事再说!”

  一群人七嘴八舌,好半晌,才把事情说得清楚。

  原来流民营中早有计划,这两日便要择机去那都亭驿左近寻了狄人正副使者,虽不能打杀,却要狠狠教训一顿,此外,听闻同狄人谈议和事的是个翰林学士,早有人打听得其人府邸所在,今次也要去其回府路上将人拦住,拿烂菜叶子乱砸一通。

  这想法前两日就有人提过,最后虽被巡兵听得消息,过来压了,又有那里正劝了又劝,说许多大道理,什么戏本子里也唱过,“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又说什么一旦狄人拿这事情来说,要是和谈不成,还说什么要是被巡兵捉住,不管是冲撞朝廷命官,还是冲撞狄人来使,都是大罪,自家被捉了下那大牢也就算了,一家子、甚至一村说不得都要受连累。

  这许多话当时是把人劝散了,但人一散,各回各家,却是免不得各自四下又做琢磨。

  于是也不晓得谁人牵头要选人,又因个个自荐,抢着要出头,最后多方考量,还是投石数数推举出一二十个老妪来,都是五六十光景,甚至还有三四个七十的,走路虽不至于颤颤巍巍,可那头上白发,脸上皱巴巴模样,另有佝偻背脊,叫人在街上看着都要多闪开几步,只怕碰坏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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