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146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古代言情

  众人得了这样要紧差事,俱是极得意骄傲,正商议如何行事,另又准备收拾东西,还不忘四处问谁人识得那都亭驿位置所在,还在忙乱间,忽的有人便提了邹娘子名字,说前日见到她在某某街道上打听都亭驿位置,估计晓得怎么过去。

  一屋子都是活了半辈子的,想的自然比旁人多,登时便有人提出来那邹娘子是不是要去都亭驿寻狄人使团。

  自从那狄人使团要公主和亲说法传出来,其余地方或有觉得用公主抵岁币,实在心动,便说不出什么拒绝话的,但流民棚中却是早已个个义愤填膺。

  众人同当今公主接触最多,也得她帮助最多,晓得无论住房、田地、小儿识字书院、至于流民棚中的居养院、慈幼局,都有她在背后盯着催着,才能一一推行落地,是以一听“和亲”二字,还是同狄人那有妻有子的和亲,哪里肯依,当即便有要去围京都府衙同大内的。

  但到底不少人尚未失了理智,轮番苦劝,只说事情要从长计议,免得留下首尾后患,才勉强把人给按了下来。

  而眼下晓得邹娘子意图,自然个个紧张,生怕因她行事不密,连累了赵明枝,赶紧过来欲要探问一番,谁知却是将人抓个正着。

  “你要是给人捉住,叫殿下怎的是好?是帮你还是不帮你?外头人晓得了岂不是要瞎说,正好给那些个没脸没皮,没心没肝的拿来扯淡,少不得又要说殿下不晓得为国……”

  “你老实点,你眼下做什么都是瞎搞,都会惹麻烦,只在屋里头待着便是!”

  听得众人劝了这许久,邹娘子那脑子也不是一根筋,自然晓得厉害,只怎么都平不下心来,一时声音里头都带上了哭腔,道:“这也不许做,那也不许做,那怎的是好,难道真给他们狠心逼催,要是一句话也不出去说,那些个当官的不晓得我这心思,硬逼着要殿下去和亲也就罢了,殿下也不晓得我的意思,以为全天下都要她北去……”

  又道:“哪怕只我一个,也当叫他们晓得有一个人见不得公主和亲!”

  “你是蠢的啊!”对面一个把着柴禾的妇人道,“就你是人,我们不是人啊!”

  “这话说的,好想只你一个有良心似的!”立时有人跟着骂道。

  “过个把时辰正好天黑,我们连夜去那都亭驿,趁着太阳要出来时候,一应看不清楚,就把那粪水往门口一泼……”

  邹娘子听得眼睛都瞪大了。

  她只想着拿石头砸个门,用棍子挑片瓦,若能碰巧遇到狄人使者,扔烂菜叶子砸几下头,便十分了不得了,然而同粪水比起来,根本连提都不好意思提了。

  “不会被人捉住吧?!”她忍不住问道。

  “捉住就捉住,又能怎么了?”其中一人哼了一声,浑不在意地道,“旁人怕事,俺都七十有二了,谁人敢下手来抓?当真进了牢里头,你们记得进来一日送两回稀粥就是——真死了衙门总要给俺埋!”

  “衙门审问起来,就说俺们家里头一门都给狄人掳杀了,俺年岁大,腿脚无力,射不动箭,砍不动贼人,今日难得晓得狄人来了,正好泼一盆粪给老头子报仇——这话又不全是唬人的!”

  “谁家不是啊!我女儿一门都……剩我一个孤苦伶仃的,真遇得狄人,我拼却这条命不要,也……”

  “从前打不过,便要来打杀俺们,今日打得过了,分明还是胜,竟也要拿公主去做求和,世上没有这样道理的!”

  “那些个当官的,日日领着俸禄,又那样好日子过着,成日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竟叫公主和亲!”

  众人说着,越发气愤,不知谁人起头,吵吵嚷嚷便往外走,一路走,一路从各自家中摸了锄头镰刀,各放在背后篓子里备用,便是邹娘子家里头那烂菜叶子也没给放过,被人连篓子带盖子一齐抄走。

  而诸人走时,还特把邹娘子那门掩上,特特嘱咐她不许出门。

  这一行人先后出发,人人背篓,甚至还有把那砖石垒在竹篓里头背在身后的,一群人走出一段,本还气势汹汹,等看到前头巡兵,方才反应过来,各自散开,寻了小路出去。

  众人多是老弱妇孺,本就走得慢,行出一段,错开了那守在流民棚左近的,倒是前前后后又聚合起来,重归数队。

  此时大下午,天色将暗,正赶上流民棚中许多人往家里赶,对面见得这一路人,少不得多问几句,本就是一处的,里头或是亲故,或是邻里,既然问话,再如何含含糊糊,总有那几个嘴巴不紧的又吐露一二。

  听得要去都亭驿,又要去拦伴使请命,这样要紧事,哪个能错过?一时队伍越滚越大,个个都有不能不去的理由。

  这个说:“我识得去都亭驿的小路,错好几个弯,不去大道上惹眼……怎么走?说了也不好记,你们一个没走过,若是错了道怎么好?又不好问路,小心给巡兵瞧见,又要啰嗦歪缠!”

  那个说:“我在那左近认得个老人,一家都是倾脚头,正好找他们去拉粪水——不然你们这一行,哪里讨那许多粪水去?总不能搁家里带过去罢?也不好临急临忙去四处找,惹眼得很,要是离得远了,臭一路,没把贼人熏着,倒把自己熏了!”

  又有人道:“婶儿你都七十好几了,这样重篓子,这一路过去怎的好走?俺给你背着,等到了地方再还给你,肯定不上前,仍旧叫你去砸门!”

  诸人推得了这个,推不了那个,况且道路这样大那样长,拦也拦不住,再如何劝说,全也劝不住,最后甚至还有人道:“正要人多才好办事,人一多,跑的时候那巡兵都不好追的!今次若是人少,朝廷怎么晓得什么叫做你我‘民心’?最好泼那些个只会说嘴喊着降的官人们一脸粪,叫他们脑子醒一醒,把里头水往外头倒得出来,才晓得怎么做人!”

  于是从天亮走到天黑,众人还晓得分做多队,三五成群,终于在酉时末到得那都亭驿外。

  早有人托了九曲十八弯的关系,借了熟人离得极近的一间小院,盯看半日。

  因衙门早有防备,这一条街巷上布置的巡兵尤其多,稍微多走几步,便要被问话,一众人等试了几次,都不能靠近,又怕动作大了,反倒引来追问,只得暂且退回小院中,缩在一处商量办法。

  这一处个个熬了一夜,眼见正一筹莫展,院中爬到墙顶望风那一个忽的叫道:“大门里有人出来了!”

  “是哪个?”

  “谁人出来了?”

  “是狄人吗?”

  两边隔着半条街,天色又黑,自然是看不清的。

  那人伸头觑眼,又看了好一会,忙嚷道:“牵马出来了,有个穿着朱服的,必定是那个什么学士!”

  诸人一下子来了精神。

  “不如先去拦他马!”

  “你拦了他的马,不就叫衙门晓得了,咱们哪里还能去给狄人泼粪!”

  “处处都是巡兵,本来就难近身,要是不去拦马,怕是连这官都拉不住,更别说什么狄人了,抓得这一处,总比一样不做的好吧?”

  墙头上人又叫道:“等等,后头跟出来几个人……好似……是狄人!狄人也出来了!”

  狄人使团穿着、打扮同晋人全不一样,虽看不清脸,也辨认得出区别。

  一众人还在争执不下,一时俱都住手,无不紧张、

  那人又道:“狄人同那穿朱袍的一并走出来了!粪水?粪水在哪一处?快往前头街巷去把人堵了!”

  此人一面说着,当真着急,一时举手去指方向,早忘了自己双手还扒着墙头,险些栽落下来。

  下头早已手忙脚乱。

  这个问:“你且把这粪水桶放下,叫我来抬啊!”

  那个道:“我且先抬去前头,等到了地方你再过来接,那样远,你怎的担得动?”

  抢不动桶的人便骂道:“放屁,老娘担粪水浇菜的时候,你外婆都还在她娘肚子里头!”

  又有人四处找问道:“水瓢哪里去了?!莫要走远,把水瓢拿过来!那桶太重,怕泼不对地方,浪费了这些个粪水!”

  一群人说话时候,后头本来藏在角落的粪桶终于被人担上前来,于是人人掩鼻,却又人人争着上前,七手八脚去抢。

  就耽搁这一会,从那都亭驿方向便远远传来一阵喧闹声,又有呼喊声,还伏在墙头上那个“咦”了一声,忍不住叫道:“来了好些个人!”

  他停了片刻,忽的张口“啊”了一下,紧接着就是远处的惊叫声,拦堵声,又有呼喝声。

第234章 森森

  墙头上那人再顾不得,连翻带滚落了下来,叫道:“要遭!被人截胡了!!!快往后头跑,把人拦了,不然怕是屎都吃不上热乎的!!!”

  此时也无人去追究这人抢着吃热屎壮举,正要冲向前头,却听那人又道:“等等!莫要朝前走,巡兵来了!后头有个小巷子,咱们打后头堵,正好教那些个狄贼什么叫进退!!”

  他站得高,看得远,此时说话又是十分有道理模样,自然个个听从,于是挑粪担桶,一行人便跟着领头的往后头走。

  只这一回才走半道,却见路中央挡着几人,又有一根拦腰过的绳索。

  这本就是条小巷,那绳子一拉,如何还能过人,当头的赶紧便去问道:“你是哪一个,在此处拦什么!”

  对面那人从旁边取了火把过来,举在自己面前,照出一张老脸来,却是流民棚中里正,火把往边上一挥,原来几个全是流民棚中里正,只是分管不同区块,此刻全数在此处拦挡。

  “老汤,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们要去给公主出头,你也要拦么?!”

  被叫老汤那一个苦笑道:“你们这一回闹得这样大,又要泼粪,又要砸石头的,我们再不来,转头就要惹出大事,最后还不是公主来替你们背锅!”

  有人立时反应过来,争着上前道:“你莫要同我们说什么两国道理,我们同狄人讲道理,讲仁义,讲良心,他们几时同我们讲过,今日不过要泼他一脸粪,莫说性命,连他们一条胳膊一条腿都不曾要,怎的就不行了?我一家七口,死贼人手头五个,我今日连桶粪都不能泼了?”

  于是后头个个也跟上前来,欲要说话,又有人嚷道:“你们再拦着,俺手头这一桶泼不到狄人脸上,便要泼到你那脸上!”

  眼看场面越发紧张,那老汤忙举着双手道:“且住,且住!我们过来乃是得了殿下传信,又听她特地吩咐,只说晓得我们心意,只叫莫要乱动,朝廷自有计较,必不会吃亏,如若今次闹得大了,伤了狄人事小,外头那许多巡兵,一个错手就容易伤了自己人,哪里值当?”

  众人本来就是凭着一股子气性来到这里,被里正一拦,话里话外又全是“殿下传信”、“殿下吩咐”,虽不至于气泄,也有些狐疑起来,只还是不甚愿意相信,只问道:“你这话当不当真的?今日不拦,将来如若没机会拦……日后真个殿下被逼得和亲去,你们几个怎的说?”

  将来事情,谁人又敢说了算?

  那老汤气得笑了,道:“你这话问的,我难道姓赵?殿下事情,哪里轮得到我老汤说话?”

  但他话一出口,见对面人又躁动起来,忙再拦道:“且住!你们不信我说的,总该信邹娘子了罢?!她一向跟着公主做事,一片忠心的,若不是得了公主真正吩咐,又怎会跟着来劝?”

  说着忙喊“邹娘子”。

  那邹娘子果然从后头走出来,把事情又说了一回,却是赵明枝听人报信,晓得流民棚中民心躁动,便派了人来传话安抚。

  见得宫中熟人熟面孔,说的又是赵明枝口吻话语,全为这许多人着想,邹娘子自然立时就听了,又去找里正说了今日事情,唯恐真个闹出乱子来不好收拾,于是一干人等紧赶慢赶过来,终于还是将人挡下。

  转述了赵明枝的话,邹娘子又道:“殿下只叫咱们踏实做事,其余自有旁人管顾,千万莫要因小失大——都亭驿是朝廷衙署之地,那翰林学士也是朝廷命官,如若有话,转予她知道便是,在此处聚集起来,一旦伤了人,少不得一个寻衅,总归不好,城中好容易清净几日,将来有人有样学样,必定也没有咱们这些人义气,也不是咱们一样一身正气,只借由头吵嚷,反叫咱们背了黑锅,坏了风气,一个不好,还要带累将来后人考学得功名。”

  她一番话学出来,一时场中终于人人安静,便是那挑在肩上的粪水也被放回地上。

  众人正面面相觑,前头又有一阵暴喝声。

  此处一应忍不住凑到前头去看,站在最前那一些先见得两条街巷相交地方人头团簇,不知何时已经聚集甚众,根本数不清究竟多少人,只他们个个蒙脸包头的,实在看不清脸面,甚至连年龄、男女都难以分清。

  而前方再不到半里地便是都亭驿,已是能看到大门口处石狮子,三四个狄人站在门口,而另一个朱衣官人已经走到街头,眼见此处一众人如同地地下钻出来似的,显然吓了一跳,口中还叫道:“巡兵!巡兵何在!”

  他身旁还有几名随从,此刻也匆忙挡在前方。

  街头处巡兵看到此处情况,又听得呼叫,自然急忙朝着此处汇集而来,口中不住呼喝,欲要阻拦诸人靠近翰林学士。

  眼见人群尽皆往此处涌来,才出驿站不远的狄人使团尚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好站定。

  当头那一个正是乞元,本要往驿站里头退,只是看了天边鱼肚白颜色,又硬生生把脚定住。

  正在此时,却听得一阵呼喊声,一人声音最大,叫道:“去他娘的岁币!去他娘的和亲!!”

  又有人叫:“和个屁的亲!”

  “公主是我们百姓公主,再叫和亲,把你肠子打出来!”

  “滚回去!”

  “滚回你家去!”

  诸人各有叫嚷,句句不同,只叫道后头,那声音却是越来越大,跟着叫嚷的人越来越多,逐渐不限于那许多蒙着脸的人,更有左近人也跟着过来看热闹,便是流民棚中人们,乃至那几个本来是来行拦阻之举的里正也为那气氛感染,大声跟着叫嚷起来,所有汇聚成一处,声声震天——

  “狄贼滚!”

  “滚!!”

  “滚!!!”

  那声浪一阵又一阵,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乞元同几人站在驿站门口,再如何镇定,被这何止成百上千人远远近近喝叫,也吓得足下发抖起来。

  至于那翰林学士,他本就是真正文官,从前读书时骑射功夫都十分寻常,今次又行在最前,离那许多声音最近,已然惊得面色煞白,甚至两股战战,那尿几乎都要再憋不住,哆嗦着嘴巴,话都说不出来一句。

  最后得亏巡兵同许多护城兵一齐过来,护在众人身前,才出了这一条街巷。

上一篇:玉腰坠春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