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148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古代言情

  “张枢密,佑宁二年,你在……”

  不等屏风后人把话说完,张异便大声道:“当是那宗骨无异——此人少时曾落入群狼之中与头狼搏斗,最后虽得以脱身,右耳却被狼牙咬下半边……”

  他拿手比着头颅右耳,道:“此处正是那疤痕同半边上断耳,还镶夹有他命匠人用金银宝石造的假耳……”

  此话说完,他翻身俯首便拜,口中呼道:“天佑吾皇,天佑大晋!”

  于是满朝俱是山呼声,无数人下拜叩首。

  厉衍本来站着,方才听得屏风后那人说话,耳朵也跟着竖了起来,偷偷抬眼去看,只看到一面隔档后隐约人影,根本无法辨认,正不自觉垫起脚要再仔细去听她说话,不妨为张异打断,才晓得此人是为枢密副使张异,就见被他那声音一带,满殿人跟着山呼下跪,哪里还能听得什么旁的声音,此时也只好跟着下拜,心中把这姓张的骂了又骂。

  ***

  而垂拱殿外,乞元同一众狄人使团还不远不近站着,听得那刚开始还甚是散乱,随后越发整齐,几乎震天的山呼声叫他们仿佛回到今日早间天色未亮时分,被无数晋人围在都亭驿外,被迫听那许多辱骂话语。

  只那时候他心中虽有紧张,到底轻蔑,只觉那一街人头,同兴庆府从前掳去的南人全无区别,不过寄存此处,将来仍旧是己方奴隶牲口一般。

  但此时此刻,这叫声再莫名而来,不知缘故,其中狂喜情绪也令人根本不能视而不见。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分明按着密探送回的消息,两府昨日还为了岁币数额争执到深夜,已是必定愿意为了议和割肉挖心的,而不管政事堂,还是枢密院,多数宰辅其实都对公主北上和亲乐见其成,不仅愿意顺水推舟,甚至还有在后头帮着出力。

  乞元一刻也不敢再做逗留,不用那黄门催促已经转过身去,足下快步前行,回都亭驿路上,自是同几名使团成员一并观察晋人街头巷尾,虽仍有许多愤愤不平声音辱骂岁币、和亲事,毕竟不成气候,也不曾听得其余消息。

  好容易回到,他又设法收拢己方在京城的探子送回消息,依旧全无收获,一时暂无办法,也只好呼喝驿站上下官员,追问那翰林学士何时回来,再不住催促再次陛见,只私下里早发出密信回兴庆府,询问是否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

  ****

  且不说都亭驿中,乞元等一干狄人使团成员一头雾水,垂拱殿中,等到其余官员散朝退去,自己却被同两府一道留了下来,不住回答前线各色的问题的厉衍也同样万分疑惑。

  他嘴上全无吞吞吐吐,当真问一答十,许多东西不用旁人提及,自己便竹筒倒米一样,哗啦啦说了个清楚。

  厉衍今次乃是奉旨回朝,除他一行之外,京中无一人更晓得前线情况,也是通过这许多官员轮番提问,他逐个回答,朝廷才把两军交战情况大致摸了个清楚。

  原来那裴雍早在奉命领兵进京救驾之际,便已经分兵北上做了准备,其后多次小股军队化为商队或边民,悄悄借由翔庆军潜入兴平范围,又潜入银州范围,寻隐蔽处驻扎落定,摸清了主要道路。

  等到乞木落马而亡,宗骨甫一继位,早已做好准备的晋军扮作狄人部落,攻击了宗骨驻扎在兴平的原属嫡系力量,挑起多处战事。

  宗骨方才上位,本就位置不稳,此时手中所掌兵力又不足,自要着急召回南下军队,可当此之时,宗茂久攻徐州不下,正为晋军援兵所制。

  他得了兴庆府召回令,本来以其能力,将部署安全撤回并不是什么难事,谁知半途几次为伏兵所击,最后更是遇得裴雍亲自领兵堵截,两军交战时候被神臂弓一箭射杀。

  狄兵大败,损失惨重。

  宗骨自是不会空等宗茂回兵,以狄人传统,向来奉勇者为尊,他自领兵去往兴平平乱,本来十分顺利,谁知得胜归还时候,还未来得及休息,兵疲马倦,正好撞上裴雍所设伏兵,为乱箭射死。

  厉衍一面说,一面忍不住等着屏风后头人搭话,只全无声息,倒是小皇帝赵弘屡屡高兴点头,只说要赏,又诸多褒奖之辞。

  而其余官员问来问去,问到后头,尽皆有点索然无味起来。

  是人都能看出来,宗骨的头都已经在此了,兴庆府暂无得力人物能够继位,各方势力混战,还不知会如何动乱,短时间内必定无力再来招惹大晋。

  己方正好抓住此次机会,若不能把岁币全数免除,再要回曾经割让州县,当真是半点说不过去的。

  甚至若非多年战事,又灾害不断,大晋实在无力再发任何战事,要是趁此时候领兵攻打一番,说不得就能毕其功于一役了。

  但对于要不要打,几乎在场所有官员,都旗帜鲜明地表明不能再打。

  在宫中纠缠了一天,等到厉衍终于离开的时候月亮都已经挂上树梢了。

  他初次入京,也不认得几个人,杨廷等人自恃身份,又并无交情,自然不可能上前搭话,只有几个禁军将领并其他武将喊住了另外三个一同进京的,倒叫他顺利出了宫。

  外头早有手下牵马等着,见他出来,连忙上前相迎,问道:“都监总算出来了!”

  厉衍张口便叫道:“旁的不论,手上有无干粮,叫我先吃两口垫垫!”

  那手下哪里料到这一出,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炊饼来,道:“小的吃剩的,都监若不嫌弃……”

  厉衍话也不说,一把将那炊饼接过,三口两口吃了,就水囫囵咽下。

  “都监如此大功,宫中难道没有御宴,怎会饿成这样?!”那手下忍不住道。

  “全是蒸蒸炖炖的,左右都是人,个个筷子都不动几下,只劝酒,酒也全是水多酒少,滋味寡淡得很,我哪里好夹菜?只好饿着!这御宴当真不是什么好宴!”

  他口中说着,咽完最后一口炊饼,复才道:“我今日遇得一个人,声音十分像……”

  厉衍说到此处,却是自己摇头,笑了笑,才道:“我怕是跑得昏头了才会听错,对了,今次回来得赶,来不及问二哥,先回镖局问一问晓不晓得小赵住在何处,且同她说一声,就说有个三哥回来,预备请她吃酒了!!”

第236章 入眼

  外头本有一行七八人守候,厉衍,便也是那卫承彦吃了炊饼,想了想,只点出上前说话那个,又对其余人道:“他们要慢来几步,你们在此等一等,届时再去问一句,要住驿站也好,在京中另有住宿也好,且听他们安排便是。”

  诸人个个领命,自牵马等候。

  而卫承彦同那手下两人说着话,各自翻身上马,对方却是对京城道路颇为熟悉模样,在前快快带路,两人经东华门方向,绕着正在重新修造道路的中瓦子一片,走走停停,总算到得曹门大街上的李氏镖局门口。

  卫承彦看沿途景象,叹道:“都说京城繁华……”

  那手下笑道:“眼下狄人退了,少不得又人人聚集此处,用不得三年五载,又是从前好景象,三当家的且等着看罢!”

  卫承彦却是摇头道:“我自回京兆府,三年五载也不见得来京城一次,也无甚好看的。”

  手下捉着缰绳,忙道:“今次咱们立下这样大功,还不晓得朝廷如何封赏,三当家的未必不会高升入京……”

  卫承彦冷笑道:“一向就被那些人看不惯,这一回二哥带契我们出了那样大风头,更要被当做眼中钉了——凡事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你且看吧,等二哥一回来,还不知被人鸡蛋里挑骨头挑成什么样子——趁早回了京兆府,少跟他们啰嗦!”

  又道:“不要惹恼了我,我可不像二哥脾气好!”

  那手下能被选来跟着卫承彦,自然是个晓事的,忙岔开话题道:“二当家的今日进得宫得见天子,却不晓得皇上长什么模样?”

  卫承彦也不同这个亲信说什么场面话,回道:“能是什么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还有一张嘴巴——才七八岁,还一团……”

  他话才说到一半,回想起今日得见小皇帝模样,那脸虽不好去细看,只记得人倒是很捧场,看得出是个不难相处的,正要把后续几个字吞回去,胯下马儿不小心踩到地面一块偏暗处,顿时水花四溅。

  那马儿被惊得打了个响鼻,后头蹄子想要闪开,不晓得是不是着力点没找好,不小心打了个趔趄。

  卫承彦连忙松开马腹翻身下去,站定后轻轻拍了那马头一下,笑骂道:“光长这么大个子,打滑了连站都不会站,你们官驿出来的都……”

  他想说一句中看不中用,见那马儿得松了缰绳之后,只自顾自往前走,一面甩水,一面甩蹄子,也不晓得等人,也不会回头,到底又不好骂,更觉遇得这样灵性不通的,骂来十分没意思,只好叹了口气。

  倒是那手下见状,连忙上前将马儿拉住牵得回来。

  三当家的好马本就是镖局里头人尽皆知的,手下看他样子,忙道:“虽说京中繁华远不如往日,牛行街马市却是一向顶顶出名的,三当家的甚时有空,不妨去瞧一眼。”

  听得有马市,卫承彦立时转叹为喜,笑道:“明日还要陛见,要是陛见完时辰还早,我便逛了马市再回来。”

  两人说这一阵,已然走到前方大院门口,却见两只石狮子安安静静坐着,大门紧掩。

  那手下连忙上前拍门,过了好一会也没有动静,只得凑近缝隙去看,里头黑洞洞的。

  “这才什么时辰,这群懒汉睡恁早,也不见老实做晚课!等见了二哥,必要同他说,省得只捡我一个来骂!”

  卫承彦口中说着,自上前去大力拍门,又出声叫唤,良久,才听得里头应和人声,不多时,隔门有人问道:“谁人在外头!”

  “是我,卫老三!”卫承彦张口便道,中气十足。

  那手下忙跟着叫道:“三当家的来了!快开门!”

  那门连忙自内而开,一个瘸腿断手老汉拿半截胳膊夹着拐杖,又捡了挂在一旁的灯笼高举起来,等看清那手下脸,又去看卫承彦,皱巴巴的脸上一下子就笑成了一朵菊花,嚷道:“三当家的何时来了?怎的不使人来交代一声!”

  又慌忙把人往里头让。

  “原来是老朱!”卫承彦笑着扔了手头缰绳,拍了两下应门人的肩膀,足下不停,大步先行,一路走,一路大声问:“怎的一个人都不在?厨房里头有无吃食?喊他们谁人捡一锅菜肉给我垫个肚子!”

  说到此处,又做转头问那应门人老朱道:“我听得说京城里头许多好酒,咱们镖局藏了没藏的?”

  老朱瘸了一条腿,走路却是又快又稳,几步跟得上来,应道:“前次守城,镖局里头手脚齐全的都去应了征,后头二当家的北上,把其余几个骑得了马的也全数带走,只剩得俺一个守门!”

  他言语间抱怨意思甚是明显。

  “三当家的,你瞧俺这身手,只拿拐杖都能杵死几个狄贼,一人对上三五个不在话下的,怎的吴老四同俺一样瘸了腿都能去,就俺不能了?”

  又道:“正好三当家的来了,今次北面得胜,要不要乘胜再往前头推一推的?不妨捎上俺……”他说着拿手指了指跟在后头,正关门的那人,“且看那个小嫩脸,哪里有俺战场上吃将得开?!只这小子十分醒目,比俺聪明多了,才好留在镖局里头看家,岂不是好?”

  后者险些门都闩不上,偏还不敢反驳,只好忍气吞声,唤一声“叔爷!”

  卫承彦晓得镖局里头这些个在战场上伤了的老的最为难缠,哪里敢搭话,忙求道:“朱老,我叫你朱老了!我今日只吃了几个炊饼,饿得气都喘不上了!”

  老朱本也晓得不可能,只过个嘴瘾,此时听得这样话,也急了起来,道:“这么大个人,一日只吃几个炊饼怎的行!”

  去又把那拐杖拄地道:“镖局只剩俺一人在,眼下只有两炊饼剩——那小子,你给三当家的去厨房倒水拿炊饼,我这就上街寻些吃的!”

  卫承彦自然不能叫他去,也实在不想再吃炊饼,只他肚子饿是实打实的,忙把人拉住道:“你且待着,这一去一回,买回来都不晓得几时了,我喊小朱领我一同去就是。”

  说着同那手下使个眼色,后者连忙把门开了。

  只那老朱却是摇头道:“左近本来有些摊子,但自打过了立夏,角门子那一片全是运船,漕工日夜不休干活,吃饭的也多,许多摊贩俱都迁过去了,这两条街巷都只剩些卖饮子的。”

  他一指门口处,道:“只怕那小子回来得急,不认路,找不准地方,俺来带路罢!”

  卫承彦便道:“无事,我且先去寻小赵,叫她……”

  他话一出口,忽的察觉好似有些不对,虽不晓得具体时辰,这大半夜的上门找个姑娘家,到底不是从前去京兆府路上,其实不太合适,只到底问了,顺便就带一嘴道:“老朱,你晓不晓得小赵住在哪一处的?”

  老朱听得十分茫然,问道:“什么小赵?”

  “小赵,赵姑娘!”卫承彦耐着性子解释了一遍,却见对面那老脸上仍是一脸迷惑,顿时有些着慌起来,问道,“二哥进京这许多时日,不曾同个赵姓姑娘往来么?”

  他伸手比了比脸,道:“麻黄脸,这半边长了块东西,说话行事极有意思的一个人!”

  老朱半身压在拐杖上,被围城卫承彦这么一问,也跟着发慌起来,努力撑着有些耷拉的眼皮认真想了半天,道:“二当家的自来京城就忙个不停,稍有一点子空档,便到城东耕田去了,哪有功夫去同什么小赵、老赵的来往?”

  他拿那一条好胳膊对着院内墙边指了指,道:“那许多锄头铲子,另有耙犁什么的,自二当家的领兵去了,还在那里扔着呢。”

  这一番话当真听得卫承彦脑子里嗡嗡的,心中不免暗想:二哥不是同小赵一道入京的吗?他无事去耕田做什么?甚时有了这样喜好?

  但他究竟不好说太多,想了想,索性问道:“不曾听说小赵,总见得木香了罢?木香在不在的?”

  提到木香,老朱一般摇头道:“不曾见得。”

  又道:“三当家的说的那什么赵啊香啊的,俺实在不知,只二当家的入京之后,听闻当日便给公主殿下亲自扬鞭驾车,后来认田耕地也在她那田亩旁边,俺们先前未曾多想什么,但要是说什么同女子往来频密,怕是除却母蚊子,便只有当今公主了。”

  卫承彦全无准备,猛的听得这样一个回答,当真整个人一下愣住,第一反应就是,甚时二哥这样给皇家脸面了?

  他不晓得当日情况,一时不敢乱猜,却难免狐疑,也不禁联想起今日殿上所闻那一道熟悉声音,只这联想实在荒谬,叫他连忙住脑,还要忍饥再问,就听外头一阵车马动静,随即有人叫道:“这里是不是李氏镖局?”

  那手下小朱正在门边,顺手便把门开了,只见外头停一辆马车,车头处一人跳下来问道:“哪一位是卫三爷?”

  得了卫承彦答应,对方向后头打了个招呼,车厢里又下来两个小二打扮人,提出四个大木盒来,恭恭敬敬站在卫承彦面前道:“小店是太丰楼,特地送菜来。”

  卫承彦道:“我不曾订什么菜。”

  “是旁的客主订的,只说自己姓赵,叫了几个大菜,匆匆催点,说务必要子时前送到这李氏镖局,又说要找卫三爷,还叫小店帮着带一句话过来,只叫‘三哥稍待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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