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158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古代言情

  他不禁张嘴,话到嘴边,又换了个叫法,道:“节度!”

  前方果然就是裴雍。

  兄弟二人当着外人面,也不多做什么交流,先后下马之后,一道进了宫门。

  眼看被黄门带着越走越偏,既不是从前设宴的紫宸大殿,也不是垂拱殿,也不晓得究竟要去哪里,卫承彦少不得多做思量,前后左右看了好几回,不见其余官员,便挨向右边凑到一旁裴雍身旁,低声问道:“二哥,只请你我二人赴宴,其中不会有诈吧?”

  他看裴雍看向自己,索性挑明道:“从前不是有鸿门宴么?眼下只我们两个,如若……啊!”

  这一声“啊”一字两响,一响是被裴雍单手抓了胳膊往外拖,其力甚大,卫承彦只觉手痛,二响却是他足下一重,又做一凉,却是自己未曾看路,一脚踩进路边一个水坑里头,左边半只靴子都浸进了水里。

  他低头一看,原来一条道上地面都湿漉漉的,因这几日雨水甚多,不曾全干,便又遇雨的,难免有几处坑坑洼洼,其实只要多扫一眼,便不至于走偏,奈何卫承彦心不在焉,便着了道。

  幸而裴雍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拽了出来,而卫承彦反应也极快,未曾踩实就察觉过来,急忙抽腿,饶是如此,那水也早灌了进去。

  他心中暗骂一句晦气,实在带着一脚水走路并不舒服,一会又是赴天子宴,连换靴子的机会都无,只能挨过这一晚,估计到时候脚都要泡皱了。

  前后黄门听得声音,少不得过来问候,却也一时并无他法。

  卫承彦一肚子嘀咕到得前方宫殿门口,本还有话想要问裴雍,也再无机会。

  二人几乎没有多做等待,才站了片刻,里头便做通传,于是一道进得门去。

  此刻时辰尚早,桌案却已摆放妥当,而主位上坐着一人,素袍宽袖,十分家常服色,手中正执一册书,不知看些什么,却不是天子,而是个女子。

  她头上只简单盘髻,缀了一根简单碧玉簪,一听通报声音,便把手头书册放下,原地站起身来,笑着叫道:“卫三哥。”

  卫承彦那手已是做了架势,习惯性正要行礼,腰才躬到一半,嘴巴还未来得及问礼,便听得对面人出声。

  那声音实在熟悉,叫他不由自主抬头去看,只见对面人笑盈盈的,分明也只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可不知为何,他一眼看过去,全无准备之下,为那相貌气质所惊,整个人几乎呆住。

  她眼睛特别好看,瞳孔又黑又圆,和眼白相衬,黑白分明,拿白水银黑水银来形容都过分俗气,其余地方,卫承彦不好去细看,总觉得自家盯着看是为冒犯,可那一张脸上无论鼻子嘴巴都过分完美,五官合在一处,实在太好看,若一定要挑毛病,便是其人有两三分病弱之态,但那病弱又别有一番风流气度,果然佳人绝代,令他一时不知怎么说,只会张着嘴巴发怔。

  卫承彦愣了片刻,到底三魂回了七魄,然而脑子仍旧不怎么会转。

  他分明其实早有一点预感,却又不敢往深了想,也是其中矛盾重重做了误导,此刻站在原地,自家也觉得自家傻,欲要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只会转头去看一旁裴雍,语无伦次道:“二哥,这……二哥?”

  又转回头去,看对面女子,低声试探道:“小赵?”

第249章 图纸

  卫承彦晕乎乎的,既有原来如此,果然如此的意料之中,又有竟然如此,怎会如此的预料之外。

  他本来已经上座,面前摆了七八盘小食果子,酸甜香辣,色香俱全,同先前参宴时候那些个一看就寡淡的全不一样,都为自己胃口而设,可他打出生以来,头一回没有了什么胃口。

  卫承彦心根本不在饮食上,他想要抬头去看赵明枝,又觉似乎不太合适,可再要低头,更觉以双方从前相处,也不合适,发怔半晌,忽的反应过来,转头低声又叫:“二哥,你是不是早知道了的?”

  然而他问完半晌,却见自家二哥并不回话,只定定看着对面。

  卫承彦不禁又叫一声“二哥”。

  裴雍方才回神,却是没有回答,看他一眼,又用手指一指卫承彦足下,不同他说话,只向对面人道:“雨多地湿,卫三踩湿了脚,劳烦殿下,却不晓得宫中有无多余靴子?”

  卫承彦瞪大了眼睛,茫然自顾那靴子,心中暗道:我甚时恁金贵了。

  他本要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只见对面那小赵召来一旁宫人,也不晓得交代了什么,左右登时就涌过来几名黄门。

  卫承彦尚未反应过来,已被簇拥着往东厢而去。

  一时殿内闲人便只剩角落侍立的黄门几个。

  赵明枝本来站着,等人走远了,下意识偏转过身,正对裴雍注视目光。

  两人相隔两个半桌,又隔两桌当中空隙,相顾良久,俱不说话。

  一时宫人送茶上来,赵明枝便先坐了,对面裴雍见她动作,也跟着坐下,一时又再无言,等人走了,只拿眼睛看她,却是轻声叹道:“怎会清减这许多。”

  他声音比往日更低,眉眼间却十分温柔。

  赵明枝不敢再看他眼睛,下意识微微垂头,同样轻声回道:“其实大好了。”

  裴雍就笑了笑,安静片刻,才又道:“你再不招我,我未必还能再等了。”

  这话可以深究,自然也可以不做理会,只赵明枝闻言,那手挨着桌案,也不知是不是手掌同木桌相接,脉搏、心跳同木桌连在一处,越发察觉到病后心跳甚快。

  她病得虽久,两人相别却更久,其实许多时间可以细想,只始终拿不定主意罢了。

  而裴雍也不用赵明枝回话,复又道:“你一时病重,我半点音讯也不能得,也不知病情,更不知情况,在阵前时候两地相隔,是为不得已,回来之后,本可不必如此,我实不愿再如此。”

  “我晓得你心中诸多顾虑,而今也不问别的——你从前说若无其余干碍,只看你自己,你自有心,至于我心……我心你早已知晓。”

  他顿一顿,看向赵明枝双眸,道:“你病这一场,身虚体弱,内廷只有宫人黄门照管,另有一个弟弟,毕竟还小,比不得我便宜,不如早日定下事情,将来名正言顺,便是你一时不能搬得出来,我也好为你慢慢将养。”

  他句句都只圈在二人之间,听得赵明枝全无拒绝能力,更难生拒绝之心,只是到底还是低声道:“二哥,此事不急于一时,终归要从长计议为好。”

  她见裴雍眉头微蹙,便又道:“京兆府还有许多故人,又是二哥身家所在,难道置之不理?”

  裴雍含笑道:“天下之大,我有手有脚,哪里不能去?难道只能守在西北一隅?”

  他慢声又道:“朝中官员任久即转,我在京兆府也多年了,前日张异来西营,我同他一桌吃饭,他席间说自己出生、长大、任差地方,各不相同,可若此刻去问,老归之后,更愿意住在长大州县。”

  “你若来问我,我出生、长大地方也不相同,辗转许多地方,今次来京城,只觉京城也很好,将来若有其他事情,未必不能再去他州——我本也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无论有无殿下,都不过听从差遣罢了……”

  “只是,若能……心中自然又别有不同。”

  说到此处,裴雍把面前茶盏轻轻推到一边,侧转过身,又倾身向前,一手扶着桌沿,一手贴着交椅扶手,问道:“陛下前次召我进宫,说要予我入枢密院——天子金口玉言,应当不会有假罢?”

  赵明枝听他一番话,心中软得十分难受,只好道:“二哥莫要浑说,你又何必在此处掺和,一脚踩得进去,便是爬将上来,也要带出半身脏污。”

  又道:“况且两府人人各有盘算,你我又这样身份,如若为人拿来做引,你……”

  裴雍只摇头,道:“我不管旁人想法,你也不要管我,你只问自己——如若两府自有人提议,又主动为你我事情奔走,你还有无其余忧心?”

  赵明枝愣了愣,实在想不通,虽觉对面人说笑,却更觉对面人不会拿这样事情说笑,只好道:“二哥,这不过眼下麻烦,还有将来……”

  “那便是你我将来了。”

  裴雍轻声道。

  赵明枝一时发怔。

  “你若点头,便是你我将来,你若摇头……”

  裴雍说到此处,只把所坐交椅稍向右偏转,又俯身向前,与赵明枝平视,道:“我不想你摇头。”

  赵明枝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坚定地道:“我不会摇头,也不会只叫二哥一人辛苦——只是而今形势,还需稍待几年,等局面明朗……二哥能等么?”

  裴雍却做摇头,道:“我不要等。”

  他此时神情已然轻松许多,声音仍旧低沉,道:“而今宫中兵多将足,我便是想来做个禁卫也不能,你既不会摇头,我便不会再等。”

  赵明枝却不晓得如何才能不等。

  她对裴雍自然万分信赖,只眼下朝中形势,同从前战场全不是一回事,此时欲要再问,便听门口处仪门官通报,几乎声音未落,一人已经走了进来——原是才结束了经筵的赵弘。

  赵弘既来,赵明枝自然不能再说什么话,少不得派人去催卫承彦。

  至于那卫承彦,他直到被黄门领到一旁偏殿坐下,面前好几个人来来往往,又不知从哪里拿了许多双不同长短大小鞋子出来帮着一一试穿,依旧有点头皮发麻。

  他此时换了又换,根本不知道那新穿的鞋子舒不舒服,合不合脚,只有满脑子乱糟糟的。

  因先前吓了一跳,他又有些不知所措,等回过神来,却也不觉有什么大不了的,只忍不住想:原来二哥早晓得了,可他怎么不告诉我!

  这心思才一转,便又想:这样事情,便是二哥早晓得,又怎好越俎代庖来同我说,真个说了,小赵岂不尴尬?

  再想:怨不得她说自家生得有些相貌,这话非但不是夸大,如今来看,反而是自谦了。

  只是还想到自己回京一阵时日,在朝中所见,又想到她先前一路去往京兆府同行路上所说,心中十分可怜可敬,良久,只坐在椅子上,长长叹一口气。

  他把几双鞋试来试去,又换了一身干爽衣物,想着自己耽搁这许久,外头两人始终不能开席,不知等得多着急,于是抬头挺胸,快步出得门去,不想才走到一半,便又被两名匆匆而来的小黄门截住,又拥着回了殿。

  一时人齐,各自落座,赵明枝便先道:“今日只是私人请宴,我从前去京兆府,一路多得卫三哥同二哥相帮相救,先前便说总有一席,欠了这许久,终于得聚——我以茶代酒,聊敬一杯。”

  她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

  一旁赵弘见状,也取了面前茶盏一起站起身来。

  他一向不把自己当所谓九五至尊,实在这一路走来,同这四个字也并无半点挨着的,此时跟着赵明枝向裴、卫二人道谢,又向裴雍敬茶道:“也多亏……”

  他犹豫一下,也不问话,却是自作主张,跟着赵明枝一样叫法,道:“多亏裴二哥丸药同药方,才叫我阿姐好得这样快。”

  裴雍将面前茶水饮了,又道:“我也要多谢殿下相救,如若神臂弓图纸落入贼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未必还有今日得胜。”

  说完也敬赵弘,道:“多有陛下信用,我才能得领兵用人。”

  一桌席吃了许久,赵明枝早备了几样好酒,即便却只拿清香味淡的给卫承彦,等到饭饱人足时候,他也有了三四分醉意,席间借着醉意,说自己这些年所见各地风土人情,饮食酒水,又说许多奇人异事。

  他侃侃而谈,口若悬河,一道菜、一样茶、一杯酒都能说上一刻钟都不带停的,尤其听得赵弘与赵明枝都说今日只是私宴,也不知是不是想着左右要回京兆府,其实心底里也不十分以为然,便当果然是与好友并其弟弟一桌,说话、行事,全无半点拘束,畅畅快快吃了一顿。

  等宴席结束,外头天色早黑,裴、卫二人一并告辞,剩得赵明枝同弟弟留在殿中。

  赵弘没有喝酒,只喝了一小盏饮子,可他听得卫承彦说了许久话,此时也有些兴奋,等人走了,脸上仍旧红扑扑的,问赵明枝道:“阿姐,前次我召见裴二哥,他当日说一应听从朝廷分派——你说我若把他留在京城,入枢密院,他心中会不会不愿意的?”

  赵明枝犹豫了一下,仍旧不敢轻易回话,只道:“阿姐同他二人有旧交,不好代人回话,只若我是他,留在京城,实为不智。”

  赵弘抿了抿嘴,面露失望之色,唉声道:“我也晓得强人所难,只实在觉得他人品极好,人也极好,若能留在京城……”

  他说到此处,也不再继续,只安安静静坐在原地,又叹一口气,也不知出什么神,半晌才道:“今日经筵时候,张相公提起裴二哥事情,说他虽得了我赐的宅子,其实没有搬进去,而今还在官驿里头暂住,想来也是不愿多留的……”

  “杨中丞前次也说,最好把他二人尽数留在京中,如此,西北之困可解——可我虽蠢,也晓得不能如此,要是把人逼得恼火了,西北反而不稳。”

  赵明枝便道:“未必要这样着急做法,裴雍在西北也不过十数年,我先前听口气,并不排斥朝中派员前去,只先前所差非人,又多有矛盾,才会闹得难看。”

  “再等一年半载,你在朝中愈熟,有了自己信用得过的新人,不妨列选出来差遣京兆府,便同你从前所说,一年不成,十年八年,你才这样年纪,又有什么可着急的?”

  赵弘闷闷地应了一声,却是道:“可是阿姐,我不想要等那样久……”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叫赵明枝听得手脚都有些发麻。

  赵弘闷声又道:“我只试试,我只问一问,如若当真能成,也不用他在京城太久,一年不成,半年也好,朝中许多派系,人人有盘算,只要能有人帮着压一压,不叫他们日日拿捏我,多留一点余地……”

  赵明枝没有说话。

  她长长吁一口气,心头发涩,只能不去多想,却又不能不去多想。

  姐弟二人正相对无言,先前送裴、卫二人出宫的黄门王署终于回来。

  此人慢吞吞蹭到前头回话,说到最后,才又对赵明枝道:“好叫殿下知晓,臣送那裴节度出宫,他那随从却在宫门外守着,特地送了卷轴过来,裴节度请小的将这卷轴带进宫中,呈予殿下。”

  赵明枝低头去看,果然王署手中高举一长长盒子。

  她心头已经若有所感,也不叫人收起,却是伸手接过,当着赵弘的面取出其中卷轴,在一旁桌案上慢慢摊开。

  那卷轴不只一份,张张上都绘了亭台楼阁、流水树木等等,却是许多图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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