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157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古代言情

  他换了新的衣鞋,便坐在贵妃榻边,反复问赵明枝身上哪里难受,又问她而今症状,想吃什么,想做什么,还问气闷不闷,热不热,要不要着人再添加冰盆。

  酷暑时候,这样突然雨水下下来,其实并不怎的凉快,反而更为闷热。

  赵明枝病体才愈,发虚得很,倒不怕热,只是看弟弟跑得鼻尖渗出汗珠,便着人搬了冰盆在一旁,叫他舒服些。

  她慢慢回答,不过几句带过,最后笑道:“已是全好了。”

  又再问朝中可有什么事情,另还有几位宰辅近日情况,城内城外有无大事。

  赵弘也笑道:“阿姐这病懂事得很,也会挑时候!这些天朝廷里都没什么要紧事情,两府做主就好了,我跟着学了许多,几位相公也全没说什么不好听的……”

  他一通报喜不报忧,只把自己同众人吵架事情掩住,也不提那些个急事,心中只想着:阿姐才好,反正都拖了那许久了,不要拿来烦她,且先放着,等我再去同他们吵一架,看能不能吵出点子东西来,实在不行也明日再说。

  赵明枝又如何会信,但当面也不多说什么,只领了弟弟这份体贴。

  正说着话,便有宫人送了药进来。

  赵弘其实早想亲自过来,更愿意亲手照顾,此时得了机会,立时起来接那药盏,自凑到赵明枝面前要给她喂药。

  他吃药惯了,喂药动作居然像模像样,赵明枝却是好笑,伸手拦借了过来,道:“还未病到那样地步。”

  赵弘不能亲自侍药,倒是有些失望,只也不好强上前去,叹一口气,复又转头去问一旁墨香道:“阿姐有没有冰糖吃的?”

  墨香一愣,忙把手中托盘又往前送了送,道:“婢子备了果脯。”

  赵弘摇头道:“果脯不好,制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放其他药材,要是冲了药性就麻烦了,不如吃冰糖,压得住药的苦臭味。”

  又道:“吃了冰糖,一炷香时候不要喝水,实在要喝,只抿一口温水就好,吃药后也不能吃茶,免得冲撞了药性。”

  他这样老练,左右哪有敢不应的,自去取冰糖的取冰糖,倒温水的倒温水。

  一时把药吃完,赵明枝屏退左右,叫赵弘在椅子上坐下,复才问道:“前朝当真没有急事?”

  赵弘哪里肯说,顾左右而言他几句,一眼扫见床头木柜上放的几瓶丸药——却是先前宫人拿来兑水给赵明枝退烧的,因怕仓促要用,并未着急收起来的。

  看到那瓷瓶,赵弘俨然得了救一般,岔开话题道:“阿姐,今次你病得厉害,医官都只敢开太平方子,好久都不能退烧,我本来都要叫人出去张榜寻医了,幸而得了那裴节度出来献药……”

  赵弘虽然做了两年皇帝,说话行事早非从前,但到底是藩地出身,心底里并不把自己当做高高在上皇帝,仍旧认定拿礼尚往来那一套。

  他此时把先前事情说了,连头带尾,十分细致,最后又道:“阿姐而今大好了,我当要认真答谢才是,只不晓得给些什么回去。”

  其实不用他此时特意提起,赵明枝心中也记得此事,前几日醒来时候还遣人出宫送过信,只她到到底不把裴雍当做外人,自然也不为此烦扰,此刻听弟弟问起,想了想,索性道:“做得太郑重反显刻意,不如设宴款待便是。”

  又道:“也不用大办,设一席小宴,不用旁人作陪……”

  赵弘听了,颇有些欲言又止,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道:“阿姐,这样简薄招呼,会不会太过怠慢了?”

  赵明枝虽不直说,却也没有瞒着他,道:“我从前去京兆府时候,同那裴雍并厉衍另有相处,并非寻常相交,如若隆重宴请,倒叫人觉得生疏,我一会让墨香去操办,不会简薄于人。”

  赵弘哪里晓得那所谓“另有相处”是什么意思,懵懵懂懂心中还想:如此,到时候是不是应当叫阿姐坐主位?

  又想:总不能当真只吃一桌席罢?今次不是国事,我收了那裴雍丸药,如今看来,也多亏这丸药阿姐才好得快些,今次为阿姐道谢,乃是自家私事,自家贴补点什么东西出来也是应分的。

  他思来想去,实在手头没什么私房,不过从前收的金珠并一些个小儿玩意,虽然价值不菲,可要拿出来送人,一来情感极重,根本不舍得,二来送那裴雍,对方多半还要看不上眼。

  赵弘心中正在思索,忽听对面赵明枝问道:“前次说的蜀西、黔东南几地招抚乱兵事情,我病这几日,枢密院可有推举新人出来?”

  他下意识便摇头道:“枢密院中好几人不肯招抚,坚持要打,因阿姐要招抚,张相公就要用汤勉,阿姐前头说过那汤勉性格暴躁,待下严苛,平常还好,这样时候去了,只怕不但不能招抚,反而把局势搞坏,我便不肯答应。”

  “因我不同意,张相公就又举荐了一个姓彭的,唤作彭昶,我翻看这人履历,经历平平,也看不出什么厉害地方,催他们再举新人,免得误了大事,谁知半天没有动静,我便同枢密院两位官人又吵了一架!”

  他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话都说完了,才忽然反应过来,抬头一看,却见对面赵明枝面带微笑,正看着自己,一时脸也红了,低声道:“我不是故意瞒着阿姐的,只不想你生着病还要为这些事情烦心,方才……”

  赵明枝哪里又会不知,道:“阿姐一向不会胡乱勉强自己,先前生病时候,几时又操心过?今日是真好了。”

  又道:“你做得很对,那汤勉是为悍将,只合攻坚冲锋,还要有大将在上辖制,却不能领这样招抚差遣,如若派他去了,十有八九就要坏事——不过今后还是不好动不动同人吵架……”

  赵弘坐在交椅上,双手又放在膝盖上听赵明枝说话,听着听着,那头靠在椅背处,眼睛竟是慢慢眯了起来,就这般打起了瞌睡。

  赵明枝自然不会没有察觉,她不再说话,只坐起身来穿了鞋,也不打铃,只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唤了外头守着的墨香进来,两人一块把赵弘轻轻放平过床上,任他安睡。

  大内只有姐弟二人,赵弘又只是个半大孩子,长姐重病,身旁便再无任何依靠,朝中又有老臣时时逼催,他样样生疏,心中又着急,其实压力最大,也最为焦虑,这些日子一天都没有睡好,今日难得见了长姐,一时放松,一觉竟然酣睡。

  在赵明枝心中,弟弟健康比起其余事情都要重要,次日既没有朝会,只有经筵,她便寻了理由早早使人去为天子告假。

  无人来叫,赵弘从下午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一看时辰,本来慌乱,却被守在一旁王署急急告知已经告了假,又说公主交代,“叫陛下好生睡一觉,几地招抚已经各有了合适人选过去,今日并无要紧事情做,睡到下午再起来也不怕。”

  听了这一句,他原还要起身,又慢慢躺了回去,捏着薄薄褥子翻身对着墙,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原来偷得浮生半日闲是这个意思。

  睡觉竟然也能这么舒服呀!

第248章 宴请

  且说那日裴雍自拿了主意,次日便开始出门交游。

  他身份本来特殊,文武官员只要是站了队的,大部分会都敬而远之,但总有那等投机之徒,想要搏一搏以求将来好处,除此之外,京兆府在京中多少也有些故旧。

  原本众人碍于裴雍日夜都在军营,不便打交道,而今既然得知他搬去了官驿,又愿意应邀外出,自然蜂拥而至。

  一时之间,驿官们一日收的拜帖、请帖都要以竹篓计数。

  裴雍挟功回京,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他门出得多了,外人看在眼中,却觉得难以琢磨。

  因他所见之人,所赴之约,好似并无定数。除却故旧,还有落第士子,京中郁郁不得志者,哪怕未曾递上帖子,他也常常自递拜帖上门相邀。

  又有那等能工巧匠、奇人异士,或武艺高强,或术算出挑,他也常常托人介绍相识,并不为年龄所限,男女老少,百无禁忌。

  倒是那些个本身有些根基的文武官员,或是闻讯欲要主动结交的权宦子弟,他反而不怎的理会。

  张异那门客听了这许多消息,少不得回来禀告,最后道:“那裴雍才得了天子赐宅,偏要搬去官驿住宿,此外,还放出话来要大兴土木,另做修造,如此做法,依小的所见,便如同官人所说,是为大张旗鼓,反而欲盖弥彰。”

  “他这是晓得自家行事太过张扬,只好拿来掩人耳目罢了。”张异自觉已是把那裴雍看穿,说话时候,颇有一种指点江山感觉,“真要长住京城,也不会去重修天子赐宅,又无契书,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他在京兆府经营许多年,旁人囊中羞涩,不能买宅置产也就算了,这一点子金银外物,难道还能为难得了他了?”

  那门客闻言愕然,不禁问道:“天子赐宅竟也没有地契的么?怎会如此!?那又不是廨舍?”

  张异冷笑一声,道:“前朝是有契书的,太宗皇帝时候给陈相公赐宅,陈相公说无有功劳,只有年迈同苦劳,又说怕荫庇太多,子孙反而不肖,便退了契书。”

  “陈剀这样功臣都做了推拒,此后再有天子赐宅,也无人再敢要地契,便成了约定俗成。”

  “小的孤陋寡闻,竟不知晓……”那门客惭愧道。

  张异摆了摆手,道:“也不怪你,这百来年间能得天子赐宅的,一朝不过寥寥数人,谁会拿出去说?自然不为外人所知。”

  那门客低头思索片刻,道:“怨不得都花了这许多天功夫,那宅子也无甚进度,其人府上倒是有人出头,只四处寻人做宅子图纸,找的也不是什么出名人物,听他们出来说,那裴雍全无什么要求,只要他们自做发挥,也不限定日子,说是什么时候画成图纸,送到官驿去,日后再来择定。”

  他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什么,安静许久,才道:“他如此做法,果然坐实要回京兆府,此时跳得再高,全是为了混淆视听罢了。”

  又恍然大悟道:“那裴雍四处寻些三教九流人物,前日小的一位同窗也得了他拜帖,他上门之后,问我那同窗讨要往日文章,又问及许多实务,最后还给了一注不菲润笔,请为西山写赋。”

  “他这些个行事,难道是为考察,想要寻门客带回京兆府?”

  张异没有说话。

  裴雍要回京兆府,本是共识,他想回自己地盘,枢密院中泰半也都不愿此人留在朝中掣肘。

  都是要走的人了,临行前再如何折腾也不打紧,忍忍就算。

  眼下令他烦心的却是另一样事情。

  天子性格执拗,如同牛一般,撞了墙都不肯回头,而今认定了公主,便事事听公主的。

  官员差遣要听,兵将调派要听,兵国大事要听,公主一病,他便如同天塌了似的,就算公主爬不起来了,他也不肯放权,还要一干文武全数等着“阿姐来定”。

  广南、蜀西、黔东几处地方多有乱象,自家先前举荐的几位兵将不是随口说的,多有计较在其中,谁知被公主否了,又拿许多理由打乱,如果不能按自己所想来办,日后这几块地方,未必还能轻易掌握。

  且不论那赵明枝所做所说是对是错,如此发展,天子这般依赖,实在不好。

  只是那公主安坐帘后,全无半点韬光养晦意思,样样都要说话,也不晓得什么叫“与士大夫治天下”。

  若非那宗骨死得不对,眼看就能将其送嫁出去,可而今又哪里再变出一个宗骨将其远嫁。

  张异一时想得出神,却不曾发现对面那人说完一番话,竟是没有继续,而是同样沉默下来。

  那门客想到自己与同窗昨日一道吃茶时候,对方说的许多话,心中简直如同猫抓一样发痒。

  他在张异门下已经多年了,自然不能昧着良心说没有得什么好处,可要仔细理论,那好处实在不多。

  张异做到枢密副使位置,门下客卿来来去去都只是几张熟面孔,其中多有宰相念旧,喜欢用熟手的缘故,这对主家自然能够理解,可他若不肯为之筹谋,不肯放人,下头的便只能一辈子窝在这一府之中。

  谁人又愿意日日在人门下做书记,做客卿?哪怕这个人是宰辅。

  世上读书人,可是尽数只想入天子瓮中。

  且看其余几位相公,哪个不是最多过个七八载,便要把手头用熟的放出去,为其谋个出身,既是给旁的门客念想,也是成就将来自家枝脉,如同张异这般的,着实罕见。

  只是这门客跟了张异年久,晓得主家心胸极窄,若无对方主动提起,所谓出身是想都不用想的,一旦撕破了脸,自家前程断送不说,便是子孙也全无好处。

  不能给出身,将来绑死在你家当苦力用便罢了,总得多给点金银罢!

  这门客想到自己所见同窗屋中那一枚小儿拳头大的银锭,只觉得呼吸都无力起来,甚至不禁暗生盘算,如若自己不在张府,以他向来为人同文笔,比之同窗,胜过不止一筹,会否得那节度使裴雍上门相邀。

  还未入门,便有这样待遇,等入了门又会如何?

  他在张异门下,所见所识自然和旁人不同,晓得按而今发展,恐怕京兆府不会再反,一旦其人回了西北,少说还有一二十年好日子过,至于天子长成之后事情,自然日后再说。

  京兆府虽远,可从来树挪死,人挪活,自家一门既然能跟着张异四处动迁,难道就不能跟着旁人了?

  他得了主家分派,多分心思去调查京兆府事,对那裴府门客手下待遇,自然也多有了解,月例远超寻常人家不说,逢年过节,遇得节气同特别日子,另又有奖赏,此外又有许多好东西发放,当真是个难得的好去处。

  比对起来,自己这样宰辅门下的,反而显得过分可怜了。

  ***

  且不说张异在此处挖空心思,欲要把公主远远发嫁,他那门客满怀心事,还想另择良木,城西营地之中,乍然得了天子诏见的卫承彦,却是同样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为什么突然要进宫赴宴。

  他领了旨意,忍不住去问那传令的小黄门道:“不晓得除我之外,还有哪些官人一并赴宴?”

  又问道:“裴节度可有得天子召见?”

  那小黄门口风甚严,低眉顺眼地道:“下官只奉命来请将军赴宴,至于其余事情,着实不知。”

  又客客气气催他快些准备出发,道:“跑马也要个把时辰,只怕将军到得迟了,皇上惦记。”

  卫承彦自然不可能去为难一个黄门,只听得对方如此说话,心下忍不住苦笑。

  他倒不是不愿面圣,只听得是宴请,一想到前次吃的那一桌子蒸菜,便十分难受。

  卫承彦自觉已经半点不挑,可看几盘子乱七八糟看不出样子的肥瘦肉调了味道反复蒸不晓得几多遍,吃进嘴里肉味全无,只有膻味,又不能吐,一则浪费,二则天子面前,如何能这般失仪,可要是吃得进去,当真想呕。

  他努力不露出勉强表情来,本想再问,一看那小黄门惴惴模样,把那话又咽了回去,暗想:明日开始便有三天休沐,凭他今晚东西再难吃,我一会寻个机会摸点子肉干出来垫吧垫吧肠子再出发,总能对付过去,出宫之后,再另寻吃的便算了,难道还能同个皇帝计较?

  如是想着,卫承彦果然趁机抓了一把子牛腱子干条收到袖子里,被那黄门小心催着出门,上了门口马匹,一路快跑,不过未时末就到了宣德门外,还未下马,便见得对面一行数人方才下马,当头那个甚是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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