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她只好隔空夸道:“这位官人说得很有道理!”转头又做一副认真模样看向赵弘,“陛下年少,不晓得女子易老,此事还要长辈操持,不然说不得就要耽误了公主终身。”
赵弘只觉得李太妃来得莫名其妙,先前说接太上皇一众回京时候,虽然讨嫌,倒也能忍,而今居然插手公主婚事,他又如何能忍,不免大声道:“娘娘,朕再年少也是天子,难道要为长姐选婿招驸也不能么!”
又道:“此事朕自己会想,娘娘且先回宫去罢!”
李太妃尚未回话,那御史中丞杨廷听得此言,已经当即上前一步,道:“陛下与公主手足情深,必定会仔细招选,只是方才太妃娘娘有一句话说得甚有道理,天家无小事,公主又正垂帘之时,一举一动,莫不影响朝廷。”
杨廷还在说话时候,立在下首的吕贤章那心已然在胸腔中狂跳。
他方才听得李太妃说公主亲事,背后已是渗出了半身冷汗,头皮也直发麻,竭力深深吸了几口气,复才大步出列,道:“陛下,公主若要选婿招驸,人选必要斟酌,除却人品出身等项,还要比对此人背景行事,最好家门简单,以文才优先,免得将来有外戚干政之乱!”
“参政此言差矣,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从前外戚生乱,其中最根本是宗亲先乱,以殿下品德,难道不能约束一族?岂非看小她了!”张异踏出一步,也应道,“狄贼才退,南北又有乱象,参政只叫公主挑选文才出众之人,若是给军中得知,又会如何作想?”
张异武功出身,又在枢密院中,此刻自有资格来说这样话。
吕贤章张口便反驳道:“从前多少故事,以史为鉴……”
只他话未说完,张异已是冷声又道:“以史为鉴,从前多少故事都是文臣干政——难道前朝那些个只手遮天佞臣,便没有文人出身的?”
语毕,他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却是忽然醒悟一般,先看一眼吕贤章,再道:“参政好似也未有妻室……”
张异话说半句,才一副失言样子,后退一步,又束手回列。
一时只剩吕贤章尴尬留在当地。
他被张异把话点破,本来其实并没有那个意思,不过拿来防备裴雍罢了,此时仔细琢磨,却是自家都觉得自家不能算得上干净,此时哪里还敢装作无意——当真被做无意怎么办?
可要是不先声明自家无意,一旦被人视为趋炎附势攀附之徒……
正两难间,那张异已是转头看向身侧诸位枢密院官员,先一一点名,才又道:“为公主选驸,岂能以文武为限,诸位以为如何?”
复又看向最右,彼处一人直身而立。
他再度出声,大声问道:“节度,却不晓得节度以为如何?”
第256章 草率
裴雍安静半日,此刻被人叫了名字方才出列,却是先看向座上赵弘,道:“此事是为国事,更是家事,然则无论家事国事,都当以君为尊——自有陛下决议。”
他俨然置身事外,根本不愿多嘴的样子。
然而不远处张异把他反应看在眼里,却是好险没有压住嘴角弧度。
——不愿多嘴就对了。
这裴雍近日只忙于朝中运作,听闻还四处去找前朝画家魏文亭山水、花鸟画作——须知眼下吏部分管官员差遣那一位,私底下格外推崇魏文亭画作,外人若非认真打听,根本不能得知。
先前装得再像,拖得久了,到底还是一心要回京兆府,如何瞒得住?还不是要求到旁人头上去?
眼下这裴雍多半是怕节外生枝,所以这几天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
可张异又如何肯将此人放过,只扬声道:“陛下未及弱冠,若说要请陛下过问公主婚嫁,未免力有不逮,既是国事,公主又正垂帘,我等自不能袖手而观。”
又道:“节度也是武功出身,难道武将便低人一等,不能得尚公主?”
这样话其实过分直白挑衅,却正因如此粗糙直接,叫人半点不能回避。
裴雍道:“自然不分文武——只此事与文与武也并不相干——虽说婚姻是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不用看殿下意思喜好?”
又道:“婚姻大事,也不急于一时……”
他话未说完,不想对面李太妃已是急急插嘴道:“婚姻大事,又怎能不急?难得今日相公们尽数都在,不如索性商量出个话来,免得拖来拖去,最后又无人来管!”
又道:“公主素来好强,驸马也不能随意,要文武双全,有官在身,又要好相貌,最要紧能自家行事做主,要是个无才懦弱的,公主如何能看得上……最好能是从前相识过的,还省了相看之事,那更是再合适不过了……”
李太妃喋喋不休,一面掰着手指头数,一面又抬眼在殿中看来看去,忽的问道:“不晓得殿中有无官人未曾婚配的?”
她如此行事,当真十分不合时宜,更是显示出万分的不尊重,可在场无一个说话,甚至时时推崇以礼为先的杨廷,也只是默不做声。
而随着李太妃一样一样念出条件,众人虽不说话,却是不约而同地以目互视,等她问到殿中人婚配时候,更是人人转身而望,看向出列那一个。
——裴雍面沉如水,立在当前。
李太妃见众人看他,自也跟着上前两步,问道:“这却是哪位节度?难道未曾婚配?”
一旁有人便介绍了裴雍长长官职、差遣,最后道:“裴节度好似确实未曾婚配,端的青年才俊,文武双全,又才立下偌大功劳……”
李太妃打听面前所谓裴节度日久,此次却是头一回得见真人,一面听人介绍,一面抬头正要打量对方相貌,却不想与对上那裴雍双眼,一时连那人五官都不敢再细看,只唬了一跳,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好不容易才又站住脚步,仍忍不住暗想:这人怎的这样凶煞,眼睛看人像把刀子似的!
这想法只起一瞬,便有另一个念头浮了起来,叫她差点笑出声来——这样凶,这样恶,岂不是正好整治那蹄子!
她张口便问道:“却不晓得裴官人年岁出身……”
竟是当殿就打听起来。
赵弘看了这样一场闹剧,虽然少不更事,仍旧觉得过分荒谬,几乎把肺都要气炸,听到此处,哪里还能忍,张口便喝道:“娘娘,此处正商议国是,娘娘不如先回宫中!”
又去看一旁侍立王署。
王署连忙带了数名黄门簇拥上前。
李太妃虽不要脸,也晓得见好就收,只说一两句场面话,便出得殿外。
李太妃一走,殿中仍旧沉默,半晌,却是那孙崇忽然开口道:“太妃此虑也不是没有道理,公主正当婚嫁,也当要广选朝中良才了……”
张异应声接道:“眼下殿中便有两位良才……”
他转回身,先看吕贤章,又去看裴雍,看向后者时候开口就要说话,被对方察觉视线。
裴雍冷冷回瞥一眼,根本不叫他开口,已是当先拿话挡住,道:“公主大事,自要钦天监、太常寺共做筛选,再由陛下与殿下二人同选,岂是我等好在此处随意分说的——未免过分轻浮草率了!”
第257章 笔杆
裴雍越是不愿沾惹的样子,张异越想将他拉下水。
只是两人到底还同朝同班,如若逼迫太过,便与撕破脸皮无异,究竟难看。
张异不得已后退半步,不再多嘴。
而偏殿左侧,吕贤章位在班中,双手拱袖。
吕贤章身着朝服,外裳、长绶几乎垂地,把他已经半抬起来的右脚遮得严实,可那一只右脚却是始终没有迈步出去。
他忍不住先看裴雍,见看不出什么东西,复又去看张异,最后看向座上赵弘,本来也有心说话,只腹稿打了不晓得多少遍,无论劝说天子为殿下慎重招驸,还是其余提议,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合时宜。
尤其吕贤章又想到自身情况,并晋政事堂以来,彭相公门下主动聚拢许多人脉,又怕自己一旦开口,说得不好,引火烧身还罢,他固然不甚怕,许多才投自己的人必然受到牵连。
思虑再三,他那本来就只微抬的右脚,犹犹豫豫,又重新缩了回去,只在心中仍旧打磨那腹稿。
御座之上,赵弘虽不晓得下头这一殿人各自心思,却知道自家的火气已经烧到了顶。
方才若不是裴雍几度开口打断,他当场已经发作出来,此时见无人说话,便道:“阿姐婚事,我自家会召太常寺、钦天监来问,等把人挑选出来,诸位卿家只用同喜就好——却不要多余操心了!”
他话说得干脆,下头却无一人应是。
杨廷见状,便打圆场道:“殿下大事,自要慎而重之,也不急于一时。”
说完,话锋一转,又把话题转到北上赎回太上皇一事上。
也不怪李太妃着急,自晋军大胜,狄人残败至今,时日确实不短,便是领兵元帅裴雍都已经领三军还朝,诸人多有差遣,甚至不少已经赴任履职的,可北上使团人选竟是至今仍未确定。
一说起太上皇,众人便又各抒己见,说来说去,个个都避开人选这一点,只去说其余。
既是赎买,无非银钱、换俘两样。
若说出钱,三司使便不住哭穷,哭得那叫一个有条有理,先数眼下账上,当真是只有出,没有入的,简直今日饭都吃不起了;再数未来赋税,果然中书又减又免,另有许多遭灾州县需要赈济,便是今日侥幸不穷死,将来也要饿死,嗓子眼里也抠不出一粒米。
他哭过穷,才又道:“接回太上皇自是最为紧要,可朝中着实捉襟见肘,非不为也,不能也,除非另行调拨,却不晓得其余地方能否挪借一二?”
朝廷不出钱,那还有哪里能出钱?
自然只有天子别藏内库。
这话一出,人人都看向御座之上。
赵弘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反应过来。
狄人一路烧杀掳掠,太上皇都被掳北上,大内更是一片焦土,赵明枝回京时候,连不漏风不漏雨的宫殿都找不到几间,即便是此时,姐弟二人所住房舍也不过草草修葺一番,又哪里有什么财物剩余。
眼下的天子内库,除却尚不能动的田地资产,说得清楚些,其实不就是赵氏兄妹二人从嘉王府带来的钱财。
赵弘只恨不得夏州那一个永世不要回来,又怎可能倒贴财物过去。
他恶心坏了,心中憋闷,只咬牙道:“内库也无资财,早前阿姐已经倾家出银守城,剩余一点子,又才拿出来犒赏三军,早无余财……”
又问道:“众卿家可有什么旁的法子?”
一时殿中安静异常。
半晌,却是孙崇出班道:“赎回太上皇之事虽说紧要,却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商定下来的,不妨先遣使北上,同狄人稍做透露,再行磋商,后续慢慢筹钱便是。”
他一言落定,其余人有了台阶,纷纷往下滚,复又商议起其他事情来。
朝议许久,裴雍从不主动发言,然而一旦提及西北事,他便不再沉默,不管人员调配,赋税安排,都有话要说。
他辖西北日久,样样皆熟,无论军、政旧例、现状,无不了然于胸,此时一一道来,简直如数家珍,摆事实,讲道理,又列数字。
众人仓促之间,根本不能核对,甚至要去翻查宗卷都无从查起,更无法反驳,只好又先放置一旁,留着以后再定。
等一干人先后散去,赵弘见正是午休时候,因知赵明枝近日身体不适,也不叫人去报她前朝事情,更不着急回返福宁宫,而是一人独坐许久,才召了太常卿同钦天监监正进宫。
他已非从前无知稚子,今日见李太妃来得莫名,忧心太上皇就算了,竟还要插手公主婚事,又看一众官员对李太妃提议反应,便知今次再不能轻易敷衍过去。
赵弘虽然不知道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道理,但也知道此时不能再耍小儿脾气,也无人会做理会自己脾气,既如此,一味发怒便于事无补,不如设法把事情抓在自己手上,才能有说话余地。
他吩咐二人不要声张,只暗中为公主精挑良才为驸马,等不日有了结果,再来回报。
再说两府一干臣子散去,裴雍还未出二门,便被张异等人留住,自去衙署中商议西北官员调动事宜半日。
只是众人各执己见,说到要害处,少不得引发争执,直至半夜也未能达成一致,只好散去,明日再议。
自此,也不是有意或是无疑,两府犹如打配合一般,今日你寻,明日我寻,时时寻那裴雍商议西北事,或此或彼,把他缠在议事当中,不叫他有余暇。
而那太常卿得了赵弘交代,一刻也不耽搁,不两日便寻一本名单来,其中全是青年才俊,或文才出众,或宗亲重臣之后,只要年龄相合,全数记录下来,又探访诸人才貌人品,谈吐性格等等。
这样多人选,再如何仔细小心,查问起来也不可能全无动静,况且前日李太妃亲问公主婚姻一事许多人亲眼得见,根本不可能遮掩,一时朝野间少不得各色议论。
赵明枝婚姻之事,其实赵弘方才登基时候已经传过一回,当日便诸多猜测,只是传着传着便不了了之,后来又有北朝强要公主和亲,叫许多人自发反对,不可谓不波折。
今次再度提起,倒有些水到渠成意思,不独官员们关心,便是一城百姓也十分关切,尤其经历修流民棚、认田、守城诸多事项,赵明枝在城中声望甚隆,人人帮着点数起来,都觉得寻不到能配的,少不得把那许多可能名单在背后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