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赵明枝一番叙述,端的把两个艺高人胆大,偏又义薄云天之人勒得十分清楚。
赵弘虽心中还念着裴雍,听到此处,也早忍不住道:“阿姐,这李二哥一身本事,文武双全不说,又交游极广,心胸阔达,最难得是人品如此厚道,却不晓得他将来可有什么计较?”
又叹道:“要是只经营几个镖局,未免太过可惜了人才!”
赵明枝微微一笑,道:“我当日也有这样想法,又觉得那裴雍在西北势大,我看李二哥人品才干甚佳,有心用他,想着哪怕不好给你带回来,倘或安排进得西军里头,凭他本事,用不得两年便能出头,正好为你我姐弟眼目,用来节制西军一二。”
赵弘急得直搓手,不禁把屁股往赵明枝方向挪了挪,几乎要贴着姐姐,方才问道:“那他怎的说?答应了没有?”
赵明枝摇头道:“我那时候是要去往京兆府投亲的赵姑娘,自然不好问出这样话,况且又有请兵事情在心上悬着,只好将此按下。”
赵弘心中失望,却极力不在脸上显露出来。
赵明枝已是继续说到二人从均州城离开,半路酒肆之中,李训将她拿去请镖局的香囊同金银归还。
以赵弘认知,虽然辨认不出来二人彼时已然交心,却也忍不住随着赵明枝叙述或皱眉,或咧嘴笑,或紧张,或期待。
他得知李训是西军出身,在其中又有人脉,竟还能设法向西军将领引荐自家阿姐之后,又是恍然大悟,又是喜出望外。
听说赵明枝提议用对方家中丸方拿来贩卖行商,那李训一口答应,全无保留地要把家底全数掏出来,交由自家阿姐打点,去做军中生意,赵弘顿时激动得脸上发红。
他虽不至于把裴雍扔到一旁,却同样为这李二哥心折,不由得道:“士为知己者死,他这样心肠,我们自也不能辜负!阿姐,怎的回京之后,不曾听你说起此人此事?”
赵明枝顿一顿,方把雪地双方坦白说了。
虽隐去了所谓“自舍自身”,“自身为棋”等等话语,赵弘如此敏感,又如何会不懂,一时脸上的笑意也尽数收了起来,低声道:“阿姐同这李二哥脾性相合,又一路互相扶持,若不是我……”
又惋惜道:“其实他虽是白身,可本就不当只以官身来论英雄,试短长,他如此用心,阿姐又何必当时就一口回绝?只先放一放,说不得便能有所回转!”
赵明枝摇了摇头,道:“难道天下英雄,都能由你我二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么?既不能定,又怎能拖着人家不放?”
赵弘却不肯放弃,复又道:“彼时阿姐不晓得后头情况,眼下已经再无原来担忧,便不能再联系那李二哥么?此时使他重回营中,用不得二三载,只要能有一个出身,我们便等他一等又何妨?!”
他说到此处,已是摩拳擦掌起来,早帮着那李训想好了将来路。
“以他本事,从前在西营中必定不会只是个寻常兵卒,想来也有些好事,若能重回营中,从前功劳难道便被一应抹了?自然是可以继续积累的,说不定不用两三年,只一二年,便能有个机会试射殿廷!”
“他隔着数百步都能用神臂弓射杀狄贼首领,箭术简直超神,只要进了京,有个机会试射殿廷,便不能拿优等,也是异等,我给他补个官身——这本是应分的,没有半点偏颇,谁人来了都不能说我徇私!彼时身份也有了,虽低些,你我又不看重这个,人品好才是顶顶要紧的!况且又投阿姐缘分!”
不过到底到得此时,也只是听赵明枝一人言语,赵弘虽对那李训已心中服气,仍有几分不放心,便道:“到时候我也亲眼看一看究竟是怎么样人才,只可惜从前一直寂寂无名,等试射殿廷妥当,吏部还会再查其人履历行状,一一对应,过了我这一关,其余再论!”
然则他说到此处,却又一叹,道:“这李二哥人品虽好,只可惜到底为人淡泊些,若能早有功名……”
想着今日那两册驸马候选人名单同行状,其余还罢,比对吕、裴二人,尤其裴雍,赵弘心底里难免生出一丝丝不自在。
李训的人品、性情尽皆无可挑剔,只可惜在世人眼中,他的功劳、名望比起裴雍都差了不止一筹,说一句难听的,甚至不能拿来相提并论。
怎么比呢?
一个是打败北朝,护土卫疆,令亿兆百姓再不用流离颠沛,远离故土的威武将帅,另一个……再如何好,却……
赵弘嘴上虽说最要紧是人品、性情,得知李训同自家阿姐一路经历之后,也折服不已,但毕竟也受世俗想法灌输长大,怎可能不希望给阿姐寻一个样样顶尖的驸马。
但他已是暗暗下定决心,阿姐不好说,他这个做弟弟的却好说,到时候见了那李训便要私下好生鼓励一番,既要答谢,也要督促此人努力建功立业。
天家公主,自然不需要丈夫为自己挣诰命,可若是驸马出挑,阿姐面上总有光彩些。
那李二哥聪明体贴,又极有见识,等知道了阿姐拒绝的缘故,必定不会想不通,很有可能不用自己催促,就晓得尽施所长!
赵弘一心只图了解那李训更多,复又问道:“阿姐能说服裴雍,使他领兵北上,又答应那许多条件,是不是李二哥在其中也出了大力?”
回想当日场景,赵明枝笑了笑,先说到得京兆府之后,李训如何安排,又如何短短数日,便让卫承彦居中斡旋,将自己引荐给西军将领廖勉,等再说她与廖勉相谈甚欢,拿了矿产、粮谷、药材、布匹等等东西出来做饵,谁料得后者偏偏看上棉袍冬衣,欲要大量采购。
因她说棉袍全数藏在许州、徐州几处地方仓库,廖勉便不敢十分做主,当时便又引荐一人,带她去得另一间包厢之中。
赵弘早已屏住呼吸许久,此时再忍不住,急急问道:“其中坐的,是不是西军营中要将?”
赵明枝道:“廖副将为我推门,却不曾为我介绍其中是谁,我进去之后,只见里头杯盘狼藉,当中唯一张大桌……”
她说到此处,微微一笑,道:“但我看桌后并没有什么旁人,只有李二哥。”
赵弘张着嘴巴,满脸错愕,忽的问道:“阿姐,那李二哥在西军中难道另有身份?”
赵明枝道:“我当时还猜他是厉衍,他以为我是徐州嗣秀王一脉,谋求西军襄救徐州。”
赵弘自然记得厉衍,复又想起前几日赵明枝设宴款待裴雍并厉衍二人,再想席间氛围并那裴雍当时、后来、今时态度,另有早间那一句“召来挥去”,从前不觉什么,此刻再一咀嚼,当真犹如醍醐灌顶,整个人都傻了眼。
他抓着赵明枝的手一下子攥紧,许久才放开,复又站起来身来,继而坐回原位,好似犹豫,又好似期待,却有好似不敢置信一般,小小声问道:“阿姐,那李二哥?难道,难道……那裴雍?”
他话都不会说完整了。
赵明枝慢慢地点了点头。
她三言两语,便把二人当日坦诚话语捡能说的说了几句。
得知那裴雍这一路往返,竟是去安排几州兵力,明明深受朝廷忌惮,也知此行凶多吉少,多半不管做出什么成绩都只有过无功,要成那出头鸟,眼中钉,却仍旧执意而为,赵弘如何能不心血澎湃。
他站起身来,先走几步,又往回走,来回踱了几遍,仍旧不能把心中激动压下,又因早晓得那裴雍出身,方才又听赵明枝说了李训坎坷经历,由此更知他此时奔走所为乃是推己及人,将心比心,便如同经筵时候诸位相公们所说一般——“达则兼济天下”。
赵弘又是喜,又是服,又是激动,又是踌躇。
听说那裴雍直认自己犯律,因未有旨意便随意离开属地,一旦传扬出去,乃是大罪,是以不能对赵明枝明说,他心中早把那一点最后芥蒂消掉,一下子就放松了,将半身往后靠向椅背,长长吁了一口气,脸上又是笑,又是恼,最后竟是“哼”了一声,道:“一路上走了这许久,怎的能瞒住阿姐这样死,轻易不能原谅他才是!”
只赵弘骂完一句,不知想到什么,复又不解问道:“阿姐,既然晓得那李二哥……怎的还不肯答允?”
赵明枝道:“西北势大,已是隐患,如若……将来便是外戚又掌兵权,朝中又如何节制?”
虽只一句话,赵弘已是领会其中不知多少未尽之意。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沉默良久,才又问道:“阿姐是不放心我吗?”
又道:“弟弟为人愚钝,学不得旁人聪明,可要是只学从前明君心怀广大,难道竟也学不会?我虽不是顶顶能干,却绝不会当那等刻薄寡恩之人。”
他顿一顿,看了看赵明枝神情,再问道:“还是阿姐不放心那裴雍?”
“当日还在蔡州时候,我便同阿姐说过,开天辟地时候,这江山哪有姓氏?眼下虽一时姓赵,将来又怎可能长久姓赵?相公们也都教我,江山有德者居之,我若不成,那便无德,与旁人又有什么干系?今日便无裴雍,异日也有张雍,李雍,阿姐怎能只想着‘可能’二字,便杞人忧天,把自己置之度外呢!”
“你这样做法,我只为自己难过,也为阿姐难过,便是想到那李二哥,也觉得不甚好过!”
见弟弟一副愤愤不平模样,赵明枝垂下眸子,忍不住再细细看他。
分明日日得见的熟悉面孔,却因日日得见,总会叫人忽略彼此的一些细微变化。
弟弟仍旧是那个弟弟,年纪尚小,身量不足,可不知何时,他周身稚气已经尽去,眼神凝实,表情坚定,说话有理有据,最难得是不用人教,便已学会主动担当,又常持稚子心怀。
不知是不是方才仓促间得了人通报,他急匆匆赶来,此时头上虽然还带着冠,已是有些发松鬓散。
赵明枝伸出手去,给赵弘轻轻整理了一下发髻同发冠,低声道:“同你并无甚关碍,也不干那裴雍事,只是我总有自己私心,不愿将来左右为难,况且那时候仇雠不尽,狄寇就在眼前,实在无心去顾及其余事情……”
赵弘老老实实定着脖子,任由赵明枝打理自己,只是听到此处,还是忍不住“哼哼”了两声,问道:“那我是左还是右?”
赵明枝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只拂了拂弟弟肩膀上尘土。
第261章 落定
“将来真有事情,也只关我同那或左或右的,家事便论家事,国事便论国事,做什么要混为一谈?”
“他做得不好,阿姐便不要他,我做得不好,阿姐虽然不可以不要我,却也能说我,有你居中,难道不比而今只有君君臣臣的好?”
“要不是今次李太妃生事,阿姐难道一直不打算告诉我?”
一说到此处,赵弘甚至都有些气呼呼的,倒向赵明枝教授起道理,又还要追究起她的责任来。
姐弟二人并排而坐,说了许久话。
到得最后,赵弘赖着脸皮同姐姐撒了半日娇,才收起玩笑模样来,正色道:“阿姐小时候总教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又说福兮祸依,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只往坏处想?等成了一家人,有事坐下来好好商量,你让让我,我让让你,岂不比外人关系好?纵有什么不好,也是不晓得多久之后的了,哪里是你我今日就提前着急的?”
他一面叫赵明枝好生休息,一面自己回得垂拱殿,一刻都不能,立时就叫人去将裴雍召进宫来。
等人到了,才听黄门通禀,赵弘不待人走近,便急急叫了免礼,又让人设座,自己却站起身来,向前几步,仔细打量裴雍相貌。
他与裴雍头一回见面是在蔡州,彼时并不好意思直直去看对方样貌,只怕不礼貌,眼下既知其人身份转变,倒是放纵起来,认真端详对方五官好一会,心中暗暗点头,脸上却竭力做不动声色模样,当先道:“节度与我阿姐相熟许久,怎的先前全不透露半分?”
天子不坐,裴雍自然不可能独自去坐。
他听得赵弘这样问话,却不躬身,只微微低头,虽见对方自称“我”,仍旧回道:“不得公主允诺,微臣心中再如何,也不能轻易胡言。”
赵弘又道:“但眼下我要为阿姐招驸,你竟也安安稳稳的……”
语气中竟有几分埋怨意思。
裴雍摇头道:“臣还朝未久,如若千喜万狂,露出轻浮姿态,叫朝中人看了,少不得要多生思量,只怕另有闲事,是以哪怕心中早已如同水沸,也不能表露。”
他语气克制,却又诚恳,只顿一顿,便又道:“两府不满西北日久,如若微臣做攀龙附凤意图,莫说旁的,枢密院便要居中阻拦,臣不敢去赌,况且臣对殿下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如若表现太过,反而令人遐想——微臣自然不怕,殿下如此身份,如玉如璧,却不能为那等闲言沾惹。”
两府对西北忌惮,赵弘又如何会不知?
自从蔡州开始,直至赵弘御驾回京,几乎每日都能收到弹劾西北折子。
尤其狄人败退之后,朝中更因军功赏赐事情,来来回回折腾不晓得多少次,哪怕到了现在,裴雍的封赏都没有真正定下。
而枢密院既想要把裴雍留在京中,不叫他继续盘踞西北,又怕他留在京中,势力渐大,反成为掣肘,折腾来折腾去,就算此时去问,也还是人人意见不一,给不出个准话来。
要是裴雍当真露出尚公主意图,不知其中又会生出多少波澜。
眼见他如此考虑,赵弘更无挑剔余地,犹豫片刻,到底还是道:“另还要问节度将来想法,是回京兆府,还是……”
不用赵弘说完,裴雍便道:“公主身虚体弱,正当休养之时,自然不好奔波,况且陛下在京城,她又怎可能舍,臣食君之禄,自然听从朝廷分派,无论差遣,敢不尽心。”
这一番话,尤其“陛下正在京城,她又怎可能舍”一句,当真听得赵弘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熨帖,虽竭力忍耐,面上也不自觉露出笑来。
二人在此处说话,内廷之外,张异也正同那门客韩亦昶说话。
李太妃劝说公主的事情,几乎是方才发生,就传了出来,也不知谁人消息那样灵通,甚至连太妃娘娘所说言辞都一字一句复述得了,仿佛就藏在公主宫中的客桌下边,把二人谈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似的。
另还有天子本来正在经筵之上听孙平章授课,不想忽然得了人通报,匆忙请罪离开,又推了后头排着的几个陛见,急急去往清华殿去。
天子拦了太妃,同公主闭门掩户,不知说了什么,离开之后,立时又召了节度使裴雍觐见。
君臣私谈了大半日,那裴雍离开的时候,面上殊无喜色不说,回去之后,也不理会天子赐下的宅子,几乎是立时着人寻了间小院,从官驿搬了出去,又暗中使人向吏部尚书打探情况,问那厉衍差遣同赴任时间,再问京兆府、凤翔等处军、政人员安排。
此外,他还悄悄寻了大相国寺里头的老方丈自己看八字。
听到此处,张异也上了心,连忙问道:“此事是真是假?”
“真的不能再真了!”韩亦昶急道,“他做得十分隐秘,转了几道手不说,还托了个南边豪富的名头,只道不知什么缘故,自小家人尽皆亡故,婚姻屡次不成,又给大相国寺同莲花观都赠了重金,问是不是自家八字里头有什么不好,叫他们帮着分解。”
张异忍不住哈哈大笑,又一拍面前桌案,畅快骂道:“姓裴的也有今天!”
又道:“他是病急乱投医了!皇上召他过去,必定问了他愿不愿意尚公主,此人奸猾,平日里分外喜欢扮忠,一时找不出理由推脱,却又也怕为赵氏掣肘监视,更不肯叫朝中借由公主插手西北事,才寻这样下九流手段,假托八字命理!”
张异越说越解气。
这一向枢密院中的几桩大事,他都碰了壁,从组织北上使团成员,到举荐平叛将领,再到关闭西北榷场等等,更有许多小事,也十分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