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赵弘本就极嫌恶夏州那一个,三番五次看到张礼等人折子,便交代王署日后先行分拣出去,不要放到自己面前。
而那张礼见自己一派人所递奏章尽皆留中不发,自然也知道宫中意思,只他看似偏激耿介,心中其实最为清楚,自己哪怕不上折子,也再无半点出头可能,倒不如闹出点声响来,挣出了名声,说不定还叫人不敢来动。
他到底为官多年,从前又是太上皇面前红人,经历甚多,也有些做官本事,自当日回蔡州之后,便早早开始私下联络那些有亲友、故旧被掳到夏州的,以老人、妇孺为最佳。
刚开始时候,张礼还十分小心,可眼见自己接触的人越来越多,虽然多数都不愿出头,却也有不少响应的,于是组织起了不小队伍,渐渐就大张旗鼓起来,只朝中并无一个人来认真阻拦,甚至连自己顶头上峰也只是略略问过几句,并不怎么斥责。
见微知著,也能推测出两府态度,他于是放开手施为起来。
再说花了数月功夫,终于寻出若干合适人选来,以老弱妇孺为最佳。
他将众人一道聚集,趁着那日中元节,邀了和尚、道士数十人,分为两摊,选了城中一处寺庙,一处道观,同时大办法会。
成百牌位摆在其中,数十人围着诵经做法,只说为夏州死难者超度,又为而今尚存者祈福,祈求今次朝廷能将人赎回。
如此场面,外头更围有重重叠叠家属,又有数不清看热闹闲人,这样一闹,俨然逼宫一般,把夏州一摊子麻烦重新摆到台前,叫人不好再视而不见。
得了皇城司来报,赵弘这一回难得十分郑重,然则让人在朝中宗室名单里头翻来寻去,却是实在找不到合适人选。
他本就心烦,一时想到两府之中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模样,忍不住恼火起来,向赵明枝抱怨道:“往日他们劝诫我的时候,什么都是十分要紧,难得今次正经有事,却无一个挺身而出的,不过出使北朝,又不是叫去卖命打仗,这个推脱有辱斯文,那个说于礼不和,还有说抡才报国,不当用于此处的——都指望这些个,怪不得朝纲败坏至此,也活该那一个被……”
说到此处,赵弘到底还是闭了嘴。
赵明枝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朝纲如此,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改变的,治国当真那样容易,从前多少出类拔萃之人,又怎会有朝代兴衰?纵使不高兴,也要把心放平,抓大放小才好,否则再如何恼火,只会气着自己,于事也无半点助益。”
又问道:“譬如当下,在你心里这桩事情最要紧是什么?是要扭转朝堂风气,还是促成使团北上?”
“自然是促成使团北上!”赵弘当即回道。
看他着急模样,赵明枝心中了然。
弟弟前一向日夜忙于自禁军中选拔人才,听闻才拔擢了几名新晋在身旁,本来恨不得永远不要提起夏州,叫那人早早死在北边,眼下却一反常态,急于派遣使团去往北朝,其中必然另有计较。
赵明枝便道:“其实还有一个人选,便是嗣清王一脉。”
她见弟弟一脸茫然,知道宗室人员复杂,自己往日也全不记得,更何况于他,复又解释道:“嗣清王与太宗皇帝乃是异母兄弟,本来封在平阳,因那嗣清王年逾八十仍目明齿固,他擅长丹青,又善音律,极得太上皇青眼,特地召在京中,欲要效仿养生之道,以图长寿——后来贼人南下,他同被掳走。”
“可嗣清王北上时候,尚余孙辈在平阳,由此幸免于难。”
“那长孙正当不惑之年,祖父、父母俱在夏州,必然不敢怠慢,平阳距离北朝也不算远,想来不会不能适应水土……”
“按着宗法制度,王爵仅止自身,唯有长子封公,孙辈或有荫庇,也不过一个环卫官而已,只而今情况不同,不如给那孙辈赐个爵位,使其作为正使,多少可封堵朝野口舌。”
赵弘闻言,忙去翻查宗卷,果然那人正在平阳,又是年富力强时候,他心中盘算一回,自觉可行,果然次日拿去前朝商议,两府听得是宗室,又有十分拿得出手身份,最要紧不用牵扯在自己身上,个个都同意。
一时人员议定,除却正经使团,赵明枝又特点了几人作为随行,一并北上。
***
以张礼职级,自然不能参与两府议事。
他才筹办了中元节两处大法会,引得朝野间波澜一片,一面自觉得意,一面又怕今次不能妥当,仍要添柴加火才能成事,正谋划起后续事宜,便有小吏敲门而入,只说那太常寺卿请他过去。
既然牵头去做那两场大法会,张礼便早有了准备,晓得早晚有此一谈。
只是大晋以孝治天下,当今皇位承袭自太上皇,太上皇再如何,毕竟辈高,如何又能置之不理?果真不理,天子将来如何治国?
他自觉理直,是以气壮,认定只要自己站着大义,莫说上峰,便是天子来了,也奈何不了半点,等整了袖口,又正了冠,方才慢慢去寻了那太常寺卿。
张礼一进门,便见对方正在坐等,下首坐着一人,却是自己同僚。
那太常寺卿面上并无半点不悦之色,反倒和善得很,先叫了张礼的字,问他近日手中事情进度,又问他身体如何,可有什么病痛云云。
张礼警惕得很,只以为事发之后,朝中欲要追究,当即说自家身体正十分康健,日行十万步、吃两斤肉也不在话下,又特地点了几名同僚名字,说那些个人可以为证,某某日还一道吃了席。
那太常寺卿便做一笑,指了指一旁下属,道:“如此……一会将你手头事情收拾妥当,交给他去接手便是——下午便不必再回来了。”
张礼心中一窒,当即道:“却不知下官错在何处,难道说话间就要夺官!这样行事,传得出去,朝中难道不会风声鹤唳?日后史书又当如何去写?!”
他还要再说,那太常卿却是和气地道:“并无什么夺官说法,只才得了调令,公主钦点了你名字,只说你忠义双全,不同寻常人,又才从夏州还朝,是朝中最为熟悉道路,又清楚北地风土情况,今次必要你加入其中,才好事半功倍……”
张理一时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错,睁眼看着对面人嘴巴一张一合,半晌回不过神来,脑子里仿佛才孵化了一万只蚊子一般,嗡嗡作响。
第263章 公平
不管是被贬官,还是被夺官,张礼都半分惧怕也无,毕竟只要有了清名,便如同有了护身法宝,连天子也未必十分畏惧,又怎会怕上官。
说句难听的,以张礼而今景况,正愁不能大张旗鼓地被天家打压。
唯有受了“大苦大难”,才能得名望,才好在士林间抖擞旗帜,再回头来拿捏。
可在他想象中自己可能会遭受的最重打压里头,也绝不包括被逼着再去北朝。
如果还是去年年末,今年年初的形势也就罢了,彼时小皇帝龙座尚且不稳,大晋百姓还没有个主心骨在,只要太上皇还了朝,到时候龙椅之上,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如此,狄人哪怕是想着靠旧皇回归搅动风雨,动荡大晋局势,以利于北朝,也多半会急于把太上皇送回,才好与当今形成牵制。
放在那个时候,自己要是出使北朝,只要多多奉上金银人畜,忍辱负重一阵,等太上皇回了京,早晚都有回报。
可是到得如今,北朝已经败溃至此,当今天子威隆日盛,帝位渐稳,即便太上皇还朝,也未必就能左右局势。
北朝持人如持璧,正奇货可居,因知未必能掀起多大浪花,或许正预备狮子大开口,又怎会着急放人?
而今上现成的理由摆着——国库空虚至此——更不着急要人。
两边都各怀心思,其中磋商,必定旷日持久。
狄贼素来畏威不怀德,如若能从枢密院,哪怕政事堂里头也好出个人还好,最好能有那裴雍——此人把北朝打怕了,有他出面,还能压服一番。
可今次的正使居然是个新任王爷,根本无权无势,能顶个屁用?
等自己去了兴庆府后,碰壁冷眼还是其次,最惨的是半点好也讨不到。
太上皇在北朝,他还能借“忠君”之势挣得名望以图自保,将来再设法转圜,要是太上皇回了京……
“我……下官……北地路远,下官有些年老眼花,恐怕不能胜任……”他喃喃道。
“方才还日行十万步,怎的眼下又年迈眼花了——你这样清流,却不好胡言乱语,将来叫太上皇晓得了,叫天子听到了,叫朝野间知道了,生了误解就不好了。”
“殿下晓得你心中十分记挂太上皇,便是叫你留在京中,想来也日日着急的,除却朝中旨意,还单独下了诏令,而今禁卫就在外头,正等你收拾妥当,就接去城西营中……”
那太常寺卿仍旧笑呵呵的,可看在张礼眼中,也不知是不是自家当真眼花,只觉又是狰狞,又是凶恶。
他明明还未出发,已经仿佛又回了北边那苦寒之地,一时手脚发冷,背脊发凉,口鼻中更是灌满棚中马粪气味一般,叫他眼前金星直冒,几乎不能站稳。
***
次日一早,北上使团就出发了。
数十位使者,又有三百名禁卫,两队护卫随行,上千人规模从宣德门正门出发,足以显示天家重视。
先前朝野议论时候,常有士子官员人说当今对太上皇置之不理,虽有缘故,到底不孝,而今北上使团出发了,却有更多百姓紧张起来,只忧心当真把太上皇迎了回来。
使团经梁门大街,由万胜门出发,绕去坐船,倒叫一路人看得清楚,尤其西门外的集市上,四处汇聚在此处买卖的人看着成千人的使团出发,其中禁卫个个抖擞精神模样,忍不住又做谈论。
“皇上还要大几年才及冠,要是北边那个当真回来了,又带回来许多贪官污吏,他们一姐一弟,辈分又低,年纪又小,人口还少,怎的斗得过?说不得皇位都要被抢回去,到时又该如何是好?”
“好容易熬过来,贼人也撵走了,才过几天太平日子,不会又要倒回去罢……”
“前次带信那个官不是说了,太上皇只求回来,到时候不拘哪个山头寺庙,给他个地方养老便是,不会争椅子坐。”
这话引得周围不少人冷嗤,倒有个蹲着卖秋梨的老妪冷笑道:“这样话不过拿去骗小儿罢了,真个回来了,哪里可能不争?不说他要争,那些一起过去的皇亲国戚,王公大臣一样也要争,你们怕事,我这老婆子才不怕,要我说,最好不要回来,而今陛下年纪小是小了点,皇帝当得就顶顶好……”
她还待要说,被一旁站的老头急忙拿巴掌勒了嘴巴,骂了几句,两口子一时争闹起来。
然则一旦起了头,此处也无官兵,多是尚未还乡、暂居于此的流民,说话间自然少有忌讳,已经往下接了起来。
这个道:“若来问我,也是一样说法!你看先前同北边打成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个什么样子?要不是换了皇……要不是得皇上亲临,又换了裴节度领兵,京城肯定是守不住了,再要往南边跑,你我这样的草民,都不晓得还有没有命在……”
有人便道:“什么节度,那裴官人不是晋了枢密副使?而今要唤一声裴相公了!”
“俺方才正同他们说哩,公主这一个驸马选得真个聪明,说不准就是为了今日——最好那裴相公早回西北去,他本就同夏州那个不合,肯定不能眼睁睁看着对头抢了自己小舅子位子去,有他在,这一边好歹有西军在后头撑着,未必十分怕……”
“什么叫‘有西军在后头撑着’?难道就西军得用,咱们城中的兵士便只会眼睁睁看着?你信不信只要有个出头的,俺们这些守过城的就地都能团起来护住皇上同公主!”
众人闻言看去,却见说话那人蹲在卖柿子的摊子边上,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铜板递给那小贩,话音才落,就撑地站起来,又抓过一旁拐杖,皱着眉头,兜起一袋子柿子就走。
那小贩原不晓得,此刻听他言语,又看模样,哪里猜不出对方乃是今次守城时候落了残疾的兵士,忙追上去要把铜板还了。
那人死活不肯收。
小贩不得已跑得回来,又捞了几个大红硬柿子,追了半条街上去,把柿子一股脑塞进对方怀里方才回来。
被这一打岔,诸人感慨一番,话题早被转开。
此处虽在城外,眼见天色大亮,人流却丝毫不比城中差多少,于是各家各自忙起自己生意来,哪里还有闲心去说什么太上皇,只忙着多挣几个钱方好度日糊口。
***
北上的使团出发之后,赵明枝便把此事丢开,腾出手去催着朝中定下平叛将领名单,再又有赈灾抚恤事,北面安排官员赴任,军队轮换,另又将近秋收等等,当真忙个不停。
但诸般之外,还有一桩十分重要的事情,她完完全全交给了弟弟,那便是开恩科。
赵弘对朝中文武,尤其两府官员不晓得多少不满,早就有心亲自抡才,眼下摩拳擦掌,只盼快快选出自己想要的人才来。
他一心要做到十全十美,本来还想要亲自去审各地秋闱试题,然则还未到那一步,甚至开恩科的旨意才下,各路就有无数折子雪花一般飞来。
先是因北地许多地方百姓流离,甚至官员都未曾到位,实在无人筹备秋闱,不少官员奏请或裁撤、或合并县一级考点,但裁撤哪一处,又合并到哪一处,却要拟出一个标准来。
复又有不少在京、在南边的士子请命,只说自家避难南行,一时难以回乡,希望就地科举。
然而更多当地准备秋闱的士子却十分不满,同样上书请命,只说如此行事,占据当地名额,十分不公云云。
另又有不少地方同样请命,只说当地才遭洪涝,正忙于秋收并赈灾,希望推迟秋闱时间等等。
赵弘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样琐碎细节事情,宗卷档案中自然少有可以参考的,他又满心公允,不愿伤了士子拳拳忠君之心,因想不到真正公平办法,一时急得牙龈都肿了半边。
赵明枝由他忙了七八日,实在心疼,忍不住去劝了几句,赵弘却总是十分倔强,道:“先前就算了,今次阿姐交代我头一回管事,也不是什么棘手的,要是做得乱七八糟,全无公平可言,叫外头人知道了,天下士子知道了,又会如何看我这个皇帝?那样的话,我和夏州那个,又有什么区别?”
赵明枝见他要钻牛角尖,也不死劝,着人带了一竹篓新得的稻穗过来,摆在弟弟面前的桌上,问道:“这些稻子,若给你一炷香功夫,只给你两个帮手,你能平分成十份么?”
说着唤来两个黄门。
赵弘十分聪明,先叫一人去取了秤来,又叫另一人去取了多个同样大小的器皿,自己则是先行大概把稻穗分为十分,等两人回到了,才匆忙称出总重量,复又重新分拣。
三人足足用了两炷香功夫,才将将分好。
赵弘见状不免有些惋惜,道:“若能再给我两个人,多给一点子时间做准备,想来必定能在一炷香里头分好。”
赵明枝笑道:“便是我不算你逾了时,难道这一回就算平分了吗?”
赵弘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