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他不住点头,已是掰着手指头算起何时才是冬至,自己哪一天能走,原本沮丧、郁闷更是一抛皆空。
赵明枝又道:“在宫中自然是君臣,等去了西郊,你便先是我弟弟,前次我去京兆府时候,路上遇得那卫承彦卫三哥,他一把斧子使得极好,还说自己极会捉鸡鸭,为人也十分有趣,今次趁着他回来参宴机会,叫他带我们拿土灶烧鸡鸭吃,听说那整鸡肉拿荷叶包了,在灶里煨熟,肉嫩汁鲜,热乎乎的,还有荷叶香气,里头再焖点芋头、栗子……”
赵弘听着听着,虽未吃过在自己面前现煨烧出来的鲜鸡鲜鸭,也难以想象其中美味,可光用脑子想到同姐姐围火而坐,不用去管一应繁杂事务的场景,早向往不已。
他在自己记忆里翻找出几样想吃的来,忙着插道:“带了饴糖同冰糖去,碾碎了,拿烧的芋头蘸糖吃!”
说到蘸了黄糖粉的芋头,他那口水也情不自禁地要流出来了。
赵明枝一下子就想到了小时候,怔了怔,笑应道:“好,让他们备上大芋头和小芋艿,到时候我们两个一起来烧。”
***
不管赵弘多恨不得时间过得再慢一点,日头还是一点点升到中天,又逐渐西斜。
眼看就是傍晚吉时,赵明枝回到宫中,早换了九翚四凤冠,又服褕翟缠袖,缓步登上肩辇。
公主下降的礼仪极为繁杂,哪怕简化许多,此时天文官、陪嫁从人、烛笼、使者、插钗童子与方圆扇子一一排列成队,已是蜿蜒了极长的一条队伍。
赵明枝坐在肩辇里头,几乎丝毫感受不到自己在前行,目之所及,全是人头,根本看不到裴雍所在,只见道旁彩帛飘飞。
彩帛制式、长短、颜色不一,上写满恭祝辞句,其中所言各异,有大白话,有历朝历代吉祥诗文,也有人趁机把自家店名书在上头,言说某某店铺恭贺天家大喜云云,一看就是各做各的,全发于自己本心。
自亲事确定以来,赵明枝总无多少切实感,先忧心那裴二哥为亲事所缚,其实未能全然解决,又开始忙于前朝后宫事,紧接着还顾着使团北上商谈太上皇回京,简直应接不暇,直至早间,还在与弟弟谈心,担忧他脑子里想左了。
而此时此刻,因冬季日短,天都半黑了,沿途左右店铺却家家张灯结彩,早早就点灯燃烛,或烧火把,照得四下四下白昼,夹道有欢呼声,山呼声,等闲其实辨不甚清楚,仿佛在山呼天子,又似乎在叫唤公主,更有无数恭贺声,纵使看不清众人面容,也能瞧得出人人仔细梳洗装扮过,穿着打扮俱都选了鲜亮的。
然而见得这些人,又听得这些声音,也分不清在哪一瞬间,忽然叫赵明枝脑子里真正涌出了一个念头。
——竟然就这般成亲了。
或许是成亲的对象太过踏实笃定,她生出这个念头之后,竟也全无排斥,也不紧张。
倒是头上戴的那九翚四凤冠镶嵌的珠宝太多太大,又以金丝编制,足有数斤之重,压得她头上生疼,连脖子、肩膀都跟着隐隐作痛。
迷迷糊糊之间,队伍终于到了地方。
公主下降,按礼应当皇后乘九龙车辇、皇太子骑马相送,只是眼下的宫中又哪有什么皇后、太子。
于是在赵弘强烈要求之下,便由天子亲自送亲,又有一干命妇相随。
公主府所在浚仪桥街其实距离宣德门快走也不过一二刻钟路途,这日虽有巡铺、兵丁开道,一则队列太长,二则前方围观百姓太多,三则迎亲车驾按照习俗,又在左近坊市间绕行一圈,到达公主府的时候,竟是足足走了两个时辰。
此时天色早已尽黑,前后厅院中自有宴席不提,赵明枝自是迈步进得厢房,周围嘈杂之声渐渐散去,一旁墨香捧了铜盆过来给赵明枝洗手,又有黄门从外头进来,小声回禀道:“殿下,皇上已是赐了御筵九盏,预备回宫了。”
赵明枝点头正要应下,便听外头一阵杂乱脚步声,不多时,只听得赵弘声音在外头响起,先叫一声“阿姐”,就要推门而入。
门外既有禁卫,也有护卫,还有不知哪些人家来的全福人,一干人等看到有人往此处冲,本来要拦,见得对方服色,又有无数从人,更有左右禁卫军、黄门侍从,哪里还敢说话,只得也跟着低头行礼。
倒是赵弘一手已经掌在门上,才要使力,倒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去问:“公主大婚,朕能不能进去的?”
王署喘着气跟在后头,此刻好不容易钻上前来了,被这般一问,只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这两条该慢的时候偏偏跑得这样快的腿。
他跟着调转回头,去看那些个全福人。
众人个个俯身低首,连头都不抬一点,更无人去给他半点回复。
王署只好硬着头皮道:“按礼好似……”
他话未落音,婚房的大门已经由内而开,墨香等人排成两列行礼。
赵弘便把王署抛到脑后,立时进了屋。
赵明枝正坐床榻之上,见弟弟进来,才要起身,却被赵弘三步并两步上前拦住。
“阿姐不要动,他们都说女子成亲要添妆,眼下虽是招驸马,一样算作成亲,爹同娘不在了,我也能来给阿姐添妆。”
赵弘身着礼服,又一路骑马而来,头上、脸上的汗水擦也擦不完,小小的胸膛一起一伏,气都喘得比平常大。
他原地站了一会,平复了喘息,才把右手宽大袖中东西提了起来,双手托着,慢慢送到赵明枝怀里。
是一只小小的木匣。
赵明枝看那木匣眼熟,双手接过,先不着急拆看,而是取了帕子,轻轻给弟弟擦了额头汗珠,低声道:“阿姐只过两日就回来。”
赵弘低低“嗯”了一声,也不多留,只长长地看了那匣子一眼,又抬头去看赵明枝,把通红双眼中泪水憋住,勉强一笑,慢慢退了出去。
天子既走,屋门自然也随之关上。
赵明枝这才低头去端详那木匣。
匣子上锁,钥匙正插在锁上,拧开之后,里头不过三两寸见方,其中也只寥寥几样物什——一只巴掌大的荷包,其中金瓜子一小抓,两只大明珠,半方玉璧,那玉璧早前应当被摔过,另一边不知在哪里,还有一把小小梳子。
赵明枝先看那荷包,捻起其中一颗瓜子,只一眼,就仿佛回到了一年之前。
当时狄兵入侵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朝廷逃到蔡州,听闻徐州失陷,贼人再要南下,两府吵着要再向南迁。
自己预备去往京兆府向节度使裴雍请兵,临行之前,弟弟体弱多病,自以为难活再久,又不知她计划,特地把珍重藏起的私房物什送来,叫嚷着“你不要管我了,自家逃吧”。
当日情形还历历在目,而今形势早不同从前,自己成亲之夜,弟弟又送来这只匣子,其中东西仿佛,只多了一把梳子。
梳子不过两指长,像是檀木所制,又厚厚涂了桐油,手工简陋,连梳齿长短、空隙都参差不齐,梳柄处还拿刀清晰地刻了一个“弘”字。
还未等她仔细再看,便听外头又有动静,却是墨香匆匆过来回道:“殿下,前头请您去正堂行礼。”
赵明枝取出随身荷包,把那梳子收入其中,小心拢进袖中,复又令墨香将那木匣仔细收好,方才持接过侍从递来团扇起身,出门之前,正要把那团扇遮在面前,一抬头,就见对面一人站在外边。
其人自然就是裴雍。
他最为当先,着紫衣,系玉带,腰配金鱼袋,面上更是带笑,双目炯炯,视线全然摒弃旁人,只看向赵明枝。
而赵明枝足下一顿,下意识放慢了脚步,但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对面人双眸墨如点漆,亮得惊人,也不言语,只上前几步,半跨进屋中,把手悄悄伸出,托住她头上凤冠帮着卸力。
外头天幕尽黑,虽然院内屋中灯火通明,到底裴雍所立之处背光,又兼身长肩阔,把外头光线挡得严严实实的。
至于屋中一干宫人侍女,自然人人装作视而不见。
两人多日未见,这下碰了面,赵明枝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嘴角也情不自禁含笑,眉梢微扬,虽然摇头,又将对方的手轻轻拂开,却是好几次不自觉去看那裴雍,才与对方眼眸对上,相缠一瞬,到底足够理智,醒悟到自己此时身在何处,忙又把目光挪走。
第268章 合卺
听得后头礼官催促,裴雍才取了同心牵巾来,将一端挂于自己手中玉笏之上,又将另一端轻轻送到赵明枝面前。
赵明枝伸手接过,与他分执两端,相牵而行。
裴雍本就倒行而出,走在前头,因顾及赵明枝头上凤冠与身上厚重礼服,尤其还要以团扇遮面,怕她不便看清路面,因而把步子放得极慢。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到得正堂。
裴家没有在世的长辈,附近也无家庙,便在堂中置了先祖灵牌,又在上座安置了父母灵位。
此时堂中已有仆从端上太牢三牲,乃是猪、牛、羊三样,二人同食之后,才又共拜,再一并取了帕子、香胰等物擦拭牌位,等赵明枝在裴雍父母尊位上放上一袭衣裳,又有名纸等物,按照礼官所唱一一施行,复又再拜,便算前堂事情俱妥,再转回后厢。
回到屋中,二人对拜之后,左右坐于床侧,全福人连忙上前,为二人各挑了一缕头发剪下,合梳为髻,再取了一只从中分为两半的匏瓜来,往其中斟酒。
赵明枝伸手去接了一半匏瓜,与裴雍手中另一半轻轻一碰,互换之后,将分得的合卺酒一饮而尽。
匏瓜晾干之后本就有些发苦,那酒水又一直温着,此时盛在干瓢之中,浸出味道,赵明枝一口下去,只觉酒味中带着涩味,舌根处苦味更又回反,压都压不下去,不自觉地皱起眉来。
一旁全福人笑道:“两位请将空瓢往床下扔。”
赵明枝正要依言而行,却听一旁裴雍开口问道:“这有什么讲究吗?”
那全福人一愣,顿时笑道:“乃是取夫妻一体之意,若能一仰一合,便是上上大吉。”
裴雍却并不罢休,复又再问:“什么是一仰,什么又是一合?”
全福人只得向他细细解释,那匏瓜瓢怎么算是仰,怎么又算是合。
裴雍一一问得清楚了,才松了一口气般看向赵明枝,轻声道:“你先扔,你若是扔的仰,我便扔个合出来。”
说完,只盯着赵明枝持匏瓜瓢的右手,郑重其事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听得这一句,对面礼官、全福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便是左右伺候的仆从也个个脸上带笑。
或许是才吃了酒,或许也有其他不知名原因,赵明枝只觉得心头发热。
她手中微微使力,便把那匏瓜瓢往床下轻轻一抛。
只听接连闷声轻响,匏瓜瓢似是滚了两下,终于停住。
裴雍就要弯腰去看,被一名全福人上前一步,用手上彩绸拦着,提醒道:“新郎官最好不要弯腰。”
裴雍不由得挑眉。
另一名全福人见状,怕他还要追问,影响后续撒帐流程,忙补救道:“不过是个彩头,只要两个匏瓜瓢都在床下,就是吉兆了——官人尽管抛了就是。”
合卺酒的小插曲,四下观礼的人自然看在眼中。
不用礼官催促,外头不知道谁人已经喊道:“新郎莫要误了时辰!”
一时又有人插道:“你们催什么,掷瓢是要仔细的,掷得好了,若能两个匏瓜瓢挨在一处,那就是难得大吉大利的兆头!”
听得“大吉大利”四个字,裴雍便转头去看先前说话的全福人。
那全福人对着裴雍,哪里还敢敷衍,暗想:都说这新任的相公不过为了面子情才来做驸马,今日一见,怎的跟传言全不一样,对婚礼样样万分上心,不愿错了一丝一毫。
她只能硬着头皮点头道:“只要匏瓜瓢都在床下,就是吉兆,若能两只挨在一处,乃至一仰一合,自然更好——但这太不容易了,一万对新人里头都不一定能得一对……”
她一边说,一边去看边上同伴。
另一名全福人立刻会意,道:“老身见过的新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未曾看到过哪一对扔的匏瓜瓢能挨在一起的,一仰一合已是十分难得,况且等那匏瓜瓢落了地,我等自会重新取了贴在一处,不然要我们这些全福人何用?所谓一仰一合,新人先掷,我等再来布置,人人都是这般做的,官人不必忧心,不若……”
她还要劝说,裴雍已是点了点头,却不着急动作,而是将手中匏瓜瓢正面、反面分别在床边用不同力道再三敲了敲,凝神听了一会敲击出来的声音,也不说话,只稍稍向前倾身,垂手低头试了方位,似是不甚发力,只轻轻一掷,便听“噔”的一声响。
紧接着,本来还有些热闹的屋内外,竟是渐渐安静下来,随即爆发出一阵喝彩喧哗声,不知谁人叫道“节度好准头!”,又有夸赞声、鼓掌声四起。
两名全福人这才醒过来一般,循着众人目光去看,只见床榻之下虽不如外头光亮,可借那灯烛光亮,足以看清下头一只安安静静躺着的匏瓜。
二人认真辨认了一下,才敢确定,两只匏瓜瓢果然一仰一合,却与寻常想象的全不一样。
那最下头的匏瓜瓢想来是公主先前所抛,正仰躺于地,而新郎官明明连头也不能低下去看,也辨认不清具体位置,更看不清前半只匏瓜瓢模样,不知为何,其人所掷的另一半匏瓜瓢竟然正正合贴在先前另外半只之上。
乍一看过去,俨然就是一只完整的、圆满的葫芦,好似从未拆分成过两瓣一般。
虽然一向知道这位新郎战功卓著,武艺甚是高强,连百步穿杨也不在话下,可传言毕竟是传言,说得再厉害,反不如眼下这随手一掷来得令人震惊。
两名全福人见识过不知道多少次婚礼,今日头一回开了眼,才晓得一仰一合竟能如此,都有些咋舌,等到后头撒帐的时候,险些都把词给念错。
不过赵明枝坐在床榻左边,虽然以扇遮面,却能察觉右侧裴雍时不时轻轻瞄向自己,也无心去听撒帐歌里头究竟说的什么。
等一应仪式结束,两人已是成了夫妻,然而或许是那合卺酒缘故,或许也有身边之人目光的缘故,她只觉自己酒意微醺,头脸微热,尚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公主与当朝宰执成亲,也无人敢在此处多留,众人凑过热闹,便拉着裴雍出去正堂喝酒,两名全福人自然也跟着出去招呼,不多时,就剩几名随从留在屋中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