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24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古代言情

  这会时辰依旧还早,但道上已有成群结队百姓同他们相对而行,挑担推车,运的全是口粮辎重,从来处看,都是打城中出来的。

  众人虽然面有倦色,可看穿着打扮,面相气色,远胜赵明枝沿途所见他州百姓。

  这个当口,从均州往邓州方向走,是个什么意思?

  赵明枝摸不清缘故,眼见人数极多,运送粮草源源不绝,更是疑惑,等中途稍停时,忍不住就去问李训。

  “当是给北面徐州送粮谷的。”他答道。

  “均州……此处也有发粮草吗?”赵明枝愕然。

  李训点头:“自然,不仅粮草,还有援军。”

  这样一个消息猛然抖出来,震得赵明枝半晌没能反应过来,甚至顾不得掩饰,急急再问道:“二哥,均州甚时发的援军,发了多少?这消息当真可靠吗?”

  这样的事,她怎的半点不知情?

  难道最近才发的?

  可即便是前世,她也从未听说徐州被困时,均州有往彼处发兵相救啊!

  一说起救徐州,朝中臣子有说从颍州、襄州调兵的,有说从安丰军调兵的,甚至夔州、黔州那般远都有人打主意,唯独均州,因从前被抽调太过,早就只剩弱汰厢军,众人连提都懒得提及。

  她问得这样急切,李训却并无多少意外,只道:“均州发粮草,邓州发援兵,具体多少数目暂未可知,应当还在继续点兵罢。”

  他将马背上水囊解了下来,打开塞子,递给赵明枝,示意她喝水。

  赵明枝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只是总算理智重回,还记得找个理由遮掩道:“好叫二哥知晓,我家中有至亲仍在徐州……我……”

  原在蔡州时,被群臣逼压,她不曾半点退却;

  一路西行时,沿途见得满目疮痍,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她也只是咬牙前行。

  可此时此刻,说到此处,不知是有援兵的消息太过冲击,叫她刚才生了一点喜出望外,其余沮丧已然将那喜悦全数压过——多半这援兵不过纸糊稻扎,一碰就倒,所谓惊喜最后还是落得一场空……

  一时乍喜还悲,万般复杂滋味涌上心头,不知为何,竟是鼻子一酸,眼泪不能自已落了下来。

  她强忍泪意,哽咽着擦了,那眼泪却越掉越多,忙急急吸气将泪水压下,欲要强笑,那笑却比哭还可怜,半晌,方才叫出一声“二哥”。

第43章 自家(给纤莜、真真喵两位的加更)

  李训沉默半晌,从马背包袱中取了一方干净帕子出来。

  赵明枝既停不住,索性痛痛快快哭了一回,哭完之后,也觉尴尬,接过那帕子背转过身,匆忙擦脸,等情绪稍缓,赧然道:“二哥……”

  李训轻声“嗯”了一下,忽然道:“其实……徐州未必没有活路。”

  赵明枝心中狂跳,抬头看他。

  李训道:“此时寒冬,徐州驻扎不便,州城下属县镇尽皆失守,百姓死逃无数,十室九空,狄人难以补给……”

  “徐州撑得越久,狄人越进退维谷,只要生出退意,不管再犹豫不决,遇得邓州援兵抵达时,也很难再撑,多半要退,彼时或能把一城百姓保下。”

  赵明枝犹豫片刻,问道:“邓州援军,当真能抵用吗?”

  李训点头:“即便无用也能作为助力,叫徐州晓得朝中正竭力相救,只要徐州死撑,州城不破,拖得越久,对狄兵越是不利。”

  “如若没有援兵?”

  “以岑得广之才,最多可再守一个月。”

  李训顿了顿,安慰道:“而今均州粮秣已发,邓州援兵将出,只要蔡州能稳,徐州就不会有事。”

  赵明枝不由得喃喃问道:“什么叫蔡州能稳?”

  李训道:“不再南逃便算稳。”

  这话那样简单,却叫赵明枝无言以对。

  岑得广一个州官都能坚守许久,而赵弘前世作为天子,却被群臣裹挟着,不仅早早南逃,还迁了数次都。

  像是看出她心中难受,李训又道:“此时如若能有精兵八千,从东、南两面成掎角之势打援,再伏重兵于北面,说不得还能把狄人留下半数。”

  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当真不把徐州被困之事视为棘手。

  如若是旁人,赵明枝十有八九要认定对方在夸夸其谈,偏偏说话的是李训,她听完之后,脑中生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哪里有精兵八千?寻常“精兵”遇得狄兵就逃,哪里管用?又去哪里调重兵伏击?

  她再三按捺,终究还是不禁问道:“二哥,你同卫三哥曾在京兆府从军,对那裴雍裴节度知晓多少?”

  李训难得一愣,神色莫名,反问道:“知晓什么?”

  赵明枝道:“如若要救徐州,邓州好似没多少兵力,未必足够罢?若是能从京兆府调兵,想来更多几分把握,既如此,自然要看那裴节度眼色行事……”

  这话她从前便说过,只是被卫承彦中途岔开。

  此刻旧事重提,李训依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调兵之事,与裴雍何干?难道不是朝廷发令,军中听令?”

  赵明枝低声道:“我觉得卫三哥说的不无道理,朝廷从前那般对京兆府,裴雍又不是傻子,怎会不怕兔死狗烹,即便有军令,如若不听,为之奈何?”

  李训淡淡道:“或许这一道他就听了。”

  他说完这一句,复又看向赵明枝,道:“你生在京城,或对京兆、凤翔这等戎狄交界北地不甚清楚,京兆府军中,少见同外藩外狄无有血仇的。”

  “且不论他人,只说我自家。”

  “我自小在凤翔长大,家中务农,村里私塾先生偶然教识了几个字,便夸我聪明,劝家人送我读书。”

  “农人自然供不起,只我爹听那先生夸赞,到底心动,不肯耽搁,无计可施之下,只得跟着人一同去夏州从商,银钱没赚到,遇得狄人犯庆阳,捉赶过往百姓作为肉盾攻城,他运道不好……”

  “那时我年纪小,也顶不了用,我娘独木难支,幸而遇得有人说了一桩亲,是个货郎,虽说只能挣些辛苦小钱,但人品极好,又是头回亲,也不嫌我是个小子,听得从前原因,还要送我读书。”

  “我读了几年,纵无什么成就,继父也不逼催,只说要供我科举,还要供得我做达官显贵,将来才好带契弟弟妹妹。”

  “只最后也没什么弟弟妹妹——重和六年,我娘同继父去秦州跑商,临走时还极高兴,只说这一回虽去的时间长,但跑一趟顶过去七八次,回来时我三五年书墨钱都有了。”

  “结果半途遇得藩人劫掠,一队行商全数遇难,只有一人侥幸逃回报信——我娘其时怀胎六月……”

  他未再往下说,而是与赵明枝正色相对,道:“即便没有朝廷下令,以我之见,京兆府也不会袖手相待。”

  语毕,再又补道:“还不放心,你那至亲要是财可通天,不妨探问一番,我看蔡州眼下沦落得很,两府早已不复从前奢遮,更有不少人落魄至极,手也短,或许能从中着手,自其余地方抽调兵卒一二,更添几分把握。”

  赵明枝再如何也不曾想到会听得这样一番话,说不上心中什么滋味,半晌,方才问道:“二哥,你也想打狄贼的罢?”

  李训面沉如水,沉默良久,终于道:“国恨家仇,你若是我,会不会想打狄贼?”

  那你为什么不去呢?

  这话已经到了舌尖,还是被赵明枝一口吞了一回去。

  倾盖如故。

  她晓得李训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此番不去北面从军,必定有他自家缘故,而自己再如何也只是外人,不当窥问。

  不过这一番交谈,却叫她心中郁结散去不少,又得知几个好消息,一时不愿他再回忆从前难受事,便站起身来,扬声道:“二哥,我先前同你说过,你或许不信,我家当真做了好大生意!”

  李训怔了怔,“嗯”了一声,垂眸注视她神采飞扬面庞。

  赵明枝也正色回道:“财可通人,人可通天,或许我真能托人说通两府,拿到朝廷调兵令,虽不知二哥同卫三哥当初为什么脱了行伍,但如若有那一天,你便有机会同旧任袍泽一道手刃仇雠,把狄贼撵杀回兴庆府!”

  她立于雪地之上,站得笔直,被日光、雪光把头脸照得分明,皮肤褐黄,半边脸上还有凹凸不平黑疣,可一双眸子熠熠生辉,整个人犹如在发光一般,叫人全然忽视那脸上异常。

  李训点了点头,凝视她良久,道:“我等那一天。”

第44章 羊肉

  见了均州运送粮草的民伕,又得知邓州正在点兵将发,即使暂时不清楚消息的确切来源,但话是李训说出来的,赵明枝已经听进去了。

  纵然这并不意味着徐州一定会得救,可比起从前,无疑为自己说服裴雍多争取了时间,更多几分转圜余地。

  不管最后结果如何,赵明枝已经将这作为振奋,也更抖擞精神,在心中假想京兆府中种种情况,以做应对。

  她埋头赶路,从来是不喊苦累的,可是自从进了均州地界,却与从前行路时全不相同,当真没有那么累了。

  从前卫承彦说,他们在均州城中有处镖局,随意问路都不怕,城中人人尽知,赵明枝只当是夸大其词。

  然而一路行,一路停,她却很快觉得对方所言非虚。

  这个李氏镖局,当真沿途俱是分点。

  她跟着李训而行,刚开始还一人两马,后来只用一人一马——半日路程之内,往往便能有下一处李氏镖局作为休整。

  镖局中显然对李训到来并不意外,准备极充分,往往去到,如若是白天,那边一应补充之物俱是现成,赵明枝在外稍作歇息,李训同众人说完话,从内厢出来,两人便能换马再行。

  如若是晚间,什么事都不用去管,吃睡之后,一觉醒来,连衣服都有人帮着洗烘好了。

  从前在藩地时,赵明枝也常跟着父母去看自家铺面产业,伙计掌柜对主家自有一番恭敬,却与李氏镖局中镖师们反应同相处模样全不相同。

  一干人等令行禁止,秩序森严,对李训与其说是敬重,不如说是尊崇,另还有全然听服。

  如此情况,怕是军营中也少见。

  赵明枝心中纳罕之余,旁敲侧击,才晓得这众人从前俱是行伍出身。

  她只能自作推测,彼处都是李训往日袍泽,同营同伍,一同杀敌得的交情,远非寻常人可比。

  这样镖局分点,她见得越多,越是痛惜。

  镖师们那样壮勇,高大魁梧,蔡州城里的殿前禁卫都比之不如,如此精锐竟然全数做了跑镖的。

  如果军中都是这样人物,那大晋对上狄贼时,又怎会毫无抵抗之力?

  由是,她得出两个结论。

  其一:此刻的大晋,果然只有西军能用,虽不知道他们为何全数从营中脱开,但管中窥豹,自众人材质可看出西军水平。

  想要保住徐州,撵走狄贼,保住大晋,至少这数年之间,必要用京兆府,调用西军,

  至于之后如何调理其余地方兵卒,当做后话。

  其二:等到了京兆府,她腾出手来,必要同二哥打听如何训练兵卒事,如若他肯,最好把人带回蔡州。

  以他之能,从前在京兆府应当至少有寸许功劳,届时了解清楚,或调或升,自然能再做任用。

  如此良材,却只任其长于山野,岂非可惜?

  眼下了解虽不深,可单凭他一手出神入化箭术,精湛骑术,便能在禁军之中充当教授者,另有管理之才,行路时统筹协调之能,也有许多适合位置。

  赵明枝一路前行,这两点想法越发坚定,等到后来时已经忍不住观察那李训平常行动,听他分析时局时,觉得此人或也可以考武举之路,偶尔自镖师们口中得知他从前百步穿杨箭术如何威震敌寇时,又觉得此番能耐,不上阵杀敌实在可惜。

  且不说她对各处镖局中镖师们资质极是认可,心中蠢蠢欲动想要挖墙脚,在众镖师眼中,这位不知打哪出来的“赵姑娘”,却一样叫人万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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