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面前这少女通身行事气派,果然家中行商,必定做的大买卖。
以她眼光,怎会随意便肯孤男寡女,同路而行。
想来是看上那李二品貌能耐。
借着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最后捉个夫婿回家,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自以为弄清了来龙去脉,傅淮远的心思就活泛起来,问道:“我听说京中有一门做酒水买卖的,也姓赵,难道便是姑娘家生意?”
赵明枝摇头道:“家中买卖俱是旁人操持,我不甚清楚。”
“所以姑娘家中果然是京城人士?”
“只在京城待过一阵。”赵明枝道,“也有些大小生意,不过糊口而已。”
她越是这样说,傅淮远心中越是狐疑,打个哈哈道:“只是待过一阵吗?我听姑娘官话说得十分漂亮,原以为乃是自小在京城长大,原来不是?”
赵明枝只笑笑,不再搭话。
那傅淮远不免又去看她,笑问道:“姑娘家不会也做茶叶生意吧?是不是这茶叶味劣,不堪入口?我看你这半日里一口也不喝。”
“怎会。”赵明枝摇头客气道,“茶香便足以提神,只时辰太晚,不便多饮。”
傅淮远顿时大为懊恼,转头吩咐一旁随从道:“大半夜的,怎还给客人上茶,还不快换了竹水来,再备些果子小食!”
那人匆忙去了,不多时,果然捧进来新水并一盘吃食。
大冬日的,那盘中有半拳大的乳柑几只,黄梨几枚,又有枣子若干。
傅淮远取了只乳柑,托在手里道:“这是自温峤岭来的果子,今年朝廷,便是京中日子也不好过,未必容易得到,眼下冬日,少有鲜果,赵姑娘来试试。”
说着,把借着自己将那乳柑递向赵明枝机会,顺势低头仔细打量。
烛光摇晃,那一双握着杯壁的双手肌肤细腻,手指纤细,除却肤色有些发微黄带褐,又有少许新添伤痕细茧,当真可以用柔荑称之。
可惜看不到脸,不知长相究竟如何。
傅淮远思绪复杂,难以形容心中所求,一时希望面前这一位赵姑娘至少有些相貌背景,才好把那李二栓紧了,不至于去觊觎旁的,一时又不想她太过出挑。
他那手还未伸到赵明枝面前,就听得门口处一阵杂乱脚步声,抬头一看,见得来人,连忙把手中乳柑收回,本人已是站起身来,上前迎道:“姨母!”
话音刚落,门外就先进来几个仆妇,众人簇拥一个拄拐老妇进门。
那老妇没有理会傅淮远,一进门就大声问道:“李训呢?人哪里去了?”
她约莫七十,一双吊梢眼,薄嘴唇,颧骨稍稍突出,一看就不是容易打交道的面相。
问完之后,不见人回答,她又拿手中拐杖用力去一下下捣击地面,骂道:“一个两个,都不将我这把老骨头放在眼里了!李训回来这许久,竟无一人前来通传——这个家,眼下究竟是谁在做主?!”
一时屋中无人敢应,个个低头。
赵明枝早站了起来,此时置身事外,只觉场面尴尬。
她见那老妇指桑骂槐,便转头去看傅淮远,却发现对方束手而立,避让一旁,乍一眼瞥去好似正低头听训,然而两边离得稍近,借了一旁烛光,正好看清他那脸——竟然满是不耐。
他不说话,那老妇却话说不停,骂完之后,终于转向傅淮远道:“大半夜的,你不回去,在此处做什么?”
傅淮远上前道:“我听说姨母这一二日咳嗽不止,好似犯了伤寒,趁着今日无事,特去寻了些西京雪梨过来,想着不如叫人炖了冰糖来化咳……”
那老妇闻得此言,神色稍霁,眉头却还皱着,问道:“你甚时送了雪梨过来?我怎的不晓得?”
傅淮远道:“听说姨母正在诵经,我便来堂中稍待片刻,本要等您得空再去,不想正遇得赵姑娘,才晓得原来李训今夜回到……”
他一面说,一面转身对向赵明枝。
那老妇本来已经怒意尽去,听到“赵姑娘”三个字,跟着他指引看去,这才发现堂中另还有一人,方为之一愣,再得见赵明枝眉眼后,整个人勃然色变,强忍怒意,问道:“你又是哪里来的,怎会在此?”
第49章 美丑
虽然是上门做客,但对方这样语气态度,都问到自己头上了,赵明枝自然不会听之任之。
只她刚要开口回话,那傅淮远便已是抢着出声拦道:“姨母!这位赵姑娘家中经商,一路与李训结伴而行,是被他亲自相邀回来做客的,当要以尊相待啊!”
也不知是哪句话起了效用,那妇人的脸色立刻转好不少。
她拄着拐杖上前几步,放缓声音问道:“原来竟是李训的客人,这孩子自小不爱在外头胡来,却不晓得你二人怎的认识的……”
“我途中遇事,赵姑娘半路出手相助,救下我护送之物,我得她恩惠,无以为报,主动要接这一趟人镖,送她回京兆府——便是如此认识,老夫人可还有什么话,都来问我便是。”
接着那妇人话尾,一人自外迈步而入。
他身边并未跟着半个侍从,手上也无灯笼,身上只穿一间外袍,从容站在入口之处,被那风雪一吹,发出呼呼鼓动声。
正是李训。
他来得如此突然,人人猝不及防。
倒是赵明枝最先反应过来,叫了一声“二哥”。
李训进得门来,径直走向赵明枝,半挡在她身前两三步,先同那老妇行了一礼,复才转头引荐道:“这是许老夫人,我自小便同她家相识,蒙这一门照料颇多。”
说完,又转向那许老夫人,单掌虚指赵明枝道:“这是我恩主赵姑娘,本为方便明早办事,不耽搁明日赶路,才想着在此处留住一晚,既是老夫人这般不耐,我便同她外宿一夜,明日再来便是……”
这话一出,不独那傅淮远面色大变,便是许老夫人也唬了一跳。
她脸上一白,连忙拄拐上前一把将李训抓住,哭道:“这话如何能胡说的!我哪里不耐了,不过人老了脑子糊涂,见得你带个年轻姑娘回来,怕你在外头找了相好,把我们菀娘给忘了,才学那死鸭子嘴硬罢了!”
李训皱眉道:“老夫人慎言!”
许老夫人不敢再扯那那有的没的,只好又道:“外头如何能住,这大冷的天,还是家中被褥松软暖和。”
语毕,转头吩咐跟来的管事道:“去同菀娘说一声,有贵客上门,叫她把院子里西厢收拾出来,地龙先烧热了,被褥也拿热筒滚暖,热水热汤备足,准备待客!”
一面说,一面又放开李训,上前两步,双手作揖状扶着那拐杖,冲赵明枝矮了矮腰,道:“我方才嘴巴臭,赵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同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婆子计较!”
赵明枝看得目瞪口呆。
她见识过朝阁当中的臣子们唇枪舌战、各显神通,也见过护驾的士卒们为了争功讨赏互相对骂、犯浑闹事,却没见识过许老夫人这般的。
当真是得尽无赖精髓。
偏这又是个古来稀的老人,也没有真做出什么不妥来,而今自打脸来主动认错,叫人无法计较。
她不得不侧身半步让了,又回礼道:“老夫人言重。”
一面说,一面去看李训。
这样一个滚刀肉似的老人,精明厉害,当真不好应付,所以他日间才会说出那一句“不能同意,却又不好推拒”罢?
李训无奈回身将人扶起,道:“我方才已是着人收拾了客房,此处同菀娘并无干系,不必打搅她。”
许老夫人连连摇头:“哪有回家还住客房的道理,赵姑娘是你恩主,本不是寻常客人,更何况那厢房空置不知多少日,四处生尘,一时也扫不干净,你倒不怕,赵姑娘一个小女儿家,如何能住?”
李训无法,只得道:“我先送赵姑娘去西厢歇下,再回来同老夫人说话。”
许老夫人连忙道:“正该如此,我在前头等你便是。”
说完,又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镯子,塞到赵明枝手里,道:“头回见面,老婆子便犯了这样大一个混,只把这一点小东西做心意,作为见面礼,请赵姑娘莫要推辞才好。”
赵明枝一眼瞄去,见那玉镯水头十足,显然价值不菲,便不肯接,只笑道:“夫人好意我已心领了,只明日还要赶路,这般贵重之物,不好随身带着,今后有机会,再来此处做客便是。”
对方听得这话,只好把那手镯戴得回去,左右看了几眼,却是自一边桌上托盘里取了两盏新茶,递得一盏给赵明枝,复又举杯道:“那老婆子便以茶代酒,给赵姑娘洗尘。”
这就不好再辞了。
赵明枝将面上布帛解下,喝了一口熟水,又把那茶盏放回桌案上。
她面容既露,些微黄褐色不提,那半边脸颊的黑疣,却是令人不愿去看。
一时傅淮远、许老夫人尽皆愕然。
前者满脸震惊,忍不住看向一旁李训,却见对方只护在赵明枝身旁,偶尔低头正对那张异样面孔时,依旧面色不改,甚至直直相对,全无半点不耐、难忍。
而后者见惯风浪,惊讶之后,立刻转喜,只很快便将喜色压下,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道:“既如此,夜色已深,我边不打搅赵姑娘休息了——明日再来寻你说话!”
说完,拄着拐杖,又在众人簇拥中高高兴兴出门而去。
只她刚跨出门槛,转身之时,无意间扫到堂中赵明枝身上所着大氅,一时脚下顿住,再走不动,钉在原地半日,抓着身旁人问道:“你且看她身上披那鹤氅——莫不是我眼花了?”
对方听了,也急忙跟着回头去看,一时脸色都变了,却是道:“有些像,只这蜡烛光不太亮,或许看错了也是有的。”
许老夫人有心再回头细看,却见得李训提起两只包袱,跟着赵明枝身前半步领路,想到方才发生之事,实在不敢再做耽搁,只好吩咐道:“你跟上去,瞧瞧那鹤氅怎么回事。”
一时方才得见赵明枝相貌时泛起的所有喜悦全数不见,只剩下惴惴不安来。
——这是怎么回事,世上难道当真有人会不辨美丑么?当真有男子会喜欢那等颜色吗?
若只是寻常衣服也就罢了,偏偏不是。
从前都拿来压箱底一样保存,对着如此一张脸,怎会舍得把那身鹤氅给她穿去?
不应当啊!
第50章 子期
赵明枝自然注意到了旁人投来的惊疑目光,但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被自己这张脸吓的。
她跟着李训就往后厢走。
虽是半夜,借着月光同灯火,也能看出这许宅建时耗资靡费,三步一景,十步一亭,地近西北盖这江南亭台哪里容易,材料、工匠,都要特地去运请,其中费用可知。
另有雕栏画栋,即便冬日经月风雪,遮盖之下,依旧有绿树红花,非雇请有名园林子细细打点,不能有此景象。
只走了一阵,赵明枝就发觉后头又多缀上了两个仆妇。
从方才堂中众人言语,她已是知晓这许家有招李二哥为婿之意,见得她们此番行事,意图更是明显。
虽说晚饭时李训说了“不能同意”等语,可眼下见得许家如此资财,又听闻老夫人所说,赵明枝却不敢就此轻易认定。
趁着前后人相隔还有一段距离,她便往一旁挨近两步,小声叫道:“二哥。”
李训闻声转头。
赵明枝低声再道:“我看那许老夫人模样,是想将你留下,我今夜到宅中内院去住,不知是否妥当?要是被那‘菀娘’问话,当要如何回答才好?”
财帛是其次,李二哥不是那等为财动心之人。
可他心肠甚软,这一门又是旧交,或许碍于情面,最后至于无法拒绝,也未可知。
她正想着,却听李训道:“其余我自会料理,你只正常答话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