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51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古代言情

  不过片刻功夫,她便成了另一个模样,换了身剪裁得宜窄衫桔黄长裙,又有白花底的披褙,便是脸上也重新收拾过,涂脂抹粉,梳着双蟠髻,还特簪了步摇,走路时那红珊瑚和着金流苏一坠一坠的,十分精致。

  先前形容狼狈,此刻焕然一新之后,便露出一张底子很不错的脸,虽有些木,但至少有六七分相貌。

  她一手提壶,一手提着一个大食盒,本要进门,见得桌前两人动作,却是一愣,先看李训,再看赵明枝,脚下就有些进退不得模样。

  停顿片刻,她才硬着头皮走了进来,道:“祖母叫我来给恩公送茶。”

  口中说着,陈芷蕙却也不怎么靠近,只寻了张不远不近桌子,从那食盒中取出空盏,又胡乱冲了杯温茶。

  她动作很是生疏,显然从前不好此道,等倒好茶,捧盏上前两步,本已走到李训面前,却不敢去看他,踌躇片刻,竟从他身前绕开一个半弧,先到得赵明枝一边,把那茶盏放在她身侧桌面,小声问道:“不知姑娘姓名?”

  本就是个少女,又方才遭了如此大祸,赵明枝对她自然多做几分怜悯,便把声音放柔,回道:“我是国姓,姓赵。”

  陈芷蕙颇有些胆怯模样,偷瞄一眼后头李训,才又道:“多谢赵姑娘方才搭救,祖母叫我来给二位送茶……送些吃食……”

  又对李训道:“也多谢这位恩公。”

  说完,一指不远处桌面上那食盒,道:“当中有些点心果子,请二位自便。”

  说完,福了一福,竟是就这般匆匆走了。

  她来得莫名,走得也奇怪,但连着方才陈老夫人言行,谁人都能看出来,这一回本来是想要使美人计。

  美人计本就是明计,只看人上不上钩而已。

  以陈芷蕙相貌,使出来倒也正常,可看她这样行径,好似倒跟她那祖母又不是一条心。

  赵明枝只觉奇怪,而李训却全做不见,等人走了,便把桌上那陈芷蕙才送来的茶水盖子打开,隔窗一泼,随手放回那空茶盏,又探出手去,从站在外头那马匹背上取了随身水囊下来,将其放到赵明枝面前,道:“外人给的东西,莫要随意去碰,你若渴了,先喝自家的便是。”

  又道:“这水囊早间新换的,我未曾用过。”

  赵明枝应了一声,把那水囊抱在怀里,却是问道:“二哥,我们就在此处等人来接么?”

  又道:“方才那贼头说前头没有拦路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多半是假罢?”

  李训点一下头,特地解释道:“只算我方才点出来的那些个陈家护卫,少说都有三四十个,全是青壮,看那手脚,也是多少学过一点拳脚功夫的,结果被乱刀砍成那样。”

  “即便是半路埋伏,只这客栈里二十来个,怎可能将那三四十个一网打尽?我们自后头来的,路上不曾得见,多半是到前头去了。”

  赵明枝心中微凛,道:“那他方才叫我们先行出发……”

  李训道:“当是知道前头有人守着,想先我们打发走,看自己能不能捡一条命吧。”

  又道:“遇得那些心软的,给说动了,或许当真把他带上,准备到前头去报官,届时正好又撞上埋伏——如此行事,贼匪惯用,对付起来也无旁的诀窍,只要心够狠,手够冷便是。”

  赵明枝只觉心惊,道:“如若换做是我,虽未必会把他带上,倒真可能先将人禁在此处,自带人去下一地报官。”

  再道:“还是脑子转得不够快,总以为自己避过了,却未料到前头还有陷阱。”

  李训却是注视她道:“世间陷阱那样多,怎可能全数能避得过去?当真能都做了闪避,其人整日便不用做旁的了,如此是为旁门,须不是正道。”

  又温声道:“从来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你这般,只要手下有人能用,便不必害怕,况且,你若是样样都懂了,还要我……还要我们这些开镖局的,来作甚?”

  赵明枝总觉得“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一句,怎么都不适合用在此处,又觉得他那一番话,道理虽通,也不太适合眼下场景,然则听得后头那一句,实不好再做接话,只得应了,老实去喝那水囊中水。

  而李训又道:“你那肩臂……且再忍一忍痛,也不必坐等太久,前头已是快有人来了,届时还是要叫大夫来仔细诊一诊,免得留下病根。”

  两人在此处坐着说话,却不晓得那陈芷蕙匆匆退得出去,却在门边站了片刻,等听到李训所谓“心够狠,手够冷”言论,也不敢再站,急忙进得后院,上了那辆大马车。

  她打开门,踩了几回脚踏都打了滑,最后一回扶着车框才能上去。

  还未站定,就见对面人脸色难看,一时瑟缩,叫道:“祖母……”

  陈老夫人把手高高扬起,气得一巴掌几乎都要扇下来,却是半途停住,深深吸一口气,问道:“我叫你去给那恩公倒茶送饮,你送到哪一处了?!”

  陈芷蕙麻着头皮道:“祖母,我真送了,茶也送了,果子茶点也送了……”

  “你送到谁人手里了?当我是个瞎子么?”

  陈老夫人把袖子一扫,面前桌上本来摆了不少胭脂水粉,被她一卷下地,从车厢里滚得出去,发出咣啷啷声响。

  她一面说,一面把车厢后头的车窗打开,将孙女一把扯得过去,食指直直戳着前面,道:“你当我是瞎的么?!”

  陈芷蕙定睛一看,才发现这车窗正对前头酒肆后窗,而那后窗因先前李训动作,早已两边大敞,从此处望去,虽不至于对屋中情景一览无余,却正好能看到半个赵明枝。

  她当即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束手低头,然则眼泪已是落了下来,哭道:“孙女自是不对,可祖母此行,难道便对了?我怎么也是大家闺秀,礼教出身,从前也学过女子教养,怎好叫我这样打扮,又那样心思,去给个头一回见面的外男送茶送水?”

  又道:“我也晓得祖母意思,不过是看眼下这样境地,只剩我们祖孙二人,无依无靠的,又怕半途再遇盗匪,想要寻个托付,可总更不能随便一人,便把我做个货物似的送来送去罢?”

  听得孙女如此反应,陈老夫人终是长长叹一口气,因无处去寻帕子,只好拿袖子给孙女擦了擦脸,才道:“我是为的哪一个?我一个老的,还有几年好活?不过为了你们这些子、这些孙着想——今次遇得这样大事,你年纪轻轻,见识又少,一时自然想不到那许多,我却不能不多看一步。”

  “一路同行,一家子都没了,只你我两个活着,一旦到得京兆府,叫那两房怎么想?”

  “尤其你五妹妹走了,你那堂弟也……你却毫发无伤,即便你叔叔不计较,你那婶婶又会怎么看?她只一双儿女……”

  “眼下早不是从前,我在京城时自是能说了算,眼下远赴京兆府,又是投奔儿子,手中本来捏的产业都变了废纸,便是想要当押,都无人愿收,手中无银无米,说话都不响亮,你爹又……将来你那婚事,嫁妆,难道不是都要靠你叔叔婶婶?”

  陈芷蕙已然听得进去,眼泪也收了,想到将来,只觉前方一片渺茫,却是喃喃道:“可我看那恩公,同那赵姑娘,分明是一对……我如何能插得进去?”

第89章 试马

  陈老夫人满脸的恨铁不成钢,道:“谁叫你插得进去了??”

  “我只叫你先设法跟着人走,到得地方就地安置,等我派人来接!”陈老夫人啐了一口,“方才听你说话就十分不像!你什么出身,什么家世,怎会生出如此念头??”

  “这样一个半路男人,还是个武夫,听那口气不过开个镖局罢了,怎能配我陈家人!”

  “说句难听的,把我身边大丫头送过去都还勉强!”

  陈芷蕙愣道:“祖母意思,不是叫我……”

  陈老夫人就手拍地,恨道:“你这脑子,怎的同你娘一样蠢!”

  “我为甚说自家要去京兆府?不就是想着京兆府离凤翔不远不近,京兆一地也无盗匪,届时自能另寻护卫,护着这许多家财,同我二人一道再往凤翔去!”

  “你我今日被劫,我是老妇自然无碍,你一个未婚女子,给贼厮掳了,且不说无人作证清白,即便有人作证,谁人又肯信?将来说亲时,但凡外人一打听,我只问,哪家有些门楣的还愿意上门?”

  陈芷蕙慌乱道:“可我……虽说受辱,并未失了清白啊!”

  陈老夫人一挥手,不耐烦道:“这话不要同我说,同外头人说,看谁人肯搭理。”

  又道:“只凭你被贼匪掳走,一旦消息传开,不但你一辈子完了,陈家一门自此也再抬不起头。”

  “这样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方才本想叫他捎带我二人赶路,如此,便只这一对男女看见,等我再派人快马送信去凤翔,喊你二叔赶紧遣人来处置,此地房屋也早早一把火烧了,另造些说法,同均州府通个气,便能当做无事发生。”

  陈芷蕙听得目瞪口呆,道:“这样事情,如何瞒得住?”

  “瞒不住也要瞒,一门名声,怎能被你我毁于一旦?”

  陈老夫人冷声道:“若是同那人说的,随后另有许多镖师过来,哪些跑镖的不晓得什么出身,多是市井游侠,也有兵痞,俱为粗鄙之徒,当真给他们瞧见你相貌,探得你身世,不晓得以后会怎么乱传——你而今听得我说话,听懂了不曾?!”

  “我敢叫你换了装束去送茶送水,不就是仗着他身旁还带着个女子,那女子相貌虽陋,举止却不凡,想着正好来试试两个人品,若只他一人,孤男寡女的,我还喊你过去?难道老糊涂了?!”

  陈芷蕙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道:“这……这要如何试?”

  “方才若是你按我分派,自去给那恩公奉茶,同他搭话,看他见你模样、动作有什么反应,若真是个正人君子,你我就去求那女子——此人看着柔和,倒是个好商量的,若是个贪婪好色的……唉……”

  陈老夫人语带无奈:“若他人品败坏,而今境地,也无法可选,也只好旁敲侧击,去求那女子,看她什么说法。”

  “眼下你进去这许久,茶也送了,吃食也送了,只跟那女的搭话,真要问的,要看的,一样都不晓得,白费我这许多算计!”

  “可……”陈芷蕙只觉十分委屈,“可那恩公方才不是说了不便带我……”

  “他既能带一个,便能带两个。”陈老夫人笃定道,“他不肯带,我豁出这张老脸去求那女的,另再许些钗鬟珠宝出来,姑娘家面皮薄,看着漂亮首饰,把前后道理一说,没有不心动,不可怜的,那二人不像亲戚兄妹,虽不知什么关系,但看那男的模样,只要女子劝了求了,多半能肯。”

  听到此处,陈芷蕙终于心结尽去,却转为后悔起来,道:“都怪我脑子糊涂,但眼下已然如此,要怎么办才好?”

  陈老夫人虽是嫌弃这孙女到了极点,然则着实无力生气。

  她被那群盗匪劫道时就受了惊,后来又给绑缚起来逼问财物所在,到后头接连听闻噩耗,其实已经竭力撑着一口气,此时忙把手扶着车厢,缓了缓,才自头上风帽中摸出一把钥匙来,又一指车厢地上一处地方,道:“你把下头箱子开了。”

  陈芷蕙接了钥匙,虽还不明不白,也怕挨骂,到底不敢再问,忙去地面摸索半日。

  陈老夫人看得十分着急,原还想骂,究竟还最后是自家跪坐在地,把孙女手拂开,寻得关窍处,一按机关,打开隔板来。

  其中当即露出一只大箱子。

  陈芷蕙连忙去开箱。

  陈老夫人便道:“里头那个小匣子装的翡翠玉头面,你小心取出来。”

  陈芷蕙不敢怠慢,忙按她说的把那匣子小心提出,等一打开,见得里头水头十足翡翠,忍不住便惊呼起来,道:“祖母,这不是你当年压箱底的嫁妆?这……当真要送得出去么?”

  又一指下头箱子里其余首饰,道:“这珍珠头冠不行么?我看颗颗都圆润,色泽也漂亮,还有那枝红珊瑚银簪,红珊瑚也不易得罢?”

  又劝道:“其余东西多捡几样,琳琅满目的,岂不比只这一样东西好?”

  她犹记得小时候从母亲口中听到过外祖母家世,只说其嫁来陈家时娘家还未落魄,光是嫁妆抬了好几个时辰,前头的箱笼都进屋了,最后的一抬还没进城门。

  其中最珍贵的便是这一套翡翠头面,说是特请的蜀地有名金匠、玉匠,一同打了五六年,才做得出来,被一门上下戏称为传家之宝,女儿也好,媳妇也好,个个都盼自己将来能得继承。

  因自小便隔三差五听得母亲说起,陈芷蕙印象甚是深刻。

  刚回到大宅时候,她娘便常常拿这个鼓励她,今日道:“你要好生练字,等到二月,多抄些经文给你祖母去供,叫她记得你姓名,说不得将来能把那套翡翠头面给你做嫁妆。”

  明日道:“你好好同嬷嬷学女红,等你祖母生辰时,仔细做个好屏风出来,最好能叫她放在正堂里,等人进进出出看了,个个来问,她有了面子,自然会更看重你,或许以后你出嫁时,能得那套翡翠头面做嫁妆。”

  她长大后自然是晓得自己同其余姊妹出身并不相同,逊了不止一筹,祖母当真要送那翡翠头面,也不会是给自己,但毕竟听得久了,总有几分惦记。

  谁想到,今日竟被拿得出来,好似要送给外人,如何能舍得。

  陈老夫人道:“你哪里养出来的小家子气——眼下是你我能选的境地么?再捡出几样好的来,另拿东西装了!”

  陈芷蕙无法,只得照做。

  一时样样收拾完毕,祖孙二人各捧了一只木匣,自出后院,行到前头。

  那陈老夫人当先进屋,却是走向赵明枝,道:“赵姑娘,老身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借一步说话?”

  赵明枝正坐着,听得这话,又见是个老人,便自站起身来跟了出去。

  那陈老夫人也不走远,就在正堂通往后院门口站定把自家请托说了,最后抹泪道:“赵姑娘,一般都是女子,今次芷蕙若不能先行,叫后头来镖师晓得了,她还如何做人?你可能体谅?”

  又道:“此刻恩公不肯相帮,也不晓得是个什么缘故,赵姑娘可否帮着打探打探?芷蕙素来能吃苦,不会拖你们后腿。”

  “只要把她带上,其实若是走得快,也没几日行程就能到京兆府了,届时自有地方投靠,当真不会添麻烦。”

  她说到最后,特地把怀中木匣打开,将那满满当当珠翠珍宝送到赵明枝眼前,叫她看个清楚,方才道:“若是能帮我们祖孙这一回,这许多首饰,便都送予赵姑娘做个答谢,不知你意下如何?”

  一面说,一面又去打量赵明枝神色,看她见得这许多珍宝,毫无反应,只好又转头示意陈芷蕙一样动作。

  等那陈芷蕙把箱子打开,其中翡翠头面也现了出来,可赵明枝仍旧没有半点心动,陈老夫人实在摸不透她心思,只得道:“这是我从前陪嫁,虽不至于价值连城,但这翡翠水头十分难得,多年前有人想花两千贯买个零碎料子回去琢玉,我爹也不肯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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