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如此利害攸关,新团成的草台朝阁就凑不凑援兵,到哪里去凑援兵吵得不可开交,还未商议出个所以然来,前方已然又传了消息过来。
狄人抵达徐州,围困州城的折子,此刻就躺在赵明枝面前的桌案上。
赵明枝越看越觉得局势如同一团乱麻。
她原本对兵事一窍不通,从前对着舆图都满脸茫然,只是后来形势所迫,不得已耗了许多时间硬逼着自己学会。
从前的这个时候,她只知道形势危急,大晋生死存亡,并不知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可现在懂得越多,越叫人绝望。
一旦徐州失陷,再下许州、颍州,两者共成掎角之势,狄人就能站稳脚跟,攻向京城。
留守京城的老将晁炯手中不过散兵一二万,说是兵士,半数还是京中临时征召来的,连战场都没上过,真打同身经百战的北狄打起来,就算被一击即溃也不是什么奇事。
双方势力如此悬殊,狄人所到之处,通常不费一兵一卒,大晋守城者已然望风而逃。
如此一看,早早被掳去夏州,又十分明白己方兵力究竟有几斤几两,更清楚北狄如何兵强马壮的张礼,此刻如同被吓破了胆一般哭着喊着要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她着人把舆图抬出来,在墙角的大桌上摊开细看。
张礼此人虽然可悲可恨,可目前而言,他却是朝中最清楚狄人底细同前线情况的。
恰才他说“自庆阳而始,西往兴元,东行平阳,俱有狄人骑兵列队疾行”。
赵明枝依稀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奇怪。
循着记忆,她凑近了舆图的左上角,果然,庆阳至兴元、平阳之间,明明还夹着凤翔、京兆两府。
狄人想要南下,明明可以直取凤翔,距离更短,又是大散关所在,扼守着关中去往蜀地的必经之路。
等据了凤翔,顺势再取京兆,后者不仅是西北军事重镇,亦是经贸繁华之处,还可以战养战。
可以说,只要不是傻子,都不会舍绕开这两城,反而去攻打距离更远,却同样易守难攻,地力、人力贫瘠的兴元、平阳,更何况长于战事的狄人。
赵明枝理不清各种原因,但直觉认定张礼不是在信口胡说,她想了想,对着站在不远处的宫人道:“去请……”
话音未落,门口守着的黄门官就走了进来,行礼禀道:“殿下,御史中丞杨廷、同平章事孙崇、枢密院副使张异、参知政事吕贤章,此四人俱在殿外,并请求见。”
同时来了这么多军国重臣,赵明枝一下子就察觉出了紧迫。
她不敢稍有延误,立刻道:“宣。”
等到众人先后踏进屋内,除了年纪较大、经事较多杨中丞还能勉强保持冷静外,其余三人脸上的表情都难看得很。
“殿下。”一站定,御史中丞杨廷就立刻开口道,“早间前线报来,言称京城、许州俱是已有狄人兵卒出没,想是先锋兵前来探路,少说也有数万精兵之巨,臣等本欲再等一二日,不料方才得了急脚替消息,徐州危急,城破就在眼前,为大晋计,前次所说新都之事,还请陛下早做定夺,此时便要动身南迁了!”
一面说,一面把怀中的奏报呈了上来。
赵明枝听得一愣,急忙接过小黄门递过来的折子,打开一看,却是十数日前来自徐州的线报,只是不知为何,辗转至今才到了蔡州。
依着奏报上所说,徐州知州早在发出讨要援兵急报的次日,就已经弃城而逃。
州官一走,城内立时大乱,原本的守军或跑或散,只有通判岑得广领着数千厢军在城中勉力维持秩序,安抚百姓,然则没过两日,狄兵果然攻至,当下便围了城。
州城一被围,里头的消息就全数送不出来了。
城中最后的消息,是通判岑得广的亲兵拼死送出,再为徐州求援兵。
见赵明枝低头翻看奏章,杨廷只等了几息,就再按捺不住,复又催促道:“殿下,陛下身体如何?若是无碍,此刻便要请他起身,外头留有五百班直,又有禁军八百,等择定了去处,须臾不能等,立时便要迁移……”
一时吕贤章也催道:“前次中书所选,襄阳、江陵、苏州、临安,或有天险,或深处腹地,各有长处,还请殿下禀明陛下择定一处……”
眼见一个催,两个催,人人显得惶恐焦虑,赵明枝反而镇定下来。
她问道:“诸位官人,若是徐州失守,京城安能幸免遇难?如若京城失陷,襄阳、江陵、苏州,乃至于临安,甚至静江府,直至于漳州,凡所大晋所属,难道竟能苟全?”
杨廷道:“殿下,此乃不得已之举,为今之计,只有先忍辱苟全,待到……”
赵明枝问:“徐州当真不能救了?”
杨廷忍耐道:“殿下何故发出此问,蔡州多少兵,旁人不知,殿下难道竟不知?如若能救,朝中怎会见死不救?只是此时徐州左近无兵能用,欲要调兵,先要有兵……”
赵明枝站起身来,指着左边已经被立起来的舆图,问道:“京兆府也无兵可调吗?”
京兆府居于黄河之侧,可走水路顺流之下,再急行军,由京城转徐州,若是能城中强撑一口气,未必不是办法。
然而她此言一出,屋中人人为之色变,几乎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叫道:“万万不可!”
吕贤章更是上前两步,急忙道:“殿下!殿下!京兆府中兵卒不可轻用,若是西兵北上,至于京城,再下徐州,北边便会全数为其所占,西兵名为厢军,同私兵也无甚区别,为节度使裴雍所领,此人早有反志,一旦……”
他顿了顿,终究不愿说出不吉利的话,又恐赵明枝不以为然,只好疾声再道:“北狄是狼,裴雍为虎,殿下请劝陛下,为大晋计,为长久计,断不可生出引虎驱狼,饮鸩止渴念头!”
第10章 反骨
赵明枝眉头微蹙,转头看向了身侧。
黄门官很快将先前整理好的东西搬了出来。
厚厚的折子堆在地上,足有尺高。
赵明枝看着地上的折子,忍不住道:“自陛下登基,不曾见到京兆府做出不妥之事,今日我着人翻查,短短两月之间,彼处送来的折子就有二十余本,先前时是自请进京,后又请遣兵御驾随行护卫,至于战略之法也时有专述,其中有的放矢,仔细翻来,足有万言。”
她越说越是不解。
这几天静下心来把当前局势摆上台面细看,便只觉得这一团烂泥当中,稍有秩序,仍能抽调有用兵力的,仅有西军。
从前毫无防备,只能被推着往前走,朝阁大臣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甚至有时都没有办法分辨他们说的究竟谁对谁错。
现在她虽然依旧不懂兵事战事,但京兆有兵不能用,仅仅一句“可能必反”,已经不足以作为说服了。
更何况从前直至新都城破,她与弟弟赵弘一同死于狄人刀斧之下,那位“早有反志”的裴节度也没有真反啊。
都说伪君子做一辈子,也就成了真君子。
凡事论迹不论心,大晋最惨也不过同从前一样的下场,又有什么可怕的?
若是国破之时,姓裴的依旧没反,又怎能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其人头上,最后因噎废食呢?
赵明枝顿一顿,复又问道:“诸位官人,却不知这京兆府中究竟有何不妥,以至不能用兵?难道西军便不归我大晋所属不成?”
屋内人显然没有料想到她会有此一问,俱是忍不住面面相觑起来。
不知为何,一向举重若轻的杨廷,这回的应对反而更为小心起来:“殿下有所不知,太上皇在位时凤翔并京兆府中便势力纠结,战事不休,各处争端旷日持久,遗毒至今……”
他没有展开细说旧事,而是岔开一句,道:“凤翔、京兆府今时俱是裴雍所辖,殿下聪颖,自能分辨其中蹊跷——狄人自兴庆、夏州南下,除翔庆军,此二府首当其冲,为何狄人不取,不占、不打,反而绕路而行?”
赵明枝抬眸看他,问道:“为何?”
杨廷道:“京兆府原为曹莽所辖,此人本是关西一游侠,后来落草为寇,借元祐三年关中蝗灾祸乱时趁势起兵,彼时我朝内忧外患,无力清剿,竟坐视其人势大,而后再行出兵时,已然尾大不掉,难以清灭。”
“元祐九年时藩人叩边,曹莽毫不节制,反而纵其入关,自据临洮、凤翔、兴元、京兆府多地,俨然国中之国,只差称帝而已。”
他见赵明枝满脸讶然之色,复又道:“此乃多年前事,殿下不知也是情理之中。”
“朝中多次围剿不成,反而损兵折将,又因藩人来势汹汹,唯恐背腹受敌,便变剿为抚,许出无数金银富贵,将那曹莽招降,复又令其人回临洮与藩人战,只这一战便是十数年,那曹莽拥兵自重,在关中越发根深蒂固起来。”
“后来那曹莽酒后失言,将从前事内情道出,朝中才知藩人进犯全是他与之同谋……”
即便过去十数年,说起此事时,杨廷的语气中依旧怒意难消。
他看了看地上成堆的折子,只觉得全是污秽,甚至不愿靠近,以免辱了自己的鞋底。
“殿下,节度使裴雍,便是曹莽此人义子,素来得其宠信……”杨廷肃声道。
他虽然没有直接把话点出来,可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相敌狄人兵强马壮,南下势如破竹,之所以绕开凤翔、京兆府,未尝不是裴雍效仿义父从前事,引敌入关。
眼看赵明枝默不作声,吕贤章已是赶忙出列道:“殿下有所不知,裴雍此人残暴无端,阴险狡诈,曹莽得病时,本有亲侄在旁侍疾,将要接收曹家势力,然而被那裴雍得知此事,将其诓骗出来,把那侄儿一箭射杀,夺了关中军权,自行上位。”
“曹莽其时将要受抚,俘了对阵藩兵,那裴雍竟是一把火将八百藩人全数烧死,此番举止,何其残暴?怎能与之为谋……”
“曹莽死后,朝廷屡次召那裴雍入京,其人从来置之不理,召得急了,便要带一万兵卒一同进京陪同释解,浑如一无赖……”
“从前召见,裴雍避而不见,此番不召,却急着往前凑来——若是其中没有图谋,谁人敢信?”
“此人在西地十数年,从前曹莽在时,也曾对手下笑言自己要看义子眼色行事,将上下经营得如同铁板一块,朝中多次对其敲打,只有屡教不改,没有半点反省,政和三年,他甚至纵容手下为祸,让下头酒后醉杀了前往巡察的转运副使钱纲……”
吕贤章细数其人罪状,张口即出,越说越多,也越说越是气愤。
太上皇手腕优柔,致使西北坐成大祸。
然而自然不可能去怪君上,那定然便是臣下的错了。
“依得此人往日行径,若要调派京兆兵卒,只怕最后乃是与虎谋皮,不但不能将狄人驱逐,反而多了一重祸端。”
说到此处,吕贤章又催道:“京兆府调兵一事着实不可为,还请殿下早日禀明陛下,择一良地暂且为都,蓄精养锐,以谋将来。”
一个叫人人都反对的提议,赵明枝自然不可能执意而为。
只是她总归还是不太愿意直接放弃,便又问道:“若是一万兵不可,那三千兵……”
“殿下!”
“殿下!!”
众人俱是怒目而视。
杨廷再道:“陛下下令调兵三千,若是裴雍出兵三万,朝中能奈他何?待其坐稳徐州,掉头占定京城,再打一‘清君侧’名号南下……”
这一回也不用他继续说,赵明枝便知道了。
“清君侧”之后,顺理成章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再以摄政之名改朝换代的戏码了。
历朝历代,莫不如是。
对着众人的拳拳劝告之心,赵明枝团在心中的话,却是怎么都吐不出来。
虽然诸位官人说的全数有理有据,无可辩驳,但那裴雍,当真是莫名的到最后都没有反啊!
第11章 亲问
被催得再怎么切峻,赵明枝还是没有当即给出回复。
理由是现成的。
赵弘确实再经不起半点折腾了。
医官同诊每天三回从来不落,对新帝的身体状态,阁台中人人都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