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徐州危急,但狄人打到眼前终究还有一段距离,可要是催得太过厉害,联想到上一回小皇帝被逼得当众痛哭,抹着眼泪要回藩地找娘的场面,谁会不担心他真的撂梁子不干了呢?
众人散去之后,赵明枝没有离开,而是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出了许久的神。
大晋江山覆灭之始,是太上皇率众开城投降,但彻底崩塌,却是自赵弘这个新继位的幼帝迁往新都,才全无挽救余地。
晋人对上狄人,本就一击即溃,见得天子南逃数千里之后,少数原本还处于观望的官员们便再无犹豫,敌未至,城先开,遇到有些心思活泛的,连府库里的银钱、军械都全数清点妥当,直接成册交降,致使北狄南下时一路打,兵一路强,补给一路多,至于军械都比初时强了不少,赢得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赵弘虽然年幼,能力上全无助益,可只要他人在蔡州一日,域中人心便不至于尽散。
而只要再挺一阵子,等到来年元月,北狄正当壮年的首领乞木会落马而死,皇族宗室为了争权夺势,将短暂地陷入混乱,直至大半年后,乞木的弟弟宗骨上位才压服部族。
年末,宗骨重新整理军队南下,此回便势如破竹,大晋沿途州城全无半点抵抗,叫他轻松领兵贯穿中原,次年二月从容杀入新都。
也就是说,只要能撑过这个冬天,撑住这数十日,等到乞木横死的消息传出,狄兵便会选择暂时偃旗息鼓。届时大晋就算不能扭转颓势,也能争取到数月喘息的功夫。
但那一切的前提是——徐州不能破。
一旦北狄向曾经发生的那样占据徐州,旋即就能攻入京城,直杀至襄阳、江陵、江州,至于洪州,大半个江山生灵涂炭,江南废土一片,至少再数十年的修生养息才能稍微缓和。
这就仿佛进入了一个死循环。
除却京兆府、庆阳,大晋无兵可用,可按着政事堂、枢密院的说法,西军绝不能用,否则就要被人谋朝篡位。
可按赵明枝想来,既然用也死,不用也死,为什么不用?
任由徐州城破,国破便是必然,调用西军北上,还有那么一线生机。
只是她空口白牙,难以说服两府,再一说,又凭什么认定只要朝中旨意一发,京兆府、庆阳两地,就能兵随令出,北上对敌?
从前的奏章毕竟只是文字,惠而不费,说个嘴响而已,真要出兵之时,那裴雍还会认账吗?
土皇帝当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掺和这个烂摊子?
要知道自赵弘登基,两个月来早已发出了许多召令,可真正前来护驾的也不过寥寥数千兵卒而已,其余地方各有理由,多是按兵不动。
赵明枝心中权衡半晌,最终还是拿定了主意。
她起身走向内室。
赵弘已经起来,正坐在床榻上叫小黄门给帮忙穿靴子。
看到赵明枝进来,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叫道:“阿姐!”
又急切地问道:“我……朕,今天真的不用吃药了吗?”
赵明枝走得近了,微笑着摸摸他的脑袋,道:“我们先停三天,若是你晚间睡得香,白天每顿都能吃一满碗,我就答应去同几位医官商量,看能不能最近都不叫你吃药了。”
赵弘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巴着赵明枝的手,生怕她反悔的样子:“我昨晚就睡得很香,现在肚子已经饿了,只要不叫我吃药,我一顿能吃掉半头羊!”
这种话自然只是说说而已。
实际上赵弘只吃了一碗小米粥,又几块米糕,配了点酱瓜菜就再塞不下了。
吃完之后,他稍微歇了半刻,就又问道:“阿姐,我是不是当要去上学了?今日轮到冯翰林讲经。”
弟弟从小就听话,偶有调皮,也不会叫人反感。
赵明枝见他乖成这个样子,原本的不安也消退了几分。
她摇了摇头,道:“今天两府有要紧事,冯翰林的经义要往后挪一挪,弘儿,阿姐有事同你商量。”
姐弟二人进了里间。
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在之后,赵明枝问道:“若是半夜身体不舒服,你当找谁?”
赵弘答道:“我喊人。”
赵明枝摇头道:“今日开始,除了从前嘉王府的人,或是刘大夫,其他人给的东西都不要吃,也不要拿,平日里小事无妨,要是身体不适,尽量不要去唤生人,熏香、香囊这些也要小心留意,记住了吗?”
赵弘一向聪明,只过了几息就反应过来,问道:“阿姐,是不是李太妃……”
赵明枝不置可否,又道:“再过几日,杨中丞、孙平章、吕参政他们晚间都会过来值夜,有什么事不对劲的,当时就要着人通知他们……”
她话还没说完,赵弘已经露出了十分警觉的表情,皱着眉道:“阿姐,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要去哪里?”
赵明枝并不瞒着他,而是把徐州被围之事,另有自己欲从京兆府、庆阳等处调兵,却被两府官员合力制止的情况和盘托出,又说了早间听来的裴雍行事同西北情状。
屋内早放了一张舆图,她将布帛摊开,指着图上江湖州县细细解释,最后问道:“弘儿,若是交给你,你会如何做选?”
赵弘听得半懂不懂,但很快就把其中的道理搞明白了,想也不想地道:“当然是从京兆府调兵。”
他抿着嘴唇,脸颊瘦得没有什么肉,又板着一张脸,如同个小大人:“自从我当了这个劳什子皇帝,就一直在逃,先前在祥符县,饭还没吃一口,说是狄人来了,就叫我赶紧跑,后来到徐州,再到颍州,王署前一日还说给我晾衣服,隔一天衣服还没干,就又要逃了。”
“难道这回再往南迁了都,贼人就不追了?南边又没有刀山火海,就算有,怎么知道不会烧我们?”
“既然这样,还不如从京兆府调兵呢,万一真能把狄人撵走,这个皇帝给他做了便是。”
又问:“可是那个裴将军肯不肯帮我们的?我什么好处都给不了,银钱也没有,按杨中丞说的,只能许官,可他的官好像已经很大了。”
赵明枝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道:“所以……我想去问问他。”
第12章 抢话
赵弘的反应意外地激烈。
等弄清楚赵明枝所谓的“我想去问问他”,指的不是写书信,也不是下诏询问,而是亲身前往之后,这位年幼的帝王几乎是立刻就变了脸色。
“前次那个官,北面回来,要我写降书那个,不是说过沿途都是狄人吗??”他攥紧了小小的拳头,“为什么阿姐要自己去?别人去不成吗?要是路上被贼子抓走了怎么办?”
赵明枝耐心地同他解释。
“杨中丞他们说的没有错,要是京兆府真的同北面私下有所往来,此次狄人南下也有他们推波助澜,那无论如何也不能从彼处调兵,可若是其人、其地并无反意,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大德无亏,小节之处,我们便不要多做追究,仍旧……”
“我听不懂。”赵弘闷闷地道,“我想别人去,我不想阿姐去。”
“朝中那么多大臣,他们不是出口成章,通晓经义诗文吗?喊我逃跑的时候都能找出好多典故,说我跑是对的,不跑才是错的。”他难得地闹起了脾气,“又有那么多武将,个个夸自己是忠义之辈,愿意为我肝脑涂地。这种时候,难道一个都用不上吗?那为什么还要给他们发俸禄,还要听他们的‘劝诫’?”
赵明枝顿了顿,轻声道:“因为他们都不姓赵。”
赵弘抬头,竟是有些错愕的模样。
赵明枝低声道:“从来都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就同从前在家时一样,街角的大娘卖糖人,卖给咱们也是卖,卖给旁的人一样是卖,官人也是人,又有什么不同?若是大厦将倾,诸人各寻出路,哪里又有错呢?”
赵弘聪慧,立时找到了反驳的点,道:“可是从前先生说过,天子乃是‘与士大夫共天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赵明枝道:“太上皇在时,士大夫与他共天下,此时你在,士大夫与你共天下,将来……”
赵弘喃喃道:“将来……与狄人共天下……”
“降臣不过换主而已,进得利,退得名,此乃人性,并不为过,况且若非太上皇……大晋又何至于此?真正论起来,他们也同是受累者。”
“然而降君……自古有几个好下场?”
赵明枝把自家浅薄见识同弟弟说了,又道:“旁人去京兆,要论那裴雍道德人品,要论西军派系归属,要讲究朝中势力权衡,还要顾及文武此消彼长,另要考虑太上皇生死,乃至于北迁的大臣宗室,但我去,只用想如何能调动西军,将徐州救下……”
又道:“旁人说话,京兆府如何敢信?且不说此刻两府中无一能走开,人人身负要务,便是有能走开的,一旦起了言语冲突,被拘了杀了——那一处可是有过杀转运使的前车之鉴,届时蔡州远隔千里,你我又如何判断是非?”
倒不如她去最为合适。
毕竟是当今天子长姐,既显示了朝廷的器重与信任,又不至于叫他们过于警惕。
赵弘自然明白深浅,只他忍不住道:“那我同阿姐一齐去……”
又道:“若是京兆府中当真……有反意,把阿姐……”
他说到此处,强行忍住了泪意,半晌才孩子气道:“那我也不活啦!”
这话说完,眼泪也顺着脸颊滑了下去。
赵弘拿袖子擦了,仰起头道:“阿姐,你叫我同你一齐去罢,我是天子,我说的话那京兆府中人保管会信的!”
赵明枝叹一口气,拿帕子给他把眼泪轻轻擦了,又道:“你身在蔡州,天下瞩目皆系于此处,不能随意迁动,徐州仍在打仗,一路都是狄兵,你往北走,旁人不知你的目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狄人便会往北集聚,只会叫徐州压力更大,却同我们初衷全然相悖了……”
又道:“我也不是孤身一人,身边有护卫守着,又是与急脚替同行,走的熟悉官道,不必珍惜马儿脚力,沿途日夜不停,最多七八天功夫就能到那京兆府,不会遇上狄兵主力。”
赵弘赌气地转过头,不肯搭理她,然则过了几息,还是忍不住道:“爹爹当初应诏北上,也是说不会遇上狄兵,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阿姐,你,你莫要哄我……”
赵明枝鼻头一酸,到底把那难过压下,只伸出右手小拇指道:“阿姐同你保证,来,拉勾?”
赵弘犹豫半晌,才不情不愿地把小指也探了出来,最后却道:“我年纪小,用不着那么多人看着,阿姐,你带多点护卫好不好?”
***
说服了弟弟,又将各色大小事嘱咐了他半天,赵明枝总算松了口气。
她出了屋子,还没走多远,就见得沿途房舍中宫人们进进出出,人人脚步匆匆。
“这是在做什么?”
一旁随侍的黄门连忙道:“好叫殿下知晓,大家已经听得要北面消息,都在收拾东西,不然等陛下降了旨意才动作,难免要耽搁时辰。”
赵明枝心中暗叹,却也没有说什么。
少顷到了西屋,一进门,房中虽不像其余地方那样忙乱,却有一种十分压抑的气氛在。
她颇为诧异,走近一看,却是几个亲近的宫人聚在一处,玉霜当中坐着,满脸凝重,其余人面上或是愤怒表情,或伤心模样。
“这又是闹哪一出?”赵明枝问道。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赵明枝低头一看,只见一旁地上箱笼打开,桌案上摆着几套华服,其中礼衣,钗冠俱是有些眼熟,像是弟弟刚登基时尚衣库给送过来的公主制式。
玉霜见她看过去,连忙把东西收拾了起来,重新放回木箱里,又道:“无事,婢子们在整理东西罢了。”
赵明枝见她情状不对,上前几步又问:“到底怎么啦?真有事也莫要瞒我……”
见她发话,一旁立着的宫人犹豫了一下,终究忍不住怒意,恨声开口道:“殿下,那……”
“墨香!”
却是玉霜突然出声喝止,又转头抢着对赵明枝道:“当真无事,殿下莫要忧心。”
第13章 转变
越是这样,赵明枝越觉得不对劲,她没有逼催,而是转向了方才说话的墨香。
墨香稍一停顿,一咬牙,道:“好教殿下知晓,前日北面回来了一位张协律张官人,除他之外,还一并逃回来了好几个,听他们说……兴庆府的贼头子不知从哪里听得了传言,得知我朝新帝有位姿容绝色的姐姐,便扬言借着此次南下,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