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正说着话,前头去打听情况的镖师便回来了,回禀道:“这一群都是酸枣县下头一个村的,说是听到徐州城不好了,又得了消息蔡州那一位又要南迁,还亲眼见得禁军望南逃窜,另又有京畿各地人群南逃,本来不走也只好走了……”
他先做了一番解释,又道:“榆林的驿站就在前头,再行半把个时辰就能到了。”
说完,又忍不住小心看了一眼不远处经行的流民,面上表情颇为紧张。
流民自然可怜,然而此地足有千人,一旦暴动起来,实在极难压制。
赵明枝问道:“他们打算往哪里去?”
那镖师道:“说是先去蔡州,其余事情等到了再看……”
这便是认定了天子将要南迁,打算跟着逃命的意思了。
赵明枝越发皱眉,本还要问话,前头流民人群中忽有一人大声哭骂道:“我不走了,你们要走就走自己的,我自回去翻土——眼见开春了,那地荒着,难道不要人去种?”
是个三十出头妇人。
她一开口,边上不少人也跟着停了步,纷纷交头接耳,也有几个人急忙围了上去,不知低声说些什么。
那妇人拦断道:“莫要同我说那些,我身上拢共没有几文钱,一路讨饭,越来越难讨,我儿病了也无药医,左右都是死,病死饿死,不如回家去死……”
说完,竟真的扶着个人,转头便要走。
见她这般作态,人群分开一道口,有几个老人走了过去,当头那人出声道:“你此时回去,村里一样没有药,只你一个人,你怎的活的?”
又道:“前头当有村镇,一会到得地方去寻大夫便是。”
那妇人哭道:“哪里还有银钱寻大夫……”
又道:“去了蔡州也没饭吃,一样有人追打,要死也是我们先死,当官的当皇帝的哪里理我们死活?当日那皇帝跑时,何曾管过我们了?追着过去半点好处没有的!”
“我这腿脚跑十天八天还能跑,跑三两个月,还不如叫狄人杀了我得了——我自要回乡,真有贼人来了,我进山里林子里躲着,果然死了,只怨我命不好。”
“有无人与我一同回头走的!”
她这话说完,人群中一阵骚动,不少人面上也露出动摇之色来。
人离乡贱,物离乡贵,这大冬日的,寒风刺骨如此,谁人又真心愿意南逃呢?
“阿公,不如我们回去吧?家里田也要翻土了。”
不远处那小儿忽然小声道。
先前老叟怒瞪外孙一眼,道:“别啰嗦,听风就是雨的,听她说什么——我亲见过狄人,她难道见过?打起来哪里能躲能活了!”
果然那妇人喊嚷半日,依旧无人理会,她一人扶背着儿子回头走了几步,孤立无援,原地站了站,只好又回头跟在队列里头。
发生如此意外之后,这一行人走得越发慢了,气氛更是压抑。
赵明枝在一旁看着,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却也不能拦,也不能做半点事情,只好挪到一旁,等人走得七七八八了,才跟着镖师们打马向前。
前头道路给人踩得乱糟糟的,实在不太好走,过了大半个时辰一行人才到得榆林驿站处。
木香先行一步,早在门口等着了,见得赵明枝下马,连忙上前来迎,接了她随身行囊便往后头带路,边走边小声解释道:“姑娘昨日说要在此处小住,也不知道多少时日,我便请人把后头小跨院留了下来……”
赵明枝点一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到得后头厢房,自洗漱收拾,只心中仍旧记挂着方才那一行流民,并那镖师口中说的北面南逃禁军。
等她此处打点妥当,天都黑了。
榆林是为大县,其中官驿自然样样俱全。
木香登记时候用的裴雍名号,驿官、驿卒虽不见人,却不敢多问,自备了饭食,不过寻常羊汤、烙饼等物,又配些小菜,急急送了过来,仓促间竟然也摆了一桌子。
菜才摆好,赵明枝实在没有胃口,只简单拨出一点来,动了几下筷子,正要叫木香端得出去送给后头镖师,就听有人敲门,抬头一看,竟是裴雍站在半敞大门外。
他没有着甲,身上只束带绑腿,穿着犹如寻常兵卒,左手持铁棍,卓然挺背而立。
赵明枝一时惊喜,忙起身问道:“二哥怎的忽然来了?”
裴雍也不掩那门,径直进来,将铁棍搭在一旁桌上,在赵明枝身边坐了,道:“我在后头见得流民甚多,又听得四处消息传得乱七八糟,因怕你心急,索性绕道去前面打听了一回。”
又道:“算一算时日,蔡州这两天应当能有消息,只不晓得是谁人来迎,我有些不放心……”
木香见状,连忙捧了铜盆过来。
裴雍就着洗了手,也不用人伺候,自伸手去取碗筷,转头正要同赵明枝说话,忽听得外头一阵杂乱脚步声,几人举着灯笼急急朝着此处走,在前头亲自领路的正是那驿官。
此处跨院本来不大,门口又守了七八个镖师,见得有人进来,俱都警醒,一齐围了上去。
那驿官急忙叫道:“是朝廷来的使者,来寻一位赵姑娘!”
其人话音未落,身后跟着的人已经快步踏了出来,抢了一杆灯笼举在前方,一面把头上斗篷摘下,人还未进门,只一脚跨进门槛,便在门口往里头张望起来。
屋中除却几个镖师,便只剩裴雍,女子更是只有赵明枝同木香二人。
那人先看木香,再看赵明枝,另又看向别处,环视一圈,再找不到旁人,才猛地把头转得回来,满脸惊疑盯着赵明枝半日,看着她那张脸,竟不敢认,讶然叫道:“殿……殿下?”
赵明枝端坐桌前,并不起身,只把手里木箸放回桌面,微微一笑,回道:“许久不见,吕官人一向安好?”
第131章 引荐
听得“吕官人”三字,那道声音清泠之余,入耳更是熟悉,匆忙自蔡州而来的参知政事吕贤章惊立门口良久,反复看着赵明枝面容,等终于确认,才颤声问道:“殿下……殿下这脸怎的了?”
见了蔡州来使,裴雍原本旁坐,早不放心,已是站起身来,将一旁铁棍重新拾了捏在手里。
他此刻听得吕贤章问话,虽已有准备,还是不免眉头微皱,转头看向木香,示意对方带着屋内镖师退出门口候着。
而木香茫然立在一旁,先听得那驿官说朝廷来人寻赵姑娘,而不是不寻裴节度,本来只觉怪异,此刻见该人口称“殿下”,身后跟的全是禁卫,一时分辨不出来那“殿下”一词两字究竟怎么去写,更不能猜里头意思,只懵地看向赵明枝,又看裴雍。
不过她到底听命成了习惯,脑子还不会动,双脚已经同屋中数名镖师一齐僵着踏了出去,不敢掩门,更不好偷听,只能走远几步,几次想要回头去看,另再奉茶,究竟胆小,只好作罢了,心中把赵明枝到京兆府中行事、做派想来又想去,脚麻了也不晓得挪一挪。
闲杂人等一走,那数名禁卫又退守在门边,屋内便只剩赵、裴、吕三人。
赵明枝这才向着吕贤章解释道:“不过是些伪饰,不妨事。”
又问道:“不知蔡州一应如何?”
吕贤章方才话一问完,便自觉不妥,此刻听得赵明枝发问,哪里不晓得这是忧心幼帝赵弘,又记挂蔡州局势,连忙回道:“蔡州上下俱都安好,两府众位每日轮番入宫值守,陛下一心国是,日夜向学,从无半句抱怨,只忧心百姓,又挂心殿下,几番想要遣人来寻,尤其前次均州来了人回报,才晓得殿下竟然半路撞见狄兵……”
他不敢打量赵明枝,心中本有许多话想问,然而到了最后,还是只把近日朝中大小事叙述了一回。
由此,赵明枝才知道原来一行人半路遇得狄兵后,玉霜等人伤重难以行路,只能卧床养伤,自跟厢军回了州城,一落脚,当即差人发信去往蔡州。
朝中得知,另遣了兵士并使者,日夜兼程前往京兆府接应,只因时间、路程相差,同自己正好错过。
此事既然略过,又听得弟弟每天都有两府阁台左右看顾,还有墨香盯着,随侍左右的都是藩地旧人,就算李太妃再想插手,也难得近身。
赵明枝心中大石方始放下,又想到京畿禁军,便做发问道:“钱都指那一处可有消息?”
吕贤章面色一下子就难看起来,不知是否想到从前赵明枝提点,稍作一顿,道:“虽得殿下提醒,只两地相隔,路途也乱,朝中反应不及,短短小半旬功夫,也难寻制衡之法,实在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铺垫一回,最后才把坏消息说了出来:“前几日才得的信,那钱惟伍已然弃了京师,打起护君名号,大张旗鼓,沿途还行掳掠之事,亲率数千禁军向南而逃……”
赵明枝一下子就把今日所闻同钱惟伍联系了起来。
怨不得京畿辖下酸枣县的老弱妇孺都要逃。
钱惟伍这个马步兵都指挥使跑得如此轰轰烈烈,还且逃且抢,叫沿途百姓如何会不心慌。
说到此处,吕贤章脸上愧色越重,又道:“下官无能,无法扭转颓势,自得知殿下消息,便领了北上差事,一来协守京城,二来接应殿下,又因京兆府上折,我另还做监军之用……”
“幸而那钱惟伍虽然弃城,到底没有率军投降,陛下已经降旨,令其暂守……”
他还要继续往下说,余光一瞥,忽见对面那一方木桌旁,除却端坐公主,就在公主身侧,竟还站着一人。
吕贤章心中一惊,忙一抬头,就见此人并未穿着禁军服色,显然不是先前护送公主前往京兆府禁卫,正手中持棍,距离那金尊玉贵之人仅有数步,距离虽不算极近,偏又远不像寻常护卫该站的位置。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吕贤章哪里还顾得上仪礼。
他立刻便把目光投了过去,只觉那人虽是侧身,然则只瞧那身形、气势,便知绝非什么善茬。
堂中光照不亮,那人就在公主身旁,吕贤章只怕一个不小心,双目只做一偏,便要失礼,便不好仔细去打量对方面孔,只能皱眉瞥看。
而裴雍一时察觉,将脸偏转过来,又做抬眸。
他眼神锐利,回看时毫无一丝恭敬不说,竟有几分睥睨姿态。
吕贤章未做防备,只觉那目光直直看向自己,莫名骇人,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等后头脚跟站定了,才又回神,顿时就眯了眼睛,警觉问道:“殿下,此人……”
一面说,一面直视裴雍。
他只觉对方神态、动作间极不顺眼,明明一向固守进退,从不逾距,此时没来由便生敌意,甚至等不及赵明枝说话,已然瞪向裴雍。
因见其人身上穿着寻常厢军服色,并不是有官人打扮,与那气质全不相符,吕贤章更觉其奇怪,当即出声喝道:“那兵汉,你是哪一军哪一队的?出自谁人麾下?”
又十分不悦地道:“你怎敢持此利器就站于殿下身侧?如此轻浮草率行事,难道从来没有得人教授么?仪礼何在?!”
吕贤章做过两载御史,论起仪礼规程来,简直熟稔得很,几乎不用动脑,便寻到了有刺的地方去挑。
而赵明枝一怔,自知实在方才太过心急,只想着先问蔡州事,漏了给二人引荐。
她早知这位吕官人对身后那一个向来心有偏见,不曾想今日甫一见面,便起误会,忙起身向着身后道:“是我疏忽——这位便是裴雍裴节度,节度一向忠心纯善,从前多有误会,今次陛下一诏便应,欣然北上,实乃我朝之福。”
吕贤章面上不满还未消下,忽然听得这话,表情一僵,抬头去看裴雍,简直全不能置信,然而也只好上前道:“原来是裴节度,下官见礼了。”
他礼倒是行得到位,只那语气、表情当中几分不情不愿,实在难以遮掩。
第132章 啰嗦
赵明枝心知成见一时难消,但今后时日还长,按着方才说法,吕贤章领差北上协助督守京师,而裴雍也暂守京师,二人往来相交机会,只会多,不会少。
两边只要求同存异,其余都可以暂且搁置,不过此时毕竟初识,若生嫌隙,实在不好。
她想了想,以掌作引虚向吕贤章,对着裴雍轻声介绍道:“此为朝中吏部侍郎兼侍讲、兼给事中,权参知政事吕贤章吕官人……”
说裴雍时,赵明枝只简单一句提带,提到吕贤章时,却把他本官、差遣、寄禄官等,一应铺陈出来,实在是心知前者对后者而言,虽然侥幸踩着时势侪身两府,实际不过朝中名望尚浅的新进,而裴雍多年声名赫赫,朝野上下实在罕有不知其名的。
她做了引荐后,两边反应不一。
裴雍镇定自若,手中仍旧执棍站立一旁,仿佛自己真的只是一名寻常护卫。
吕贤章却如芒在背,时不时抬头去看裴雍,似乎对他所站位置仍有不满,只是见赵明枝没有半点计较的意思,几回想要说话,还是把语句咽了回去。
赵明枝只做不见,接回先前道:“钱惟伍既逃,谁人去接他手中兵权。”
吕贤章犹豫一下,到底还是道:“此人究竟执掌禁军多年,又距离蔡州太近,不好压得太甚,若是将其逼得反了,倒成掣肘,难当权衡……”
他说到此处,忍不住又看裴雍一眼,急又收回视线,盯于足前地面,虽未明说,那“难当权衡”二字,显见权的便是面前人。
“按孙平章的意思,不如先将钱惟伍暂放一旁,或可先置于颍州,如此,既不会离蔡州太近,狄贼南下时还能挡一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