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76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古代言情

  陈岩道:“廖勉特地交代左右军巡使派了两队巡铺,日夜在那巷子外守着,也有人亲见裴雍半夜从那院子里出来,他无亲无故的,连着两天半夜去找,除却外室,还能是什么?”

  又道:“莫要多管,眼下太过仓促,后头事情将来再查,你而今只把这信抄了便是。”

  陈元娘虽然不甘不愿,到底不敢违背父亲,只是抄完之后,越发觉得不合情理。

  她见得后头那厚厚一叠,竟全是礼单,其中金银珠宝之外,还有不少古董书画,犹豫一下,忍不住道:“爹,那姓赵的商贾出身,这许多古画书帖,其人未必识货,依我看,也要不得这许多,一页单子的金银就已经足够了。”

  “她哪里见过这许多好东西,给得多了,把胃口养大就不好了!”

  又道:“给她去信送礼有用么?真能把弟弟放出来?”

  “但凡那姓裴的真有一点上心,就不至于把她扔到巷子里住了——我看那宅院小小的,也没派多几个丫头到身旁伺候,连出入时用的马车都又窄又小,她穿的料子半点上不得台面,看着不像是出自什么大富人家。”

  “要是办不成,岂不是白送她了!不如再想想别的法子!”

第129章 处置

  陈岩却没有理会女儿的话,见书信已经写好,便把陈元娘打发回去,对着一旁管事的道:“去把前次做的信封找来。”

  那管事的忙出门去了。

  等人走了,陈岩才转身进了书房内厢。

  他取随身钥匙开了其中一格柜子,在当中翻找一番,犹豫了许久,才抽出几份文书来。

  等管事的捧着几个信封回来时,陈岩也不让他避让,当着对方的面,把那信封尾部拆开,拿起来示意一番,道:“你看清楚了,这信里头分为三层。”

  原来那信前后俱是开口,只是从正口处看进去,与寻常纸封全无半点不同,但从后边封尾去看,就如同一个“亖”字,一共三层。

  陈岩先将那几份薄薄文书亲自折了,往贴边的两层分别塞放进去,又把陈元娘抄的那信装在最中间那一层,再用蜡将尾部封好。

  一番动作之后,自封口处拆开时候就只能见得陈元娘手书信件,并那厚厚礼单,半点看不到先前塞进去的文书。

  又因这信封纸质厚得很,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不易叫人多想。

  “外头两层装的是柳条、宝泰两条街上的铺面契纸,另有州西巷子里的两进宅院契书——你先把书信、礼单送进去,看那赵家女什么反应,若当即便收了,又做满口应承,这宅院、铺面就不必再提半句。”

  “要是她得了礼单,犹不知足,不像是个好打发的,你不要着急回来,再叫人传话进去做提点,喊她仔细拆开这书信,看其中房契地契,作为说服——你听明白了没有?”

  管事的连连点头,忙道:“老爷放心,我在您跟前伺候这许多年,其余不说,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

  陈岩点了点头,道:“不要等天亮,你现在就把这信带上去那宅院外,只等屋中有了动静,便叫人送进去。”

  那管事的果然应是,忙把那信贴身藏了,急急喊人套马出门。

  见得人走了,陈岩方才放下了半颗心。

  若说那礼单还只是厚礼,加上房契、地契,虽不至于到那财可通天份上,却也是无人能够小觑的一笔财富。

  尤其他早听女儿说过,那赵姓女子是为京城商户出身,家中正要跟着迁来,这样时候,送什么都不如送铺面、送产业,好叫她安置家人。

  不管是不是外室,同那裴雍什么关系,便是一床夫妻,也有不好开口的时候,柳条、宝泰两条街的铺面十分难得,那女子只要稍一打听,便能得知其中价值。

  总之,先得把人捞出来。

  想到这一处,又回想起方才陈元娘言语、行事,陈岩本来就不太好看的面色,变得更为阴沉起来。

  他几乎没有多做迟疑,就打铃将自己心腹叫了过来,吩咐道:“天一亮,你就出发,去一趟江州。”

  又道:“前次我出钱造了祠堂,又重新理了族谱,应该早就已经修出来了——你到了之后,先喊人送两本过来,等书送了,人就不要着急回来,先在族中住着,替我好生物色一番,看看有无合适过继的,最好是不曾记事的幼儿,实在不行,几岁的小儿也可,最要紧是看着性格服帖,和善孝顺,其余都可放到后头。”

  那心腹吃了一惊,犹豫道:“老爷,这事……大少爷同大姑娘那一处……”

  陈岩皱眉道:“你只办你的差,嘴紧就是。”

  那心腹道:“小的这一处自然不会泄露,可要是去了江州,大少爷同大姑娘家中还有亲在,若要打听小儿,难免走漏风声……”

  陈岩道:“等江州那一处消息传得过来,还有没有大少爷、大姑娘都是两说。”

  他把又交代了几句,才把心腹打发出去,自家却留在书房里,想到那板水寨田寨主的儿子还在狱中,又想到自家那个便宜养子惹出来的事,另有那养女愚不可及,两个都脑子灌了水,才叫事情到这地步,只觉站也不舒服,坐也不安宁。

  人是不能再送回去的,毕竟在府里养了这许久,也知晓不少密事,再一说,便是不知道什么,一旦送得回去,还不知道怎么在外头传言。

  养女还好,一抬嫁妆随意打发出去便是,实在不行,安排个拿捏得住招赘进来,生几个看看有无能拉扯的,只要能给自己捧灵摔盆,延续香火,其余都不打紧。

  至于那养子陈究,还是要想办法早日处置了才是正紧。

  陈岩甚至觉得此时能把人直接在狱中做了最好,干干脆脆报一个瘐死上去,一面能拿去同裴雍讨价还价,今后不管在谁人跟前打起嘴仗来,自己都是占上风的,一面也无声无息绝了自己后患。

  只可惜他的手实在插不进去。

  陈岩正烦着田英儿子的安危,眼见外头天色渐亮,终于有个出去打听情况的下人匆忙回来了,也不敢怎的抬头,先把手中文字递过去,小心翼翼地道:“小的问得遍了,四处都查不到那李训来历,也无人晓得裴节度同他什么关系,至于那京城来的赵姑娘,更无人认识……”

  “别人都瞧见裴雍打那巷子出来了,也查得到李训是自曹府出去的,样样线索摆在面前,去得这样久,就给我查出这一点子东西来?”陈岩口中说着,强忍着怒气翻看那接过来的资料,越看越觉得就是一团屎,沾手都嫌臭的,顿时气急,将那卷册往桌上用力一摔,骂道,“我养你们难道吃干饭的吗?!”

  那下人满头是汗,只好道:“小的这便去再查。”

  只他停顿一下,还是忍不住道:“老爷,却不晓得那李训是曹府出去的话,是谁人口中传出的?另有那裴节度半夜打那宅院中出来事情,又是谁人得见的?”

  “小的本想进去寻个左右邻舍问一问,还未进得巷子,便有巡铺盯着,等走了进去,又有不知哪里冒出来镖师一路跟着,压根凑近都不能,不单白日,半夜也是一样——只不晓得是哪一家探子那样得力,竟能……”

  陈岩原本正气,还以为这下人要找借口脱责,然则听着听着,忽然背上、头上渗出一层薄薄冷汗来。

  在这京兆府中,他同裴雍摆在一处,衙门也好、军营也好,谁都知道站在哪个那一边。

  那为什么那左右军巡使手下,敢明目张胆把裴雍名字抬出来,说他半夜去探访那赵家女院子?

  他原本只以为是姓裴的行事肆无忌惮,全无防备,可被局外人一点破,忽然就惊醒了。

  难不成……这其实不是行事不谨,而是明晃晃对他做警告?

  若真如此,他叫大半夜去巷口守着,又要大早上强送信进去,岂不是等同于拔了虎须?

  陈岩一时惊慌,脚都软了,眼看外头天色已经大亮,急忙打铃喊人道:“去把陈管事叫回来,说我这里有急事,喊他立时就来,原本差事不要再办。”

  然则人才领命出去,还没踏出门几步,却见那陈管事一面擦着头脸上汗,一面匆匆跑了进来,手中还扶着胸口处,一进门,便跪在地上叩首道:“老爷,小的办事不利,那书信才送进去就被退了出来,本还想做提点,喊那院中女子去拆信封,谁知里头只传出来一句话……”

  他犹犹豫豫抬起头,半晌不敢继续。

  陈岩心里已经凉了半截,只装作无事道:“说什么?”

  “那女子说……说……”陈管事吞吞吐吐,“她说……请老爷不要白费力气了……”

  “究竟说的什么!”陈岩并非傻子,怎会不知道下人做了遮掩,追问道,“裴雍就算了,难道她一个女子,竟敢辱骂朝廷命官?”

  陈管事不敢再瞒,只好道:“倒也不是辱骂,也不知道是不是里头传话传错了,好似是说,老爷与其在此白费力气,不如回去翻翻晋刑统……看看自己合哪一罪,老实自投罪己,倒能少些责罚……”

  那话语虽然没有辱骂,听在陈岩耳朵里,却是更为古怪,叫他那内衫沾着汗水,湿濡濡贴在脊背上,竟觉发寒。

  良久,他才问道:“你这就回来了?有无探到其余消息?”

  那陈管事忙道:“除却小的一家,另也有一个陈家下人过去,只信件也被退了出来,小的本还想着收买其中仆人做个说客,谁知没多久就被请出了巷子……”

  陈岩越听脸色越是难看,自知自己今次是步步行错,最麻烦的是,此时犹不知道错在何处。

  他不敢妄动,却又不敢不动,良久才道:“着人在巷子外盯着,再买通他家左右——我不信那巷子难道给姓赵的包了,那裴雍若敢如此扰民,此时朝中拿他没有办法,将来迟早我要参他一本!”

  那陈管事不敢啰嗦,连忙去了。

  然而一日三趟回报,报了两天,所有人都察觉出有些不对来。

  那李家宅院,竟似再没有人进出。

  莫说那姓赵的女子再未出门,便是里头仆妇、小厮、护卫,也没有一个露头的。

  难道饭菜也不用买,不用吃?

  不独如此,一直守着的巡铺也早撤了,镖师更是不再见了踪影。

  等陈管事终于命人重金买通一名巷子里头其余宅院的仆役,一同过去敲门,却在那李宅门口遇见了略有眼熟的陈芷蕙。

  对方身后跟着两名丫鬟,满脸失魂落魄,见得人来,只苦笑道:“你是陈公事家的吧?来找那赵姑娘么?不必找了,人已是走了,不晓得去了哪里,早两日就没了踪迹。”

第130章 重逢

  将要开春,一旦过了最冷的那段日子,地面的冻土就开始松化起来。

  赵明枝骑在马背上,勒马而停,眺望这一条许州去往京城的官道。

  远远近近全是人群,时有婴孩的哭闹声,大人的劝哄声、喝骂声隐隐传来。

  沿途看到过许多类似场面,本来已经见怪不怪,然而越往北走,尤其近日,遇到的流民数量越多,至于今时,放眼望去竟是足至上千人,俨然成山成海,俱是携家带口、扛被背锅的。

  众人看着虽无队列,但都挨得很近,显然关系并不生疏,应当不是同村同族,便是同地同街,几乎都为老弱妇孺结伴而行,甚少青壮。

  这几年来大晋战事不休,又因京城才遭了劫掠,先前又是征兵,又是徭役,早不剩多少壮勇,能跑的早跑光了,剩下全是跑不动的,而今连这些跑不动的都要跑,叫赵明枝看得心中一突。

  一丈开外有个老叟在骂孩子:“好好的麻鞋你不穿,要穿布鞋,现在腌臜破烂的,底也漏了,又湿了雪,哪个有空给你洗,去哪里寻地方晒烘,要是干不得,我看你晚上穿什么!”

  那孩子看着不过七八岁,擦着脸上泪哭道:“阿公,我单穿麻鞋脚趾冷,冰水泡着又痛,阿妹好重,压得我脚底都是水泡,我肚饿,走这半日没吃东西了。”

  那老叟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吃吃吃,尽日就晓得吃,都说把小四留着送人,你硬要带着,还嘴硬自己背,本来就没几口口粮,你让她半口,自己活该挨饿!”

  赵明枝低头看去,果然见得那小儿脚上一双布鞋外头套着一双麻鞋,里头鞋子麻黄色,鞋头已经洞穿了,露出里边红肿脚趾来。

  地上的积雪早被来往行人、马蹄、车辙碾得混黑,踩得用力些就冰泥四溅,不管怎么小心,即便赵明枝骑在马上,裤腿、披风都会被冰泥水溅湿,更何况一个用腿脚行路的小儿?

  那孩子背后背着个篓子,此时从篓子里钻出一个三四岁女童来,看着极瘦小,趴着前头那小儿的背先喊了一声阿兄,又道:“我下来走,我会走。”

  孙儿一抹眼泪,回头呛了一句道:“你那鞋烂了还没补好,怎么走?”

  “不穿,我不穿走路。”那女童忙道。

  “你就得一张嘴巴!等走出病痛来,没银钱看大夫,我半路扔了你,看你还吵!”

  女童顿时唬得哭了起来。

  眼看两个小的在此处吵闹不休,那阿公忍不住骂骂咧咧两声,上前去抢了背篓放到自家前边担子上头,回头又骂道:“养两个讨债的,要不是你们,我哪里用得着受这个苦。”

  “我老梆头一个,两脚一蹬,闭眼就去了,管他什么狄不狄,乱不乱的,杀了我早死早了,偏生个短命女儿嫁个短命鬼,又留两个讨债鬼……”

  “早晓得把你们两个一并卖了,好歹小的有口饭吃,命自有旁人去保,剩我自己一个,饿死都是自家选的……”

  只是骂着骂着声音越低,催那孙儿道:“饿着,等到前头寻个坐的地方再吃那半个干馍!”

  听得老人骂,一个男童不敢做声,老老实实低了头,另一个女童则是老实缩回背篓里。

  那老头本就挑着两头担,一前一后两大筐细软,十分吃力,勒得肩头都重重压了下去,此刻多一个不知道多少斤的小孩,走路都慢了几分,额头上更青筋直迸。

  赵明枝看得难受,却不好上前,更不能去问,只得招来一旁护卫交代了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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