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再一想,从前面貌丑陋时已能使人心生好感,自己一个无名小卒也愿意给她做事,为她上心,今后得了如此一张脸,又有那样性情,冠以“自舍”之词,居然也变得贴切起来。
赵明枝却不知自己身后人所想。
她梳洗妥当,又吃了早食,便无心再干坐,另有取了斗篷并斗笠把自己遮得严实,才在一众镖师并几个吕贤章留下的禁卫护卫下去往官道两侧,自马车里朝外看去,守足了一天,去观察自北向南行人情况。
不独该日,次日一早开始,至于第三日,依旧每日到得官道上守着。
木香跟了这一路,眼见流民一路往南,沿途情形实在惨得令人于心不忍,不免劝道:“不知殿下想要晓得什么,不如交代下来,另遣人来看,好过日日如此亲自奔波……”
赵明枝却做摇头,道:“我在驿站中站坐不宁,不如来得此处看个清楚。”
又道:“你看这两日,有无察觉什么不同?”
木香道:“全是流民逃难,就像看到自己从前逃命时候一样,虽然有心使力,只是一点办法没有……”
她说着说着,声音逐渐沙哑,右手紧紧抓着边上车窗木框,被外头寒风吹得指节发红也不自知。
赵明枝却是道:“也不知是否偶然,还是有旁的原因,我自点看,又差人在另几处做了点数,昨日道路上向南流民人数比起前日已是少了十之一二,今日比起昨日,又少若干,除此之外,原本只有自北而南,除却官兵并少许行商,再无人由南向北,可自今日午间,竟是零星见得几名百姓走回头路……”
她说完伸手指向远处,果然道路一旁有七八人朝此处走来,虽然步伐不快,但明明白白方向就是往北。
赵明枝一说,木香也瞧出点眉目来,认真看了小一刻钟,迟疑问道:“好似流民走得也比从前慢了,不晓得是也不是……”
虽是逃难,可眼下并无追兵,众人只为保命才不得已而为之,走快也好,走慢也罢,一般并无定数,只这两日,尤其今日所见南下流民,不管哪一队,哪一群,即便以肉眼看,也能分辨出比起先前速度要慢。
两人还在说话,就听后头小径出传来一阵马蹄声,探窗回头去看,一名却是守在驿站中的禁卫急急而来,勒了缰绳就要下马。
赵明枝立时开了车后厢,示意那人不必行礼,又问道:“什么事?”
那禁卫道:“后头吕参政传了信来,说是仪仗今日便能到,只半途遇得一位将军想要来给殿下问安,叫下官来通传一声,讨一句殿下示下。”
他一面说,一面自怀中取了贴身书信出来。
木香探身接过,转递到赵明枝面前。
赵明枝有些莫名,拆那信折一看,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原来今时前世或有许多出入,可在那钱惟伍身上并没有多做更改。
此人弃城而逃,一路纵兵掳掠,却是同从前一样横死在半路上。
钱惟伍一死,他手下兵将无一个能做统兵,兵将分做许多派,或就地散去,或各自成群分头而行。
而吕贤章见了赵明枝,匆忙回身去催公主仪仗,不想就在半路上遇得其中几名武将。
其余人皆不上台面,仅有百十余个兵士,吕贤章不愿生事,便随之去了,然而最后遇得这人却不敢不理。
那偏将姓宋,唤作宋景壬,正是当日裴雍所说可以分钱惟伍兵权的二将当中一个,此人领着一二千兵卒,大半都是精锐骑兵,人人兵械俱全。
吕贤章有心劝说宋景壬原地停兵,叫他听从蔡州分派,只对方得了他所言,虽有犹豫,究竟没有松口,本来要走,不经意间得知当今公主正在前方,而节度使裴雍居然亲自领兵相护,终于同意自行前来探问一回。
第135章 辛苦
得知宋景壬要来,赵明枝当即便令人调转马车,打马回了驿站。
本就不远,一行人快马加鞭,不多时就到得地方。
临下马时候,木香拿手慢慢去推那车厢门,脚才踩到地上,却又回头,出声叫道:“殿下……”
“一个无根无脚的偏将,不过发个信来,便要面见公主,哪有这样跋扈的道理?”
她忍不住发问道:“那姓吕的参政身居高位,食君之禄,怎的今日不担君之忧了?”
“真要劝说,请那吕参政去说,以其口舌,难得连个无名小将都说不动?”
找完吕贤章的茬,她又认认真真提议道:“便是他不得用,也未必要殿下亲自去见,不如稍等一等,前夜节度不是已经发信回来,说是今明两日便能回到,实在那吕参政不行,等节度来了再去劝也是一样——哪里就到要劳动殿下地步了?”
赵明枝怔了怔,却做一笑,道:“我自晓得你是关心,只这样形势,但凡能有丝毫得用,又怎能称得上‘劳动’?”
她跟着弓身而出,一手搭着木香胳膊跳下马车,等站得稳了,同对方只隔着半步远,轻声道:“前日你说恨不能上阵杀敌,但若不行,只要能做半分助力,便已心满意足,难道我竟不是?”
又道:“你心中把我当金枝玉叶,只觉宋景壬跋扈,但那宋将军领兵杀敌,自守阵前,在旁人看来,比起我这样只食膏脂,分毫不事生产,还要反叫将士过来拜见的,说不得谁人才是真正跋扈——或许还为其鸣不平。”
说完,把木香手臂轻轻握了一下,才做放开,道一声“走罢”,随即快步朝内院而去。
木香听得那话,足下一顿,只原地站立,被飕飕冷风吹得半边发髻都乱了也不自知,更不觉冷,反而手脚俱热,良久,方才小跑着跟了上去。
也不知是吕贤章的信送得太慢,还是那宋景壬走得太快,赵明枝才走近后院,就见得若干兵士聚在庭中,围着当中一人。
那人披甲戴盔,脚下还罩着吊腿,腰间插着柄长剑,站得倒是笔直,正被院中镖师并禁卫拦在其外。
他看上去不甚高兴,对着边上人道:“参政只说此处有公主,要俺过来参见,眼下赶忙来了,却是门也不给进,莫不是那公主其实假的?”
“你一路都让走慢些,最好跟着仪仗同行,莫非便是为了腾挪时间,生造出一个所谓‘公主’吧?”
又道:“俺本来也不信,北面乱成那个样子,徐州城眼见就要破了,陛下同诸位相公,带着皇亲女眷,怕只一心想着往南逃命,怎会顾得上返倒过来,也是俺脑子蠢,被你说来劝去,还真敢以为有个什么公主在……”
吕贤章正扶腰擦汗,仿佛累得够呛,此时听得那人说话,忙出声道:“宋准备何处此言?假冒公主这样大罪,谁人敢担,殿下心系百姓,欲要与前线将士同进退才星夜前来,你怎可如此无礼无状?”
又道:“殿下有事外出,须臾就回,你一个准备将,难道连这一时半会也不能等的么?”
原来那着甲者就是裴雍口中所提的滁州宋景壬,其人正任神武中军准备将一职,仅为佐官,甚至位在副将之下。
宋景壬听得吕贤章说话,冷哼一声,道:“俺能等,那许多弟兄难道也能等?你看沿途百姓,谁人能等?”
说着指了指一旁几人抬挑着的箱笼,道:“此处是些做孝敬的银钱,真要有事,就请公主送信过来,若是能办的,俺能腾出手来时候就给她办了。”
又同那几人道:“既是不叫俺们进去,东西只放在此处好了。”
几名兵卒闻言果然把那箱笼重重撂在地上,又七手八脚去卸上头绳索。
箱笼约莫半丈长,两尺高,盖得严严实实,看不出里头东西。
也不等此处收拾完,宋景壬就急着道:“俺手下千数兄弟还在等着,今日既是公主不在,就先走了,倘使真有什么公主,参政可要帮着好生解释几句。”
说完,居然果真转身要走。
吕贤章唬了一跳,赶忙去拦,因叫不动院中护卫,又差使后头禁卫过来帮忙。
只那宋景壬生得虽不算高大,人却膀大腰圆,此时一手扶着腰间长剑,拿眼睛去睨吕贤章,作势要抽剑,又做声道:“怎的,吕参政难道要强留吗?是要强留俺一个,还是要一样强留俺那千余弟兄?”
那剑身拔到一半,发出金属擦碰声音,直钻人耳朵里。
吕贤章看那锋利刀刃,自暗暗叫苦不迭,却不好上前,转头去看后头禁卫。
只他都不敢来,其余人哪里能上,也是束手束脚。
眼看宋景壬带着手下迈步要走,吕贤章一咬牙,大步上前,拦在宋景壬前方,见他真要拔剑,此次却是不避不让,伸手就要去抓那刀刃。
他毕竟朝廷命官,已然侪身两府,宋景壬心里制度仍在,此时不过作势一吓,哪里真敢伤他,忙绕开一步,就要骂将出声,余光一瞥,却是见得院门边上站着十余人,当前两个都是女子,正望向此处。
其中一人戴着半边帷帽,单梳一个垂髻,只简单插了根木簪,穿得也甚是寻常,不过一身素色裙子,披靛青褙子,可她只站在那一处,身旁一个身形高挑丫头半伸手护着,已是透出难掩贵气来。
那女子面容藏在层层罩纱之中,明明看不清脸,只看体态并露在外头纤细洁白柔夷,另有身形,便叫人止不住去认定帷帽下必定是个绝色佳人。
宋景壬本来怀疑是不是姓吕的寻了人来冒充公主,见得此人,心里止不住便有些发虚,虽还有狐疑,那问话在舌尖绕了两下,竟不敢直接问,生怕唐突,还要在脑子里想一回。
他话未出口,对面那女子已经开口问道:“若要强留宋准备一人,待要如何?若要一同强留那千余兄弟,又待如何?”
那声音不似评书、戏折上说的婉转如黄莺,并无多少娇媚柔细在其中,只仿佛山间清泉,清清潺潺,又似溪流入深潭,珠落玉盘。
宋景壬本来要问的话就被堵了回去,莫名生出几许尴尬来,甚至不会做声。
而那女子又做上前,再道:“道上流民甚多,我无得力人在手可用,实在不知所措,正要去做询问,不想却叫宋官人空等这许久,辛苦了。”
宋景壬只觉额头上汗涔涔的,又觉自己一路奔赶,实在狼狈,形容必定不整,姿仪更是不佳。
此时再做整理已是不及,他只忍不住拿胳膊去擦脸上汗,然而却忘了自己还着臂甲。
那冰冷铁片贴在头脸上,和着那道温柔声音,叫他实在手足无措起来,到底从无半点应对经验,连对方身份都不愿再做分毫质疑,半晌,只噎出一句:“不辛苦,不辛苦,本是下官应当的……”
第136章 口书
赵明枝一上前,门口拦着的镖师们即刻就往边上退让,另有人去开门,又有禁卫在前带路。
两队人马各司其职,各守其位,排列有度。
宋景壬训练官出身,本为内行,一下子就看出不对劲来。
面前两拨人,一边同样身着禁卫服色,行事、动作十分熟悉,不必再说,应当就是那参知政事吕贤章所说,留在此处守卫的禁卫兵。
而另一边护卫虽然没有着军服,进退间尽数循章循法,并不寻常。
大晋遴选兵士,先量身高,度其容貌人才,再看走跃,最佳者才能得入禁卫。
若是只管身高、相貌,那些个不知来历的护卫其实不如宋景壬手下禁军精锐,但再看众人行走、动作并配合,尤其整体风貌,却是用“远胜”一词来形容,都有些过轻了。
这一群护卫一看就身经百战,互相之间极为默契,所有动作不是奔着好看,而是奔着实用去的。
宋景壬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稍有异状,此时站在院门左侧,并没有排进队列那一个,马上就会将倒提在手中的长棍劈将过来,特地预留的距离,正好给他使棍。
而守着门那一个身高甚至不足五尺二,莫说进不得禁军,哪怕是地方厢军当中,也是要被裁汰的一等,但他用布绑缚的手臂并小腿,哪怕看不到里头皮肉,只观形状也尽显肌肉遒劲,更莫说整个人膘肥体壮,手上结了厚厚老茧,一双眼睛看向人时连情绪都少,即便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以他那体型,想要造一个死人堆,也不难。
以大晋如今家底,禁军都只能中看,不能作用了,除却西北军,哪里还能寻出这许多久经沙场的壮勇?
如果说宋景壬原本还将信将疑,觉得吕贤章是在诓骗自己,此刻见了赵明枝,再见这一众护卫,心里已经信了大半——那节度使裴雍哪怕没有亲来,至少也是真派了手下厉害精兵出来。
兵是真,那公主自然更真。
便是真公主,能支使得动裴节度也已经令人不敢置信,若是假的,又怎有可能。
回想自己方才搪塞之辞,也不晓得被公主听去多少,宋景壬一颗心微微吊了起来,也不敢啰嗦,只好老老实实跟在后头进了内院。
到得堂中,木香先安排护卫搬了小屏风挡在赵明枝面前,又差人去叫驿卒来送茶。
她一向同李氏镖局里头镖师熟稔,指派起人来不仅理直气壮之余,还随意得很,看在宋景壬眼中,心里无端端更添几分忐忑,还没来得及细细思量,前头木香已经吩咐妥了,当即上得前来,双手成托举状,看向宋景壬腰间,道:“请官人取了配剑。”
宋景壬扶着腰间长剑,本还迟疑,等抬头见得那屏风距离自己只有几步,其中镂空,透过空隙看去,公主此时头上帷帽虽然未脱,却已经手捧茶盏低头吃茶,隐约能见罩纱后精致轮廓,动作更是温雅动人。
来都来了,何必为了一刀一剑,叫一个弱女子受惊……
他稍顿一下,到底把配剑解开,递到木香手里,等伸手接过驿卒送来的茶,也不敢坐,却自站着向屏风后行了一礼,道:“下官来得匆忙,倒催得殿下仓促归来,不如且去休整片刻,俺……臣在此等候便是。”
赵明枝却是连寒暄也无,单刀直入便做问话,道:“宋官人请坐,却不知京城情形如何,竟教你等领兵至此?”
听得前半句话,宋景壬本来已经依言坐下,然而听到后半句问话,忙又站了起来,只半低头看着地面,也不知当要如何答话。
半晌,他才道:“钱都指听得消息,只说北面徐州破了,狄兵转眼就要南下,京师并无多少精兵,死守彼处,不仅徒劳,还全是送死,又说陛下人在蔡州,左近并无多少亲兵,便点数兵卒望南而行,要去护卫天子。”
“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