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93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古代言情

  他顿时忿忿然起来:“当日北迁那一位向城中征发催借的银钱、粮谷,眼下都过去两年有余,莫说归还了,连声都不吱,那么多东西,扔水里还听个响,更何况也没有凭证,左右是回不来了的,龙椅上又换了人坐,从前的东西,自然就不了了之了——吃过一记打,难道还吃第二记?赵家人真当咱们都是傻子?真当我们的银钱粮谷是白捡的吗!”

  说到此处,他竟是往前一探手,抓起桌上的木匣子,抬头看向对面另一人问道:“你敢不敢拿的?”

  对面那人面露踟蹰之色,额头竟冒细汗,道:“虽说现在难知将来城中情况,可眼下这一处还是姓赵的,今日那公主再如何客气,到底还是皇家人,要是两相撕破面皮……”

  韩员外闻言呵呵一笑,道:“左也不行,右也不行,天下间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你二人自行做个斟酌,是要财,还是要是在赵家人面前充脸面……”

  他置身事外,倒是把话说得轻轻巧巧,引得其余二人心神不定。

  三人在此处又商量了许久,正要出厢房使人去通传行团中各家粮商,未曾想才将那门推开,就听得“蹬蹬蹬”一群人杂乱脚步声,循声望去,足有五六人。

  来人全是随从,见到他们三个都在,俱是松了一口气,各自寻了自己主家迎上,低声禀道道:“老爷,铺子里出事了!”

  原来自百姓冲闯粮铺之后,事情逐渐闹大,波及的也开始不仅限粮铺,已经蔓延到其余街巷、铺店,眼下衙门早出动了衙役、巡兵维持秩序,一时尚未能够得以控制。

  三人得知如此消息,尽皆措手不及。

  其中一人急问道:“铺子里的财物没事罢?”

  来报的侍从表情复杂,愣了一下才答道:“铺子里伤了几个伙计,已经有人送去医馆了,除却门窗,其余柜子桌台也有损毁,只是还没来得及清点……”

  那人这才反应过来此时周围还有旁人,忙清了清嗓子道:“闹事的人抓起来了没?”

  “官府来人带走了,只不清楚什么情况……”

  “那还不派人去看看!”

  他一面说着,一面匆忙回首与两位同伴告辞,又埋怨道:“必定是那些个流民在里头捣鬼,这回还不晓得有没有人来赔我那损失!”

  语毕,急急惶惶朝外走了。

  剩得那李员外同另一人两相无言,未久,那人也拱手道:“在下铺子里头有事,也不在此叨扰了,只……唉……”

  二人虽未说话,却都晓得一旦事情闹大,朝廷态度或有转变,未必还像先前那样好说话,此时心情稍显烦闷,连寒暄兴致也无。

第155章 忘本

  该人一出酒楼,也不着急赶去自家粮行,而是一面使人寻那李掌柜所在,另一面转回家中。

  此人姓许,大名唤作许邛,家中惯做粮谷生意,祖辈从延州东迁到了京城,先是在粮铺中做帮工,因长相周正,手脚勤快,脑子也好用,渐渐被东家看重。

  那祖先由学徒一步步做到掌柜,后来在京中安家,经历几代,终于得以置田置产。

  等到许邛这一辈,已是扎根深厚,甚至选进了京中粮谷行团行首之位中,比起从前光景,当真算得上鲤跃龙门了。

  且许邛到家之后,半点不做耽搁,径直转向内院去寻了妻子梁氏。

  梁氏正坐在案前看账册,不远处的床榻上,家中乳母带着丫头逗着一双儿女玩拨浪鼓。

  两个小儿年岁仿佛,一听到动静,口中立刻开始咿咿呀呀的,又朝着来人张手。

  许邛本来脸色凝重,见得一对儿女的动作,不禁也泛起笑容来,就着丫头送来的水洗了手,简单擦了两下,便去抱孩子了。

  一大两小玩了片刻,屋内其乐融融的,梁氏索性也把账册同算盘推到一边去,笑着走过来一起说闲话。

  只梁氏一向心细,夫妻二人感情又好,才坐了没多久,她就觉出丈夫有点不对劲来。

  等到乳娘和丫头把小孩抱下去后,梁氏问道:“是不是外头遇见什么麻烦事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许邛摇了摇头,原想辩解,最终却是叹了口气,道:“是有一桩事情……”

  他把方才在厢房中见到当今公主,又将赵明枝所言、韩员外及另外一人意思掐头去尾简单说了,可说着说着,竟是欲言又止,慢慢停了下来。

  梁氏先还吃惊,听到后面,已是反应过来,继而问道:“老爷是个什么打算?是想认田吗?”

  许邛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道:“我做得这么明显吗?”

  梁氏道:“多少年的夫妻了,难道连老爷这点心思都瞧不出来?”

  又道:“何况要是老爷想和韩员外他们同进退,哪里用得着特地回来跟我商量。”

  她不知想到什么,皱眉道:“只这些日子外面传言不好,都说狄人过不了十天半个月就要打来,要是老爷认了田,府里、铺子里未必能抽出那许多人来打点……”

  许邛道:“我已是想清楚了,铺子跟府里早就人心不稳,强留也没意思,倒不如问个清楚,要是有想趁早南下的,我也不强留他们,你和娘一起带着老大老二往蔡州走……”

  他说着抬起头来,道:“既是认了田,总归要人来看着,家中也有些产业,若无主人家……”

  梁氏不等丈夫把话说完,便打断他道:“老爷是想叫我和娘带着两个孩子南逃,只余自己一个人在京中赌命么?”

  她本来还在随手收着床榻上儿女留下的玩具,此时却是也跟着霍然抬起头来。

  许邛看向妻子的眼光略有点闪躲,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梁氏沉默不语。

  半晌,她叹一口气,道:“老大老二年纪小,我是做亲娘的,不能拿他们的命来赌,只城中事务,老爷未必有我熟手——当年我独自守码头,手下领着十来个弟兄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个学堂里摇头晃脑念书。”

  她顿一顿,继续道:“既是要南下,不如老爷带着老娘同两个孩子走,虽这话说出来有些不给你面子,可你留在此处,当真不如我来……”

  “这……这如何使得!”许邛有些尴尬,又有些愕然,“若是狄人当真打来了,你留在城中……”

  “我留在城中还能使两把大刀,老爷留在城中,棍子都未必能耍几下。”梁氏正色道,“我爹娘与社中师兄师弟尽在,当真遇到那一日,大家总能有逃命之法,看从前面上,怎么都会将我捎上,老爷却是未必。”

  许邛只一味摇头道:“此事我不会同意!”

  梁氏不置可否,只又问道:“老爷说要认田,原是想要认多少?”

  许邛道:“我心中想着,预先留出你同娘带走的银粮,其余都做折算,能雇多少流民,便认多少田亩。”

  正好账册就在手边,梁氏取来一算,最后道:“既是老爷有此想法,不能只你我二人商量,定要先去和娘那一处做个交代,趁着现在一并说了吧。”

  许邛道:“自然。”

  两人便一齐出了门,转去内院。

  许老娘已是接近花甲之年,听完儿子言语,又听媳妇交代,眉头一皱,道:“怎么,难道你们两个当我是死的?”

  又道:“我这个岁数,什么事情没经过,什么福气没享过?便是狄人真打进来,杀了也就杀了,早就活够本了,可要是你两个叫我带孩子南去,路途这样遥远,一个两个又是两三岁小儿,爹娘老子都不跟着,我一个老婆子怎么带得动?”

  “到时候南边气候不合,水土不服,跟逼我死有什么区别?你们两个,难道一点孝心也没有吗?”

  许邛张大了嘴,竟是不知道怎么应答才好。

  许老娘又道:“偌大一个府邸,没个人来掌中馈,邛哥又是没能耐的,一人留在京城没什么用,一人去南边也落不了根,还得要立得住的媳妇捎带着才要好,再一说,孩子怎么能没有父母陪着,我一个老婆子带也带不动,走也走不动,不过总算还有点脸面手腕,当年老头子不在,我一人也支撑门第了多年。”

  她把话说完,拍板道:“行了,你们也不用争了,一起南去罢!我再一把老骨头,镇宅还是够分量的!”

  梁氏着急道:“娘,你在这凑什么热闹!”

  许邛也忙道:“百善孝为先,哪里就到这一步了!当真要如此,倒不如不认那什么乱七八糟田亩,也不用娘你……”

  他话音刚落,却听重重“砰”的一声,却见自家老娘用力将手拍在身旁桌案上。

  许老娘拿眼刀狠狠剐了一下儿子,怒道:“旁人或许可以不认,姓许的却是不能不去认田!”

  又道:“当年你家祖上遭灾,自延州一路乞讨而来,若非京中善心人救济,又有朝廷雇使给银,熬过了那两年,后来年岁大了能去卖个力气活,最终把脚跟在此处扎稳,哪有你出生的机会!”

  她眉目间冷冰冰的,一面数落儿子,一面又去看儿媳妇。

  看儿媳妇时,许老娘面色倒是和缓了些,道:“许家祖上到了京城后立下家规,造桥修路、赠饭施粥都是年年做的,遇得灾年时候也定要收容流民,这些你们都看在眼里,若说有什么讲究,其实没有,不过‘不忘本’三字罢了,你们今后去了南边,不管日子过成什么样子,总归要把这话传下去,其余皆不论,做事不要对不起‘良心’二字便是……”

  梁氏却是道:“娘的话自然有理,只我也有话想说。”

  她敛袖道:“我虽嫁到许家,但本来姓梁,我梁家历代习武,做人做事,一向讲究一个‘义’字,社中守着码头,运粮运物,运箭运人,但凡朝廷还有一点子脊背在,一旦打仗,少不得用码头,要是朝廷再一回不要脸面——左右也不是头一次了,总有寻常百姓要走水路逃命,更少不得用码头。”

  “爹娘只我一个女儿,此时我是不能走的,只两个小儿既是我肚子里落下来的肉,也是许家骨血,却不能一起送在这地方,娘年纪大了,老爷性子弱,谁人单带他们我都放不下心,不如你二人带着小的南下……”

  许老娘本来拿道理压人,此时被儿媳妇也用道理来压,竟不能反驳。

  她张着嘴半晌,只好道:“此事我且问过亲家再说……”

  只是等她派了人去梁家,不多时梁母回过信来,全无生气,也无劝说,只说家里老爷去码头了,梁母自己手里管着事,一时不能走开,女儿一向也是当家做主的,若社里无人支应,少不得要她回来顶上云云,其实留下也好。

  ——竟是十分同意梁氏主意。

  许老娘原还指着梁家人帮着劝说一番,谁想被这一门给搞得措手不及,然则再想自己一对孙儿,又看儿媳妇模样,便知是说不动的。

  她口中只好应了,却是指着儿子道:“世上从没有留着媳妇在后,自家先逃的道理,城中已是这副模样,既是你媳妇不能不留,你也跟着留下来便是,再如何也是个人力,遇得事情时能搭把手。”

  又对梁氏道:“梁家讲究‘义’,难道他许家不讲?我虽年纪大,也能给你们多熬几年,少不得自己带两个小的南去,在蔡州等你们来便是。”

  如此,一家三口终于达成共识,先着人拿了府中铺中总账来点清银粮产业数目做两下分配,又因此时城中四处都在卖田卖产,再着急也难以出手,更难得价,左右许邛夫妻二人也还要在此处盘桓,于是也不再折腾,先留待他用。

第156章 粮种

  赵明枝自然不知道后头还有这许多事。

  她甫一回宫,就得知了城中动乱的消息。

  木香站在一旁,等来回报的人走了,半晌等不到吩咐,忍不住叫道:“殿下……”

  赵明枝手里还捏着京都府衙才送来的城西无主荒田分布图,把那纸都要按出印痕了,慢慢抬头问道:“怎么?”

  木香先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又看赵明枝手中所持图册,道:“时辰不早了,殿下要不要先行用膳?”

  赵明枝把手中图册放回桌上,又看一眼木香表情,道:“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木香连忙摇头,低头又道:“我没甚见识,脑子里尽是瞎想,殿下忙正经事要紧,不要搭理我。”

  赵明枝神色间有难以掩饰的疲惫,更多的却是温柔,只道:“做什么说这样的话,倒显得生分得很。”

  木香攥着手,一时脸都红了,也再理会不得所谓进退讲究,望着那田亩图册老实道:“城中闹得这么厉害,眼下又是如此光景,殿下当真不用寻人来问一问?我来京虽然时日不长,可看京都府衙这一番动作,又看这幅样子,总觉得懒惰无能的人多,认真实干的人少。”

  赵明枝叹了口气,道:“事情才出,府衙忙着收拾烂摊子,况且吕贤章才来接事,下属一应都是不熟的,千头万绪,别无着手之处,我此刻召人来做催问,只会叫他不断去做逼催,如此病急乱投医,本就未必能应付了,更要雪上加霜了。”

  又道:“要是徐州之围不解,狄人不退反进,又往南下,京中这样的乱事只会越来越多——今日不过是个开头而已,我心中再如何着急,也不能反做添乱……”

  动乱岂止是因为粮价。

  狄人的步步紧逼,大晋的时时后退,又有无数官兵弃城,百姓拼命逃命却又不能活命,都是压垮民心的千钧重担。

  如果在太平时,粮谷之事如何会闹到今天的地步。

  “殿下要是着急,倒不如把裴节度召来问问……”木香瞥了一眼身旁侍立的宫人,连声音都不敢大一点,小心翼翼道,“前日不是说京中治安由节度接手,旁人不好去问,怕被以为是做逼催,问这一个总不怕了罢?”

  赵明枝一时失笑,当着宫人的面,也懒得再做掩饰,直言道:“节度只会比旁人更忙,今日正是两边交接之时,再等两日,若是事情还不见有停歇,我再去问也为时不晚……”

  她说完这话,又一指面前图册,道:“正好,你们来帮着选一下田地,今日就报给京都府衙,且等我种了出来,叫你们尝尝我的谷子。”

  殿中众人闻言俱是积极不已,连忙围了过来,对着那图册七嘴八舌,这个说最好要成片的地方,那个说最好要离水源近的,也有要说不如要离大路近的,以免将来马车不能进去,殿下还要多走一段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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