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94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古代言情

  正吵嚷间,忽有人问道:“殿下,婢子们能不能单认一片的?”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应和声一片。

  赵明枝微笑点头。

  今次来的侍女多是嘉王府从前旧人,藩地一向少用家生子,灾年时常在外收留流民灾民,此时一说起来,小时候做过农活的倒是不在少数,虽是不如正经农人熟手,话还是能搭上几句的。

  眼见众人叽叽喳喳,将殿中本来焦躁气氛冲散,赵明枝终于心中暗暗松一口气,只是仍旧不能细想。

  城中动乱一起,外头就四下传言闹事者都是流民,本来京中百姓对外来者就已经意见极大,要是今日不能妥善解决,恐怕两边矛盾会更为激化,再难缓和。

  尤其吕贤章自己都还未来得及接手,裴雍更是初来乍到,他还有最紧要的城防之事,眼下孰重孰轻,便是赵明枝也难做排序。

  她按住心中惴惴,自知越是此时,越要镇定。

  所谓疑人不用,且不说眼下就算自己站出去也不过自说自话,不比此刻做事人更有能耐,另再说这般越俎代庖,不仅会乱了衙门本来安排,也会牵制自己精力。

  能做的自然要做,不该做的,还是不要伸手才是。

  想到此处,她不再迟疑,立时着人召了两名农官入宫。

  这二人早已听说朝廷要广征百姓认耕田地,此事还有当今公主亲身参与,多少猜到今日入宫是为为何,本还想着如何好生展示自家能耐,也做好了去代为盯着公主名下耕田的准备,却不想一进殿门,行礼之后,却是被人送了两张画纸在面前。

  赵明枝使人给他们看了座,道:“不知两位官人可曾见过这画中粮种?”

  两人拿着那纸看了半日,又互相商议片刻,方由一人上前道:“回禀殿下,这纸上稻种形状细长,断面椭圆偏扁,又说颜色半透且白,倒像是南边的籼米。”

  赵明枝引身向前,重复了一遍,道:“籼米?”

  她稍一停顿,复又问道:“我听人说米分粳、籼两种,粳米生时质硬而韧,短且宽,籼米米质脆且易碎,多生南方,不知是也不是?”

  虽只是简单几句,却将两种米类做了分别,听那口吻熟稔得很,不像闺中不事庄稼之事的少女。

  那两名农官诧异地对视一眼,复才应声点头应诺。

  赵明枝便问道:“若我想要寻到这图中稻种,不知能到哪里去找?”

  其中一人向前道:“却不知殿下为何要找这稻种?京里多半不太好找,还要往南边去。”

  “好叫殿下知晓,籼米是为下米,与粳米多有不同,粳米煮熟之后表面似有油,米粒丰肥,口感或香软、或香糯。”另一人连忙补道,“籼米却是得米或红或白,煮而食之少有米香,无论添多少水进去,又怎么去煮,那米吃起来都是糟干口,味道极劣,十分为人不喜,罕有农人愿意去种,一来难以得价,二来也无人愿吃愿收……”

  赵明枝点头道:“我也有所耳闻,都说籼米质地甚劣,但既有劣处,还能广为人知,定也有自身好处,据闻籼米或有能抗水的,能扛热旱的,能晚种而早熟的,一旦遇得某地洪涝或是大旱,缓和过来,急种相应谷种,倒能抢些粮食回来,不至于颗粒无收。”

  她以手去指那图纸道:“此稻唤作‘金城稻’,乃是我在蔡州时偶遇的南上闽地商人所提,不知哪年朝中自南面得来,当时谓之‘占城稻’,后与当地稻种相合得出新品,虽味道不佳,胜在十分耐旱,当地水田不多,得了这稻种之后,不少从前不能耕种的田地都做用……”

  说完,又看着座上二人道:“今日请两位前来,一是想知道其中就里,以这金城稻性状京中可否来做栽种,二是如若不能,可否在闽地、苏杭推而广之,若有难耕难种粳米的田地,就使人另栽这籼米。”

  “我看钦天监送来的奏疏,只说今年恐怕有旱,要是能有这耐旱籼米耕种,再如何口味不好——莫说遇得灾年,就是眼下,比之树皮、观音土又怎样?也不至于叫人挨饿。”

  那两名农官互相看着对方,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半晌才有一人道:“殿下,农事乃是国之根本,这般新种从前少有栽种过,若是突然推种却又不能得收,恐怕不甚妥当。”

  赵明枝道:“是以特请两位商议此事。”

  她说到这里,原本温和的语气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压重音调道:“除却这金城稻,另还有一种唤作黄穋稻的,听闻是种极能吃水稻种,不知是不是方才你二人所言‘籼米’种类,若有可能,也可多收粮种,有备无患。”

  “此为后续,劳烦两位先在京中打听那有无那‘金城稻’并‘黄穋稻’两样存贮即可。”

  事实上,大晋今岁南面三路大旱,两路洪涝,饿死百姓无数,而朝廷为了对战狄兵,却又不得不继续重税,全是亡国之兆。

  若说在这弥天黑雾之中还有半点光亮的话,想必只剩江南西路闽州通判上的奏章了。

  闽地常年遇旱已经不是稀罕事,当年一样遭遇大旱,却难得有了丰收,究其原因,乃是州中前年有官员分发了一种叫做金城稻的稻种,颇有效用,当地农人遇旱之后,不得已改种,结果种稻者竟还得以正常收成。

  经此一次,金城稻种名声便做小范围传开。

  隔年大旱,有留种的将稻种传卖,果然买家各自补种,都能得收。

  如此,朝廷硬生生又靠着两路粮谷撑了一阵。

  另有那黄穋稻,却是由湖广几地的农官多年四下寻觅,又做栽培得来,皆因两湖并江东、江西多有湖泊,涝田极多,又时有水患,寻常稻种难以存活,唯有这黄穋稻十分耐水,竟能得收。

  此时北面半壁江山皆陷敌手,全靠黄穋稻并金城稻两样,才勉强稍作维持。但也因为无人组织,不成规模,仍有许多田亩空置,另有更多人因旱、因涝坏了原本禾苗,却又不知有如此得力新种,只能改种豆种,所获自然大为可怜。

  如今重来,一旦小有喘息,落定脚步之后,赵明枝便一心念着先把这两样稻种找出来。

  当年饿死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但凡有万一的机会,她都不愿意错过。

  农官们的顾虑并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只要下到南边做了查访,自然会知道她不是随口妄言。

  其中黄穋稻在民间已经有不少人熟知,也曾有若干小县小镇里的官吏进行过推种。

  南下流民为数不少,正是无事可做、无田可耕的时候,正好征召他们去湖涝之地先做开垦,虽说垦湖开荒更易生涝,可为了暂时饱腹,也只能先做取舍了。

  至于那金城稻虽所知不广,但也并非要将其大幅铺开,等到真正旱时,农人先行栽种的稻苗先死,别无选择之下,推行起来阻力会小很多。

  最重要的是,手里要足够的备用粮种。

  听到赵明枝提及黄穋稻时,两名农官愕然之色更重。

  这一位公主,怎么对农事追得这样紧,好像当真懂得不止一二的模样。

  农者,国之重也,天家亲自过问稼穑的也并不罕见,不少皇帝都曾派人四下探访名种,又使人反复试验栽培,最后御笔亲点,发文下令,使四海推种。

  但这都是在多次多地试种的前提下才敢行事。

  哪怕如此,还时常有新种不服水土,最后或歉收,或难以成活的情况发生,只是因为挂名推行者是为天子,下头人不敢直言,只能闭着眼睛瞎夸罢了。

  二人官职微末,能力又寻常,也无什么人脉故旧可走,最后才被迫留守京城,对赵明枝性格手腕,并沿途所行所为自然所知不多,此刻听她吩咐,各自面上唯唯诺诺,心中却都不甚以为然,等应付完事,一齐退出了大殿。

  确认引路的内侍已经离开,两人才敢透了口大气,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起来。

  “地都不曾下过吧,也不知听谁人说起了几句,竟就敢开口使人去寻收粮种,却不晓得人手自哪里来,谁人又去牵头,再一说,这事怎么着都要有中书下令才能推行,公主虽然位尊,与规程制度也不相符吧?”

  “正是这话!今日接了这样的麻烦,回去还不知怎的跟上峰交代,要是中途分派什么要紧事情下来,我们怎么去推脱?难道还能说什么——公主另有事项交代,暂抽不出手?这样话,如何能说得出口啊!”

  “还是南下的人好,跟着天子,再年幼总归诸位相公都在,事事都是按着正经流程来的,只我们……”

  “算了,左右她估计也就一时兴起,才把我们叫来随口一问,多半等不到明日就已经不记得了。”另一人道,“回去衙门打发个下头小吏去跟一跟就好。”

  又问:“早间我听说老汪报了丁忧,这几日就要离京,这消息是真是假?”

  “离京是真的,可那丁忧不过借口而已,他走通了蔡州不知哪一位的门路,递的折子已经批了,这一向不管谁家有人走了,朝中都是夺情,老汪那亲娘还没死,来信只说是重病——谁知真病假病,竟能直接走,实在叫人羡慕得很。”

  “羡慕不来,先不说他关系硬不硬的,这一位回乡丁忧,去的可是建州,若你我两个丁忧,一个去的是青州,一个去的是密州,便是有命去,都没命回……”

  “还是看命,唉,先不谈这个,我昨日同小苏借着去城东看田的机会在外头探了路,要是按着现在城防,狄人一来,莫说三天,连一天怕都挡不住,老何,你那能不能找人疏通疏通,请京都府衙里头消息灵通的给咱们通个气,一旦狄人有了动静,趁着人还未到城下,你我能摸乱出城,若能因此保命……”

  此人感谢话语还没来得及出口,对面人已经叹息一声,道:“我若能在京都府衙中有什么熟人,何至于留在此处这样久?早早就跟着陛下南行了。”

  两人顿时相视苦笑,尽皆发叹,等回了衙门,早把赵明枝的吩咐放在脑后,随意找了个吏员嘱咐几句便当此事了了。

  毕竟不过公主罢了,身上也无半点实权,今日吩咐,说句难听的,其实名不正言不顺得很,想来也无甚要紧,说不定过隔日就忘了,便是没忘也不打紧,左右能敷衍便是。

第157章 低价

  赵明枝哪里猜得到这二人心中所想,不过就算猜得到,也不会多做理会。

  她一向以稳为上,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不会只寻两个农官便做罢手。

  遣了人去街上探查动乱情况,得知已是暂时平歇,衙门正收拾手尾后,赵明枝终于松了口气。

  她又忙了几桩事,见时辰差不多了,才着人宣召李掌柜入宫。

  此人来的稍晚,手里捧着厚厚的册子,一进门,只匆匆行一礼,别无多话,便将那册子呈了上来,果然是先前答应过的城中粮谷团行花名册,并其所认献粮、认田数目。

  赵明枝对册一翻,头一页已是将数目做了合计,竟出乎意料的比想象中好一点,等翻到其间一一浏览,再做提问时,那李掌柜更是回答得当,显然对其中内容熟记于心。

  他把数报完,京中粮谷团行一共多少间,其中给了回复的有多少,联络不上的又有多少,仍有多少待复,继续又道:“因今日时间有些着急,还有些粮铺未能联络上……”

  “有些粮行主家已经南迁,只剩铺中掌柜的或是家人伙计在,都说自己不能做主,要发信去问,也有说正在卖产卖铺,叫小的和接手者去问的……”

  能凑出这样一笔数,自然是裴雍转赠给她的恒盛等几粮行倾尽了家底,认田、献粮最多。

  然则除却恒盛几处,按数目来排,下面却是稀稀拉拉。

  譬如京中规模最大,分铺最多的昌隆粮行,认真一数,认田只有百亩,献粮也不过百石,当真有些不堪入目。

  赵明枝早做过了解,此时一看其中不少名字熟悉得很,便问道:“这昌隆粮行是不是那韩承贤名下产业?”

  李掌柜回道:“殿下记得不错,韩承贤只说自己要返乡归根,虽是有心,实在无力认田,便认了百亩,叫留在京中的下仆帮忙看着,又因库中粮谷所剩无多,不是卖了,便是运走了,凡所有的已经尽在此处……”

  赵明枝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她见到另一个眼熟名字,复又问道:“这得惠粮行主家是许邛罢?怎的名下写有两条数?”

  李掌柜忙道:“正想同殿下说明此事,得惠粮行在册中一共上下两条数,第一条是和众人一齐报来,第二条却是他单独来找,私下添上去的,还特地嘱咐不要叫旁人瞧见。”

  赵明枝低头去看,只见第一条上所列献粮不过数十石,认田也仅有十来顷,比起韩承贤之流只好一点罢了,可再去看第二条数,其中献粮数千石,认田更是足有数千顷,是得惠粮行公开认领的数百倍有余。

  “民间风气,已至如此了吗?”赵明枝盯着手中书册,许久之后才轻声道。

  献粮认田本是好事,有一天竟会有人做了好事如此害怕公诸于众,而看许邛表现,不愿公开并非出仅仅出于守拙中庸,明显更害怕的是被行团同业者视为叛徒。

  管中窥豹,可想而知此时在众人眼中形势如何,赵家人形象又是如何,竟连面子情也懒得给了。

  李掌柜张了张口,道:“虽有自私贪生者,可一样也有许邛这样心怀大义的……”

  赵明枝摇头道:“谁人不贪生,谁人不自私?不过本性而已,其实并不过为,更不能责备,只是此时大义者反要躲闪背人,归根到底,自然是朝廷之过,天子之责。”

  她可以随意臧否朝堂并赵家人,李掌柜却不敢听,更不能附和,只好装成哑巴束手站着。

  不过李掌柜到底脑子灵活,沉默了几息,复又道:“不如小的再去劝说一番,各家粮行不敢多认,其实也有无人带头缘故,咱们家这些年行事以低调为上,难当头首,可只要行首中有人牵头,想来有用……”

  又道:“另也遣人快马加鞭南下送信……”

  这样答复,就是不愿意的意思了,还有什么必要再做啰嗦?

  赵明枝阖上手中册子,道:“不必如此,认田也好,献粮也罢,本就全是应当出于自愿,还不至于到了需要倒劝的地步。”

  此时发信去问,以如今情况,那信回来早不知是猴年马月,如果回信中没有一口答应,还要再一问一回,来来往往,等稻子熟了都还未能给个答复,毫无意义。

  她自认不管认田还是献粮,一旦把目光放长远,只要大晋能得喘息,于京中粮商来说,绝对是得大于失的。

  而要是京城失陷,朝廷真正南迁,最后少不得一个国破结果,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就算最后新朝换了旧朝,乱世之下,谁又敢保证自己能苟全呢?

  况且那吃亏之说,也仅仅是赚得没有昧着良心的时候那样多而已,其实一样获利不菲。

  不过以赵家人从前行事,谁人又敢相信,又愿相信呢?

  今日果,昨日因,也怪不得别人。

  她道一声“辛苦了”,又温言勉励了几句,便将此事揭过,又让人把自己原本准备的稻种图样取了出来。

  李掌柜拿了那图样,先听赵明枝说完,才认真去看上面文字描述、再品查图画模样,最后道:“只看这图,虽有些眼熟,但小的一向看禾苗谷穗却是不如手下专精,一下不太敢做辨认,不知能不能让我把这图带去粮行里,使人多刻印几份,拿去各处分发,想来不出三日,就能得到些消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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