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96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古代言情

  众人顿生不满。

  “已是到了这个份上,韩员外身为行首,从前只要发话,谁人不应?此时真遇上事了,怎的半点力都不肯出?哪个不晓得国舅爷与你……”

  韩员外立刻出声拦道:“这话实在是血口喷人了!我自家经营,同国舅爷又有什么关系,况且今日太上皇北上,所谓国舅早不是从前国舅……”

  他没有把话说完,只停了一下,又道:“我自会写信去往蔡州,托请故旧帮着说话,只毕竟相隔太远,一来一回,说不定这里粮食都要进了那些流民肚子——今日虽是那公主出面,想来只是做个明面,背地里还是朝廷意思要拿我们粮商宰杀。”

  “刀在头上,断人财路何如杀人父母,诸位也莫要藏着掖着了,有人出人,有路寻路,趁着粮物还在北营未曾分发,赶紧……”

  韩员外话只说到一半,却听“砰”的一声响,那门几乎是被踢了开来。

  才有人要出言去骂,见得来人面上难看表情,却是当即闭嘴,只纷纷问道:“怎么了?”

  刚进来的当头那人恨声道:“外头都成什么样了,你们还在这里关起门来喝茶!”

  边上一人也道:“四处都传开了,只说衙门要高价收粮商粮谷……”

  此人一抹头上汗水,把衙门收粮条件说了一遍。

  原来衙门不止给被扣的粮谷出了买赎价钱,也给其余粮商屯粮报了价,给了他们卖出机会。

  “街头巷尾那些个村夫俗妇明明什么也不懂,还在四处凑哄,都说粮商没有良心,朝廷都已经给这样多银粮,还给机会认买田亩,竟还不肯,都骂我们有心通狄,见不得大晋好!”

  话音刚落,堂中泰半都惊得站了起来。

  “这话如何能胡说的!”

  如此诛心之论,谁人敢应,一个不小心就是抄家之罪了。

  “不能由他们胡说,三人成虎,衙门本就等着挑毛病,鸡蛋无缝还要砸出条缝来,真给闹大了,必定又是我们吃亏!”

  “人人都在说,你怎么拦?能把他们嘴都撕了吗??”

  “传点别的什么……”

  “从前倒是可以想想其他法子,现在个个都愁着将来没米下锅,又怕北面来人,未必有功夫理会那些。”

  “那怎么办?总不能……”

  此人话未说完,却见外头又来了几人,进门便急问道:“听说了吗,府衙在外张榜贴示,要征雇民伕劳力垦田修城,每日发粮给付银钱。”

  不过是寻常赈济做法,也没什么特殊的,叫堂中人听得都有些云里雾里。

  “这有什么?”

  然而有反应快的已经察觉了不对。

  韩员外更是把手里的茶盏放到一旁,急声问道:“谁说的每日发粮给银?”

  “榜上写得清清楚楚。”那人似乎以为不被人所信,又急又气,又道,“我原雇了百余人,谁晓得车马粮谷忽然被扣,只好叫人原地待命,都是待命了,那些卖力的也不用出力,自然不用算银。”

  “本来好好的,只有漕帮的人意见颇大,不肯随时听差,其余人闹腾了一阵,最后也都老实了,结果到得晚上,一个两个都来找我,说什么另有差事,下头家家都等米下锅,不好再做候命。”

  “我原以为只是来探口风,又不想被坐地起价拿捏了,少不得一一应下,等见不对劲了再差人去问,才知道不仅外头四处张了榜,还有城西营中官兵单独上门去寻各处行团,可以先付银给粮,叫各家募排人手。”

  听了此人解释,堂中人泰半都变了脸,纷纷疾声问道:“给的多少银粮?”

  那人把价钱说了。

  一时场中竟无人出声。

  开的其实不高,可现在到处都难买粮买谷,衙门肯按日付酬,其中又有粮米,想也知道城中人会如何争先恐后。

  有人愁道:“希望只是一家两家有心要去接这差事,否则就算衙门把扣的粮食放出来,也无人去运送……”

  “什么时候放出来了,你再来操这个心也不迟!”有人讥诮回道。

  眼见众人重点全放错了地方,韩员外不悦地道:“此事跟府衙又有什么关系了?但凡府衙里有半个人在这事情里头能起一二用,哪里至于东西都扣下了我们才知道?!”

  又道:“多少长点心吧!说押就押,说扣就扣,这一副兵痞做派,想也知道肯定是西军作的妖。”

  他也无心多做搭理,急忙召来随从再做分派。

  此时外头早有各色杂乱从人进来,寻得自己主家后急急凑近说话。

  得了消息的几乎都是立时色变,纷纷交头接耳各自通气,果然都是来传信告知各家原本雇来运粮的俱要辞工。

  其实如此后续并不奇怪,粮铺不卖粮,可谁都是要吃饭的。

  一边让人干等着又不给酬劳,一边先不说将来,也不谈多寡,甚至不用忧心信用问题——再不相信朝廷,至少这一回是先给付了银钱,又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会按日给酬。

  两边条件如此悬殊,傻子都知道应该如何去选。

  有人提议道:“实在雇不来外头苦力,不如去找些短雇回来,搭着铺子里跟府里剩的下人,各家团一团凑个数,只要能把粮食运出京城,难道害怕路上雇不到人?”

  然而这法子很快被其余人否决了:“除了找来做运送的劳力,府里和铺子里都有短雇的人来辞工,说是要出去外头找饭吃。”

  这个时候除非涨银涨钱,几乎没有半点办法。

  可应该涨多少呢?

  涨得多了,谁肯答应?

  涨得少了,谁要理你?

第159章 当忍

  半晌,才有不知哪一个从牙缝里憋出一句话来,道:“这些狗杂种!平日里养着喂着,真遇到事情了不说报恩,反倒来火上浇油了!”

  又扶着交椅站了起来,道:“此时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同进同退,一死俱死的。”

  他咬牙切齿道:“市易司归属京都府衙,再怎么没能耐,到底还是衙门,总不能全不理会我们罢?不如一齐去找了闹一闹,便是没有用,好歹也叫人晓得我们不是任人搓圆搓扁的!”

  发完一通邪火,此人大步走向门口处,回头又大声问道:“走不走的?”

  有了领头的,其余人也蠢蠢欲动起来,却碍于没有个镇得住的,不免又去看韩员外。

  韩承贤眉头几乎要皱成一个“川”字,道:“这会子也没人帮着探风口,听闻此事是那京兆府裴官人亲自发话,要是贸然上门,消息传到他耳朵里,触了霉头,此人生得很,名声也凶恶……”

  “再如何凶恶,难道还有不爱钱财美人的?”那人大声道,“大家伙寻一寻,只要是人,怎可能没有短处,只要拿住了,还愁搭不上?”

  又道:“也不要单是我们,其余粮行粮铺也要发动起来,破船还有三斤钉,咱们做买卖的生下来就要被欺负么?”

  这话说得不少人连连点头,被撺掇一番,果然聚集了一帮十数人匆匆出门。

  韩员外半拦不拦的,等人走了,才叫来手下,指着众人离开方向道:“跟着去看看是个什么情况,早点来做回报。”

  约莫过得一个多时辰,才有人急忙从外回来,见左右无人,惶惶然禀道:“老爷,外头打发人来了消息,说是去衙门的都在里头吃茶干坐着,另有一批聚众去城西大营的,好似闹得有点大,全被扣了,咱们跟的那几个离得太近,也一并被捉了进去,只剩一个缀在最后,人虽躲开了,但也没看清前头究竟怎么回事。”

  韩员外已然察觉出不对劲,再使人去细探,还没得到回信,倒是有十来个粮商结伴回返。

  众人进得门来,先朝着韩员外拱了拱手,当中一人起头道:“我们几个琢磨了半下午,觉得还是不折腾了,员外要叶落归根回金陵城,我这一头也已经准备往鼎州南去,前次北面传信回来,都说狄兵打来快的话十来天,慢也就是下个月的事情,这个时候那点粮银哪有比命要紧的事?”

  “按我的意思,大家各自凑一点子出来,要能走通城防军的路子把东西取出来自然最好不过,要是实在走不通,我也没工夫在这里多耽搁,最多能等到明日一早,如果还是不行,只能按着衙门出的价把被扣的东西卖了,到时候折换多少算多少,亏的那些就当运气不好给贼抢了。”

  堂中虽无人应答,可看众人神色,却是赞同的多,反对的少,不仅如此,还个个都去瞅韩员外态度。

  多年行首,韩承贤自然知道何时进,又何时退。

  他站起身道:“老夫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这几日又要往金陵去,人都不在,这行首之位自然应该让贤才是。”

  又道:“从前我在京都府衙中有一二旧识,能给诸位做点事情,才得了几分面子,只今时不同往日,就不强占着这位置了——能者上,庸者让,还是得找一位长留京中,又能牵头帮着跟西军通气的。”

  从午间在酒楼中见过那位公主之后,韩承贤就开始事事都不顺。

  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他自认眼光还是有的,退路也早就准备好了。

  在他设想中,无论局势怎么恶化,以自己在京城的几代经营,都决不至于被衙门为难。

  孰料竟然有一天,昌隆粮行的马车竟然也会被扣。

  本来还想着趁乱捞这最后一笔大的,但既然势头已经不对,便是借机浑水摸鱼脱身也难,他就不打算再在京中多留,早点保命要紧,免得走得晚了,便是哪一时被强征了家中资财也未可知——看今日去城西营中那群人的结果,难道还不清楚吗?

  那一点被扣的粮谷再如何肉疼,到底还扛得住,不至于伤筋动骨,等人先走了,将来再设法保东西便是——总归此时京城里这一个只是公主,真正说话算得了数的远在蔡州,未必不能活动。

  韩承贤如此表态,无人不知他言下之意一样也是早走早好,于是除却开口挽留,也各自在心里打起了自己的算盘不提。

  果然次日一早,便有那体量小的粮商直接找上了城西营地,将被扣粮谷一起卖了。

  又有人库中屯粮虽说没有被扣,但因着急出城,还是主动或私下寻了其余商户,或直接找上城西大营,将粮谷兑成金银,携带细软逃命去了。

  ***

  城中这样动静,赵明枝又如何会不知。

  她原还忧心忡忡,只怕民心一乱,秩序也要跟着大乱,不想没过多久就先后得知城门扣了无数车队,其中以粮食为主,而一干粮商心生不满,联袂去往京都府衙要“公道”未果,引来无数围观时,城西大营外竟是捉押了一群同样上门讨要“公道”的粮商。

  当天夜晚吕贤章进宫回报,脸上愁容未消,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粮商敢围上门来,除却仗着此时京中再不能多一点乱象,想要留作拿捏,也有想等蔡州消息的意思。”

  “譬如那昌隆粮行,背后不仅站着田国舅,其人外甥女也是杨中丞堂弟的儿媳……”他点数了几家规模较大粮行,果然后头不是皇亲国戚,就是两府奢遮,“各家都有份在里头,一旦蔡州得了信,必定会使人来做过问,难免掣肘。”

  “只奢遮的银钱要紧,百姓的命就不要紧了?”赵明枝问道,“眼下京城景况,若是由着这干人等胡作非为,一城人都要被饿死。”

  她语气跟平常说话并无什么不同,可莫名就有一种冷淡在里面。

  吕贤章不愿被赵明枝误解,连忙解释道:“百姓与奢遮自无不同,只到底正是危急存亡之秋,四处都要人做事,除却要防备百姓离心,一样要小心两府离心。”

  他半低下头,忍了又忍,还是抬起眼来,道:“中原已乱,狄人深入腹地,两府虽远在蔡州,可不管粮秣、辎重、役夫、兵卒,乃至天下运行,俱要上下官吏一并同心——殿下,此时再如何,也要多做忍耐才是……”

  又道:“微臣所言自是不中听,只忍一时风平浪静,一旦冲动坏了平衡,却怕后续难做收拾。”

  赵明枝便问道:“依你所言做了忍耐,城中手尾又如何收拾?难道只要忍下去,粮食自己就会跑出来?”

  吕贤章道:“自然不是,当要先行劝诫,再由京都府衙出面督促,叫粮商退让一步,把价钱压低若干,将来再做减免商税……”

  赵明枝拧眉看他。

  吕贤章声音扬得高了两分,又道:“商者逐利自然无可厚非,可要是衙门一而再而三做足了姿态,那等粮商还不懂当如何进退,届时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不用忧心南面来信,彼时再择一二挑事者来做杀鸡儆猴……”

  他唯恐面前这一位公主不明白自己心思,解释得不可谓不清楚。

  然而赵明枝却是微微蹙眉。

  粮价如此,城中情形早已如箭在弦上,哪里还能等衙门一而再再而三做什么姿态。

  她沉吟几息,抬头道:“京都府衙行事,我身无官职,更无差遣,自然不便插手,只有一句话想问吕官人——今日午间城中乱象,不知动用了多少人力才得以平歇?”

  吕贤章竟有一时沉默,片刻后才老实道:“今日事发突然,城中各处巡铺并州衙人手不足,最后另借了城防军之力才将局势压住。”

  赵明枝轻声道:“衙门已然如此退让,今次定的粮价也多为粮商考虑,我也另做承诺,甚至自出产业作为酬谢,却照旧没几个人肯应,若是再为拖延,其余事情倒不打紧,只是叫城中百姓、城外流民又当如何作想?”

  “要是城中不平再起,所涉范围更广,今日都难控制,明日又当如何?”

  “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蔡州远在千里,要是城中失控,能否做得半点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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