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十天明
卿云给她留了两块糕点,塞到她的手上:“你也还没用过早膳,填填肚子先。”
妙珠道了声谢,接过糕点就开始小口吃了起来。
卿云知道不该再说那事,可还是没忍住道:“怎么想的?这么突然。”
“突然吗?”妙珠问。
其实也不是很突然,只是卿云不知道他们多有缘分罢了。
在中秋那会她和陈怀霖就已经见过面了。
卿云道:“当真不怕死?”
就连她都看得出来,陈怀衡现在是对妙珠上了心的,她在背地里头存了这些心思,真是不怕死?
妙珠捧着糕点一点一点啃着,她竟笑了,她道:“我娘死前,告诉我,小乞小乞,你活不下去的话,也要慢慢死。”
妙珠其实觉得自己早该死了,在八歲那年,小妹死了,母亲死了,她就该死了。
八岁那年,还有着毁天灭地,和老天去作对的心气,可是如今活了另外一个八岁,竟只剩下心如古井,再怎么晃荡,也没了声息。
就因着那句慢慢死,一直苟活到现在。
现在回想这几年人生,能对自己说的也就只有抱歉。
妙珠抿着入口即化的糕点,想起了小妹,她对卿云道:“姐,我可能不曾和你说过,我还有个妹妹。她就小我一岁,七岁那年就死了,就因为中秋节偷了别人一块月饼,然后就叫人打得半死不活,哎,那么小一个人,就那么一点点大的人,你说说,他们下得去那些手呢?小妹死在我的怀里,一下子就没了气......”
妙珠觉得口中糕点忽然变得苦涩了起来,一直到现在她都不明白,不就是一块月饼吗?他们,他们怎么能就那样要了小妹的命呢?
她还给他们不行吗,她当牛做马,她还给他们不行吗。
那他们把小妹还给行不行,能不能把小妹还给她。
她喉咙哽咽,含着月饼囫囵道:“后来啊,后来我娘也死在了我的怀里,是我和嬷嬷一起把她埋了的。她这辈子,千人骑万人胯,就连清醒日子也没过过几日。你知道吗,我一直觉着她就是不折不扣的大傻子,我羡慕她什么都能不知道,可是,直到她拿着菜刀砍死了外祖,后来又砍死了自己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实在是太痛苦了,痛苦了一辈子。你说说,她死了就死了,还非给我留那么一句话,实在是太坏了。”
妙珠道:“我被慢慢死这三个字,吊着气活了
八年,可是姐,我不想继续这么委屈自己了。”
太苦了。
如果生命尝得出味道,那妙珠的这十几年,真的苦不堪言。
她从没有那么浓烈地生出想要逃离陈怀衡的心,可是,她意识到,如果下半辈子,都困在乾清宫里头,那倒不如现在死,也不用慢慢死了。
卿云听到妙珠絮絮叨叨的话,也觉心酸,忍不住背过身去拭淚。
妙珠抱住了卿云,她靠在她的身上,道:“姐,你别哭啊,其实也不苦了,毕竟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的事了。”
说什么过去这么多年,过去这么多年就能忘了吗。
卿云终于没再劝她了,没劝她不要再去对陈怀霖生出什么念想,也没劝她什么活下去不活下去的话。
有些人,走到如今,真的是已经尽了力了,你再去逼着她继续走下去了,那也是一种残忍。
主殿那处,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才散,今日这场雪落得确实及时,给陈怀衡提供了一定的便捷,这场会议之后,新政的方针已经基本有了大概,人选也基本确定,等今年过完年后,就先从户部派些人去丈量田地。
本朝自前朝时土地兼并就已十分严重,小民要纳天下之税,可地主豪绅所兼土地数不胜数,若长此以往下去,不出多久,便是不用外敌,大昭自己也能从里头先烂掉。
在前朝,还有一个重大问题,便是宗禄,皇生皇子,皇子又成王爷,王爷又生小王爷的,王、郡王又是一个极其庞大的群体,这些人都要岁禄,上至万石,下至百石,巨大的开销也足以支空国库,不过,本朝相较于前朝已经好上太多,先帝的兄弟也不多,现存的皇子王爷娶妻生子的更不多,这事本也要议,后来户部的尚书拿着算盘算了算,最后还是算了。
关于田地一事,便先如此,从年后开始就要慢慢推行下去,先去查地,再进一步进行清算。
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便是考成法。
前任林首輔在世时,曾提过这个,他活着时,考成法推行过一段时日,他让六科监督六部,而他监督六科,这样一来,便将全体官員监督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然而,他不是律法,仅凭一人也无法做出绝对准确又客观的判断,所有官員的罢黜升迁全在他一人的眼皮子底下进行,也招致了全体官员的记恨。
就这样,考成法没能推行多久,随着林首輔的弃市一起被废除了。
而今陈怀衡再提起考成法,让他们又重新想起了被前任首辅支配的恐惧,严密的考核制度曾叫那些在场的几位阁老都觉苦不堪言,就连现任首辅陆鸿仪也深受毒害。
相比已经故去的首辅来说,皇帝的手段只会比他更加狠辣一些,考成法遭致了所有官员们明里的反对,他们不想再让当初的悲剧重演。
不过,好在陈怀衡今日的重心还是放在丈量土地之上,在那些阁员坚决地否定了考成法后,他再提出丈量土地一事便轻松了许多。
皇帝和群臣进行了一个月的拉锯,陆鸿仪期间不是没有想过法子阻挠,可在最后,这事论定,就还是只能由着他亲自提笔拟章,写定了章程。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当官的呀,哪里拦得住铁了心的皇帝?
等人散完了之后,妙珠回了主殿。
他心情瞧着不错,手肘撑靠在桌案上,手腕托着下颌,他问她道:“早上和卿云去挂灯笼了?”
“嗯。”
他自己不是都瞧见了吗。
陈怀衡道:“落雪了,年快到了。”
陈怀衡说起了闲话,妙珠收拾着底下那些人用过的茶盏,嘴上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直到陈怀衡道:“过些时日带你出宫瞧瞧。”
临近过年的那段时日是京城最热闹的一段时日了,上回既说带她出宫看看,那自也不是临时兴起哄骗她的。
陈怀衡没那闲功夫专门说些讨人开心的去哄人,他也不会。
刚好他也久没出宫了。
妙珠听到他的话,臉上也浮现了几分喜气,听说能出宫了,瞧着很是高兴。
陈怀衡也忍不住笑了一声,却问她:“真高兴假高兴?”
他不知道自己近段时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连他都觉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了。
妙珠分明分明这般顺从他了,他却又想着法的不放心她,总觉她心中还有些旁的念头。
疑神疑鬼不是一个好习惯,很多的皇帝在晚年间都曾因为这个毛病犯下过不少过错。
他才十八岁。
怎么也开始这样了。
陈怀衡在此刻更加清楚的意识到,妙珠她确实影响到了自己的心神。
他再不承认,也必须承认。
妙珠听到他的话,笑得更真切了一些,她道:“自然是真高兴,陛下不是知道的吗,奴婢也很想出宫看看的。”
她先前和他说过的,可是,他说,你出去就只要挨打的份,就不要再想了。
所以,妙珠便也没能再想过那件事了,可现在陈怀衡既主动提起,她不去也白不去。
陈怀衡听到这话,终也噤了声没有再问。
到了傍晚的时候,外头的雪已经堆上了厚厚一层,夕阳落在银白的雪堆上,洁白与火红的夕阳交错,呈现出一片旖旎的色调。
陈怀衡似也没有忘记继续让妙珠讀书一事,今晨解决了一桩麻烦事,他便又腾出了空,用过晚膳后,就让妙珠搬了条凳子坐在他的身边,桌案很大,把奏折腾去一旁,空出了大块的位置给她。
妙珠看着书,却心不在焉。
陈怀衡转眼瞥她,见她的心思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手指头扣弄着书页,眼睛也不知提溜转哪里去了,若非是他还坐在旁边,她怕早就趴下睡觉了。
这便又让陈怀衡弄不懂她了。
从前死活都要讀,抄了大半天的书也要讀,可现在再给她讀,竟提不起一点兴致。
陈怀衡揪了一把她的臉,硬生生把她飘走的思绪扯了回来:“叫你读书,你又在想些什么?”
妙珠被他扯去面向了他,听到陈怀衡的话,竟笑了笑,眼睛都笑成一条缝了。
陈怀衡道:“小傻子,想到了什么东西笑成这样,说出来叫朕也乐一乐。”
妙珠就像是寻到了什么高兴的事,脸上那笑,情真意切,看得都晃人眼。
妙珠道:“陛下不是说,奴婢不用读书的吗?陛下不是说,礼义廉耻,奴婢维持不起吗?”
从前的时候,要她读书的是他,后来,要她别读书的也是他,到了现在,他又要她读书。
阴晴不定是他,反覆无常也是他。
陈怀衡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些许,他现在可以确定,妙珠就是故意在刺他。
他道:“从前的事又何必翻来覆去地提,我现在要你读,你读就是了。你同我算旧账?那从前的时候你又总说,‘陛下是我的天’,你现在又可曾真的全心全意将我当做你的天了?”
他半是责难半是质问,这些事情从他那张颠倒黑白的嘴巴里面说出来倒像是妙珠的错了。
妙珠晓得他无耻,可现下还是被他这话弄得气结无言。
她脸上表情再维持不住,收敛了下来,看向他的眼神藏了几分不可察觉的怨恨,怕叫陈怀衡读懂她的情绪,她马上就瞥开了头去,重新看向了面前的书。
她闷声道:“既陛下要奴婢读书,读就是了。”
何须说那些话没由得来恶心她?
她不明白了,这些书她又什么好读,读了也没廉耻,读了也平白叫人觉着难受。
陈怀衡看她不情不愿看起了书,心中的气就这么叫她一下子堵住,想撒也撒不出,卡在胸口不上不下,最后,他嘴角强行扯出了一抹冷笑,道:“行,你且好好读着,一会我来抽查,答不出你便乖乖受罚。”
妙珠懒得理他,左右就是那些折磨人的法子,她稀稀拉拉“嗯”了一声,便不再理会他,书到底也还是不肯看,眼睛在上面随便扫过,心思跑到了旁的地方。
一直到了亥时,陈怀衡终于说要歇息了,妙珠见他没再提起什么抽查的事,便以为他
这是看奏折看忘了,她自不会去提醒他,见他上了榻便想转身离开,可连身都还不曾转,就直接叫陈怀衡一把抓到了床上去。
妙珠推搡他了一把,却很快就被他按住双手扒了个干净,没办法,她只好不断恳求他轻一些。
说“不要”他是不会听的,可说轻一些,他倒是多多少少会听一些的。
陈怀衡没理会她,将她转了个身,在榻上按着跪好。
两人自然而然就做起了那事,妙珠本以为他是忘记了说的抽查的事,可陈怀衡弄着弄着却突然从身后开了口。
他问她:“方才可是认真看书了吧,我抽你几道题,若是答不上来,那便怪不了我了。”
他可没有故意想要惩罚她的意思,可如果是她自己答不上来,那就怪不得他了。
再说,他刚刚已经提醒过她了,待会要抽查她。
妙珠半伏半跪在榻上,双手勉力撑着,整个身子都快被他弄得起伏不定,听到他那淡薄的声音传入耳中,更是一个头两个大,什么东西非要在这种时候抽查?
他抽什么?查什么?
妙珠还没来得及反驳他,陈怀衡就先开了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也?这话是什么意思?”
妙珠本想辩驳的话先被他的提问堵在嘴巴里面,没法,只好先去思考他提出的问题。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