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 第121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因缘邂逅 正剧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裴世瑛收回了方才一直在远眺北境的两道目光,转向谢隐山。

  “关于虎瞳之事,我裴家知晓的,也就寥寥数人。当中一位,便是叔祖。”他忽然说道。

  “他也是我裴家如今份位最高的长辈。你可知道,前些天他来与我换防,就虎瞳之事,他是如何说的吗?”

  “愿闻其详。”谢隐山应道。

  “他说,虎瞳从拜祖庙的那一日起,便就是裴家的子弟了。而今有人施压,强行要他脱离,若他连这都不全力相护,他枉为裴家的叔祖!”

  裴世瑛目光冷淡地看着神色微变的谢隐山。

  “天王此次忽然如此发难,醉翁之意,我岂不知?但虎瞳性情刚强,宁折勿弯,这一点,也没有人比我更为清楚。”

  “除非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否则,我是绝不可能以任何借口,要他违背心意,去做他不愿的事!”

  谢隐山迟疑了一下,抱拳。

  “确是我考虑不周。但恕我直言,除此之外,如今还有什么办法能化解此事?君侯难道当真以为,凭河东之力,能在北境御敌的同时,还抵得住天王的雷霆之怒?并非是我轻看君侯,如此局面,哪怕是当年极盛之时的孙荣,也决计无法两头兼顾。”

  “退一万步说,即便君侯能够兼顾,所需的代价,只怕也极为惨重。我便不说军民之殇了,难道君侯就不怕裴家元气大伤,从此丧失这些年积起的崛起之势?此为乱世立足之根本,根本若失,君侯日后又何以去争天下?”

  他再次朝着裴世瑛作揖。

  “并非是我不肯体谅小公子,强行要他违背心意行事,而是我以为,父子天性相亲,如藕断丝连,即便小公子如今不愿,只要他肯回,假以时日,总是能改变心意的。天王性虽刚愎了些,却绝非真正的大奸大恶之徒,否则,我谢隐山也不会甘心听命于他多年。”

  裴世瑛注视着显还不肯放弃,仍在极力游说的谢隐山,摇了摇头。

  “上回天王与虎瞳在太平关碰面过后,我曾给天王回过一道信。我在信中请他多些担待,如今更不要操之过急,与其强行频入河东于事无补,甚至愈发激怒虎瞳,不如耐心等待,以后再说。须知虎瞳的性情,压得越狠,他反倒越是悖逆。”

  他展目,眺向天王军营所在的方向。

  “想是天王有所误解,并未听进我的劝告。”

  谢隐山顿时忆起在洛阳外的战船上,天王提及裴世瑛回信之时的痛恨模样,不禁默然。

  “谢信王,你可知道,虎瞳生平最为崇拜之人是谁?”

  忽然,他听到耳边又响起问话之声,回神望去。

  “便是我裴家的烈祖,第一代靖北侯。”

  谢隐山一怔。

  关于裴家这位名号时可见于前朝世宗成宗两朝史集里的祖宗,他自然也有所了解。

  “相隔数代,已是百多年的一位作古之人,却何以能叫虎瞳神交敬仰?无他,不过是因烈祖大仁大勇,一生都在践行侠肝义胆四字,与烈祖母一道护国安民,死而后已罢了!”

  “公者千古,遗风余烈,万世犹香。而私者再盛,最多也不过一时。”

  “有朝一日,倘若天王也能如我裴家那位烈祖一样,赢得虎瞳的敬重,到了那时,无须天王开口,虎瞳自己也会以他有如此一位父亲而深以为荣!”

  谢隐山登时静默了下去。

  “受教!”

  片刻后,他道。

  “等我回去,我必将此话原原本本转告天王,只是如今势已如同水火,天王怒气正盛,单单如此一句话,我怕仍是不足以说动他退兵。”

  “君侯难道当真敢冒这样的大险,要在两头同时应战?君侯可否想过,只要一头失守,必定波及全局,万劫不复?”他忍不住又道。

  裴世瑛向着河东的方向,面北默立了良久,转回身来。

  “河东或者河西,从来便不属于裴家所有。”

  他平静地说道。

  “我裴家历世先祖,自第一位拓荒河西的国相文贞公开始,到烈祖,再到先父,从来不曾将他们的守地视作己有,哪怕是寸土尺地。”

  “传到我这一代,我也不过是秉承祖宗遗志,尽我所能,继续担起守卫之责而已。这个乱世当中,倘若有人比我更有能力去做好这件事,接我守卫边地、保护黎庶的责任,我甘愿让出位置,投效贤者。”

  裴世瑛的神情从容,沉声说道。

  谢隐山吃了一惊。

  裴世瑛对上他投来的两道不敢置信似的目光。

  “怎的,信王以为我在诓你?不信我话?”

  他微微一笑。

  “我的阿弟,他从小便立志高远,眼中更是无人,将天下归一视为己任。”

  “但争夺天下,从来不是我裴世瑛的所望。人在位上,止兵戈扰攘,还万民以安居之世,不负先祖之德,我便足矣!”

  山岗头上野风阵阵,吹得他衣袍拂荡不止,愈显他肩背挺直,屹立如松。

  “你再去告诉天王!”

  裴世瑛面上的笑意消失,转为肃然。

  “他从前不是数次要我投效于他吗?”

  “倘若他能得我认可,有资格接替我,守好河东与河西了,到了那时,我必会领万千军民投效。此言既出,驷马难追!”

  “北境情势危急,我却抛下外敌,亲自来此见你,目的,自然与你一样,是为止息这场本不该发生在此时的同袍操戈。这便是我裴世瑛能拿出的最大的诚意!”

  “我话已至此,倘若天王还是执迷不悟,则我裴世瑛纵然是以卵击石,也必将背城死战,在所不惜!”

  他这最后一言,铿锵如铁,字字句句,更是击在谢隐山的耳鼓之上。

  片刻后,他从惊愕中醒神,当领悟到眼前这位裴家君侯的所言,绝非是在伪饰,心中不禁生出一阵激动和狂喜,又由衷地感佩。

  从知道裴家少主与天王的关系之后,他的心中便暗藏隐忧,担心将来到了最后,免不了两雄争霸,而天王与裴世瑛若就是决战的双方,则少主夹在中间,该当是如何不堪的一个乱局。

  他万万没有想到,裴世瑛竟会有如此浩荡的襟怀,叫他彻底为之折服。

  倘若真有那样一天,他实践诺言,领军民投效天王,想必到了那时,小公子应也早已成为天王的继位之人了,鉴于他与裴家的亲厚,对于裴世瑛而言,原本最为棘手的下意裹挟之难,自然也就不是问题。

  谢隐山不再多话,感佩至极,俯伏跪拜。

  “君侯气度之恢弘,可容纳日月,叫是我更是自愧不如!”

  “请受我一拜!”

第122章

  不顾阻拦, 谢隐山坚持郑重行礼毕,方起了身。

  “君侯之言,如甘霖沛雨!我必火速传信天王, 快则三五日, 最慢七八天,定有回讯。”

  他略一沉吟,“至于阵前,我这就去见何刘二人。未有天王新的指令之前,不许他们再有任何行动!”

  “有劳信王, 我便坐等佳音了。”

  裴世瑛颔首欲待离去, 这时,侯雷的声音隐隐传来:“君侯!情况好像不对!”

  几乎是同一时刻,谢隐山也听到孟贺利向自己发来警报。

  “信王!快上高处看看!有异动!”

  他二人迅速登上岗顶,只见旷野的深处里, 闪烁起了隐隐的火光。那火光宛如无数条长长的一字长蛇,并列前行,正在向着潞州城的方向缓缓移去。

  “像是从驻营那边出来的!或是平南大将军他们要行动了!若真如此, 不到天亮,便就能到!”

  孟贺利在下方又嘶声力竭地大声吼道。

  谢隐山的脸色微微一变, 转向裴世瑛。

  “君侯快些回城!我去瞧一下!”

  他奔下高岗, 跃上马背,领着人便朝火光的方向追去。

  平南大将军刘良才向来自视甚高,这次出动大军攻打潞州, 完全没将对方放在眼中。

  在他看来, 潞州弹丸之地,刺史也是庸碌之人,十个加在一起, 也是不足挂齿,拿下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当关注的,是后面如何去攻打河东,却没有想到出师不利,大军硬生生被阻在了潞州城外。

  不但如此,天王竟也被惊动了,亲自过问粮草之事。

  虽然消息已经传来,新一批的粮草正在路上,不日便到,但刘良才丝毫也不觉欣喜。想到连天王都被惊动,他倍感耻辱,更怕自己的地位受到何尚义的威胁。

  两人虽然一向都被视作义王陈永年的人,表面交好,实际暗中龃龉不合。

  他比何尚义的资历更深,封位也要高上一等,此番作战不利,听闻他在背后出言讥嘲,说是自己急于争功不听劝告所致,暗恨不已,更怕何尚义夺走天王允诺过的洛阳王名号,急于想在众人面前扳回一城。

  就在今日,他从探子那里获悉,裴世瑛也亲自率军到来,对方士气大振,且还有强援在后,唯恐夜长梦多,一刻也不愿再等下去了,当即发令,用前段时间陆续搜来的最后一点存粮犒赏军队,令上下饱餐一顿,随即亲自率军夜行,预备到了天明时分,再一次地发动攻城之战。

  此次行动虽然突然,但对于这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来说,短时间内集合行动,并无难度。

  一声令下,庞大的军队,便如同化作一头匍匐在地表之上的巨兽,覆盖了漫山遍野,以填满沟壑、踏平一切的气势,开在了去往潞州城的路上。

  在距城池还有二十余里地的时候,刘良才获悉,对方已察知行动,严阵以待。

  据前方斥候的回报,有一陌生男子与潞州刺史徐会一道登上了城头,在安排布防。远远望去,有龙凤之姿,想必那人应当就是裴世瑛了。

  领如此一支大军行军在道,哪怕夜间,刘良才也没指望能够瞒过任何人,非但没有犹疑,反而命人去给后军传令,加紧跟上前锋与中军的步伐,预备三军压上,全力攻城。

  “传我的命,到时谁有先登之功,破城之后,我必厚赏!”

  他的近卫正要下去传令,这时,刘良才留意到前方的先锋队伍似是受阻,行军速度缓了下来,不禁怒起,正要叫人上去察看,一个传令官骑马匆匆赶来,禀说信王谢隐山来了,阻住了行在最前的何尚义,何尚义不敢违他,带队停了下来。

  刘良才一怔,面上随即掠过阴沉之色,在近卫的拥簇之下,疾驰赶去。

  士兵手中的松明火杖熊熊燃烧,发出的光亮,将附近的一片野地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中,刘良才看见一道魁梧的骑影带着一小队人马,停在了先锋军的对面,阻住了军队的去路。

  何尚义和几名随军将领则一言不发,沉默地列队,停在一旁,见他骑马带着人赶到,全都看了过来。

  刘良才纵马来到谢隐山对面,也未下马,冲他抱了抱拳,便道:“信王怎会来此?又为何如此挡道?还请让开,免得耽误战机。”

  “放肆!你不过是大将军,见到信王,安敢不下马!”

  随在谢隐山身后的孟贺利指他厉声喝道,叱他不敬之罪。

  耳边鸦雀无声,唯只剩下火杖燃烧所聚的轻微的哔哔啵啵之声。

  刘良才转目,对上谢隐山的两道目光。见他坐在马背之上,冷淡地望来,迟疑了一下,最后只得不情愿地下马,朝他行礼。

  谢隐山开口道:“退兵回去!没有新的命令,不得擅自再往前行军一步! ”

  刘良才顿了一下,目光闪烁不定。

  “敢问信王,这是天王之命,还是你的命令?若是你的,有天王之命在先,恕我不能遵从。若是天王所发,你可有任何天王的信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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