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齐齐发声,呼喝便宛如炸雷一般。
金铁交鸣,声震洛水。
"嫁——"
忽然又起一声,竟是从城内传来,原来是城内下方那些原本在候命的士兵,此刻也纷纷上来看热闹,全挤趴上了女墙,加入催促。
“ 裴世瑜,求娶殿下!”
他再次高声说道。
李长寿朝孙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下令开城门。
少年郎如今哪里还敢存半点争心,急忙执令。
下方门洞大开。
李霓裳在身前身后震耳欲聋的催嫁声中,红着面,走下城楼,停在门洞之后,当对上雪地里那个生着一张惹祸脸的郎君笑投来凝望自己的两道目光,心忽然滚烫起来,快步朝他奔去,到近前,伸手给他。
他握住她的手,低声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问:“你喜欢我今天的样子吗?”
李霓裳红着面,咬唇,点头。
她怎可能会不喜欢?那便是她第一次遇见他时的模样啊。
他笑了,从地上一跃而起,随即解了自己肩上的披袍,一把裹住她的头肩,扭头呼来龙子,将她抱上马背,跟着,自己一跃而上,坐她身后。
在李霓裳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只剩半张脸露在外,和他同鞍而骑。
四周的起哄和喝彩声此时更是沸反盈天,有人喊着“好手段”,
最前排的将士有节奏地以刀背敲击胸甲,桥后亲兵则策马踏前,马蹄铁将护城桥踩得轰隆作响——皆是军中作战前的动员方式,专用来促人热血,鼓舞士气。
不但如此,许多从城门里涌出来看热闹的民众也是跟着呐喊助威,妇人则捂着嘴,忍笑窃窃私语,眼中露出羡慕的光。
“恭喜裴二郎君!恭喜殿下!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李长寿此时也带人连声恭贺。
裴世瑜面不改色,高高坐在马背,笑吟吟向着四周各一抱拳:“邀殿下同我一游,过后送归!”随即调转马头,在此起彼伏的恭贺声中,带着李霓裳穿桥而过,向西疾行而去。
从裴世瑜纵马西行的那一刻起,李霓裳便知道了他想要去的地方。
二人沿黄河一路向西,走野岸,渡风陵,过潼关,旧日故地,一一重走,虽风雪满道,但回忆点点滴滴,时而笑,时而闹,竟也丝毫不觉苦寒,第四日黎明之时,抵达太华。
太华山麓,天生城墟。
两人来到那旧日的崖台,裴世瑜设下青玉香案,玄氅扫过积素,他三拜叩首完毕,依然久久不曾起身,额头始终埋于冰冷积雪之中。
李霓裳并未打扰,袖中抱着手炉,立在侧后,静静等待。
良久,前方那身影动了一下,起身。
李霓裳正欲上前,助他抖落氅上的积雪,又见他仰头,凝望侧旁的绝壁。
便在此壁,他曾从天而降,第一次与那个人照面。
彼时谁又能想到,当时皆为陌生的三人,后来却会发生如此牵绊。
百丈高崖,如铡刀竖立,
崖面斑驳,如无数剑痕的裂隙。
"我想登顶。"他忽然转向李霓裳道。
“你敢不敢?”
她心内微微一动,看他一眼,将暖洋洋的手炉塞进他的掌心里:"雪后石滑,我走前面!"
他哈哈笑了起来,睫沾雪粉的眼睛亮晶晶,伸手,重重点了一下她的鼻头,留下一簇冰雪,在她因为雪凉不依闹他之时,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兴致勃勃。
“走!随我来!”
登顶虽是兴之所至,两人言语也多轻松,实际却因险绝迂回,况且天又落雪,自然不会贸然出发。
二人备好所需,拣了墟城里剩的屋过了一夜,次日一早,踏雪上山。途中说不尽的辛劳险阻,然而彼此相扶,互相鼓励,宿山腰一夜过后,与次日,终于一道,执杖登上绝顶。
千山负雪,万径踪灭。
那雪落得沉默,却将眼前的群峰削出铮铮的铁脊——恰似亘古的笔锋,在天地间,刻下深浅不一的骨相。
他默默在附近的雪松棋石旁摩挲片刻,牵着她手,并肩立于绝高石上。
静静立了许久,忽然拔剑指天,剑锋如裂苍茫雪幕。
"我裴世瑜——"
"以太华为证,今生今世,唯娶李霓裳一人!"
"唯爱李霓裳一人!"
耳边的风雪声仿佛突然静止,千山都在屏息聆听。
"纵使太华倾颓——"
"此心不渝!"
他反手将佩剑插进脚下的雪岩缝,剑镡没入坚冰,发出龙吟般的铮鸣。
誓毕,他笑望向她。
李霓裳的眼眶暗热。
她拿起他的那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我李霓裳——”
“那以千山为证,此生此世,唯爱裴世瑜一人!"
"纵使山棱崩摧,星斗坠尽——"
“若是有违——”
她低头,一根一根地亲吻他的手指,亲到他最后那一根伤指,觉那手似有微退之意,以更大力气抓住,不容他退,继续落吻其上。
“若是有违,罚裴世瑜生生世世,还是要做我的郎君,再受我的折磨!”
裴世瑜一愣,低头看她,对上她闪亮的一双挑衅美目,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附近那松枝上的积雪都簌簌而下。
李霓裳也跟着笑,没等笑完,声音忽然消失。
他的脸已压下,狠狠吻她。
一番热烈长吻之后,他为她戴好雪帽,牵着她手,返身而下。
如上山那样,下山依旧是无片刻的分开,时而低声说笑,时而相拥小憩,乃至阶旁耳鬓厮磨,说不尽的浓情蜜意,从山巅到山脚,漫长雪阶,眼看就要走完,反而竟有意犹未绝之感。
终于,还是行到山脚,二人正手牵着手,低声嬉笑,忽然李霓裳停步。
裴世瑜望去,见前方出口处,停着一队人马。为首便是谢隐山。
两人停下脚步。
谢隐山快步走来,整冠肃衣,先向李霓裳行臣礼,继而双膝重重砸跪在裴世瑜面前的雪地里,顿时溅开两簇积雪。
短短不过半年,他满头黑发竟变灰白,模样更是憔悴至枯槁。
李霓裳不禁也是有些心惊。
他额头重重叩地,脊背佝偻如将折之弓,脖颈低垂,如折断的剑——
"末将万死!”他嘶声道,"当初因我之罪,竟致天王英年陨落,末将万死难赎,天道罚我苟活之刑,是因还有一事,尚须亲自交待!”
他捧起一盘,高举过顶,道:“此一为天王所余旧部名册,二为天王印玺。所剩的三万,都是忠勇可用之兵。三万儿郎的性命,如今都在这里,请裴郎君继受!”
他说完,身后孟贺利便带着部将齐齐下跪,纳拜认主。
裴世瑜立于雪阶之上,神色肃杀,冷眼扫过:“留着命吧!他日我兄长若来,你再去见他!用天王的兵,筑基天下太平,便是你对天王最大的赎罪!”
言罢,待转向李霓裳,目光已无限温柔:“我们再上路了!”
谢隐山缓缓抬起滴血的额,用不敢置信的目光望着,唇微微颤抖,迟疑了下,又望向李霓裳。
李霓裳接上他的目光,颔首,微微一顿,又道:“瑟瑟未死,她藏胸前的扳指救了她的命。如今人在护国寺伴我姑母。”
说完,她将手放进裴世瑜伸来的温厚掌心里,被他握住,随即在袖下暗暗十指相扣一起,同行而去。
谢隐山从怔定中猛然醒神,登时胸口发酸,他眼含热泪,膝跪转身,朝着前方那一对渐渐消失的俪影哽咽叩首,久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