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 第132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因缘邂逅 正剧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晨风晃动了悬在楼台飞檐深处的鎏金铜铃,铃舌轻磕内壁,碎响漫过描金游龙梁柱,驱飞了方落脚在上方的几只疲脚雀鸟。

  李霓裳穿过甲卫执守的门樘,跟随一名卫官登上层楼。

  在耳畔那断续响动的惊鸟铃的碎吟声里,她来到方才孟贺利仰望的所在,停下了脚步。

  数丈之外的前方,是一座望台。一道背影向栏而立,北眺远方。

  卫官隐身退去。她屏息立了片刻,悄悄抬目。

  立足在这座至高的望台之上,下方那错落的群殿廓影便一望无际,更显低矮。

  然而,九重歇山顶外,视线的尽头,远山余脉,如片片铁铸的屏风,还是遮挡住了双目,不见山的那边。

  山尖刚染一线蟹壳青的曙光。

  天将要亮了。

  李霓裳不敢惊动,又垂落双目,静静等待。

  “怎么,昨夜那地方不合心意吗?连夜要来这里见孤。”

  伴着一道熟悉的声音,李霓裳抬眼,看见天王已转过脸来,两道目光投来,落在她的脸上。

  隔着些距离,方才天光也暗,她未细看,只凭身影认出人而已。

  此刻对望,当终于看清人的模样,李霓裳的心中不禁大受震动,以致于忘记回应。

  三年未见而已,眼前的天王,竟满头大半都是白发了,宛如苍老了一二十载。

  “天王误会。我是想早些来见天王之面。”

  李霓裳醒神,压下心中陡然生出的宛如兔死狐悲般的悲凉之感,应道。

  天王打量了她一眼,几乎是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即转身,迈步朝里走去。

  “进来!”

  应是觉察到她还定在原地,他走到阁门前时,冷冷唤了一声。

  李霓裳急忙跟上,迈入这间与望台相连的阔阁。一进去,便见她交给孟贺利的紫微图平搁在了案上。

  又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扑面而来。

  她很快认出,眼前无论是案几摆设或书册文牍的堆放,都与天生城的那间书房相差无几。

  或者,此间之物,应当就是从那里原样搬来的。

  此时她也终于暗悟,何以方才登上那座北向的望台,便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见他已自顾入座,李霓裳未敢多加打量,立在一旁。

  “听闻你这几年很是厉害,竟坐实祥瑞的名头,连李长寿都能沾上光,鸡犬升天,武节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了。”

  天王的语气平淡,然而,讥嘲之意,扑面而来。

  眼前这位居在至高之处的人,除去外貌苍老许多之外,仿佛还是旧日那位李霓裳熟悉的天王,性情半分也不曾改变。

  李霓裳原本那因时空割断而带来的拘束和紧张之感慢慢消失。

  “叫天王见笑。全是靠着李刺史与军民齐心,合上下之功,才侥幸能够得以存活到了今日。”

  “何时准备扶持你那个弟弟做皇帝?”他轻描淡写,与她闲聊似地又道。

  李霓裳迎上对面那双锐目中射来的目光。

  “以天王盖世之功,炳若日星,尚且至今不曾加冕。我李家不过前朝遗脉,流萤微光,何德何能,怎敢与天王争辉。”

  “还有,此次武节逢战,李刺史孙儿被困,性命攸关,幸得天王施加援手,我感激万分,在此多谢天王。”

  她向座上之人郑重地行了见面之后的第一个拜礼。

  阁中静默了下去,稍顷,只听天王淡淡哼了一声。

  “绘这紫微图的况西陵,人在哪里?”他再次开口,已是更改话题,问完,目光从案上的图卷上抬起,向着李霓裳望来。

  在来时路上,听孟贺利的口风,天王似在发动治下的各地官员在找此人。

  她据实讲出,说自己全不知晓,见他未再多问,卷起图卷随手放在一旁,便示意自己坐到他近前的一张单人坐床之上。

  李霓裳辞谢,他不悦道:“孤叫你坐,你就坐!”

  李霓裳急忙依言跪坐上去,又见他开始上下打量自己,极是异常,正被看得渐渐浑身不适,发觉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仿佛有些不满,更不知哪里又惹他不快,问也不便问,只得忍着。

  “小女娃,你昨夜赶了一夜的路来,刚到便来此见孤,饿了吧?”

  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用旧日的称呼叫她,还冒出了如此的一句话。

  李霓裳尚未反应过来,听他朝外喊人送入早膳。

  两名侍人抬着食案入内,摆在李霓裳面前,跟入的婢女们将吃食摆上,依次是一碟像是内裹蜜料的千层面笼,一碟应是浇浓烧汁的脍鱼薄片,几只酥皮的胡麻旋饼,一碗像用驼峰或类似食物熬出的琥珀色的胶质浓羹,另杂七杂八摆满食案,又送上香汤和净帕。

  “吃吧。吃饱再说。”

  见李霓裳困惑望来,天王和颜悦色地道,旋即靠在一张凭几之上,一手执笔,另手拿起撂在案头上的文书,不再管她。

  李霓裳只得洗手,吃起东西。

  她固然一夜不曾进食,腹中空空,这一案的食物,也皆为珍馐,但却依旧胃口全无。只是碍于天王在侧,食不知味地吃了摆在自己面前的两样东西,余下未碰,旋即轻轻放下餐具,正待道谢,一旁忽然发声:“你太瘦了!再多吃点!”

  她抬眼,见天王低目正用手中的笔在勾披文书,头也没抬说道,只得又吃了起来,最后实在吃不下去,放下道:“多谢天王。我真的饱了。”

  天王终于挥手,叫侍立在旁的人将东西都收走。

  众人退下,李霓裳见他一面继续飞快披勾文书,一面问:“知道孤这几年里,为何不看北方吗?”

  李霓裳正待摇头,天王的语气不容置疑:“说!”

  “驱虎吞狼,待到两败俱伤,原本可能联手应对天王的那二人也因青州彻底变作死敌,天王再各个击破,最后……”

  她停了下来。

  最后再对付河东,和自己这最后一股他未必入眼的势力。

  虽说当局者迷,但崔重晏和陈士逊到了后来,或许也未必就不明白这一点。然而卷得太深,当投入的代价到了一定程度,想要抽身,已非易事,打到最后,不决出一个胜负,恐怕谁也无法向身后之人交待。

  如今想来,当初天王支持陈士逊攻入青州赶走齐王的时候,或许就已谋划到了这一步。

  不得不说,细思之下,叫人后颈生凉。

  天王听她声音停下,抬目看她一眼,终于放下手中之物,微微哼了一声。

  “这两个人,一个表面奉我为主,一个曲意献上洛阳。想和孤玩心思,还晚生了几年。”

  李霓裳不言,只在心中不停揣度他这趟要自己来的目的,发觉他又开始端详自己。

  “你果然聪明,这几年在李长寿那里,做得也很不错,没有叫我失望。”

  天王微微点了点头,接着竟开口称赞起她。

  这叫李霓裳倍加吃惊。

  “敢问天王,此番叫我到来,除去献图,可有别事?”

  她迟疑了下,终于,发声问道。

  “你问得很好。孤此次叫你来,确实是有另外一事,要你去做。”

  “你给孤生一个孙儿出来。”

  天王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李霓裳起初以为自己听错,睁大眼睛,一时无法反应。

  “你去虎瞳那里,生个孩儿出来。”

  天王再次开口说道。

  李霓裳终于醒神,对上了天王那一双肃穆的眼,当意识到他绝非是在发着诳语之时,整个人瞬间滚烫起来,腾一下,从位上站了起来。

  “这是不可能的!”

  话冲口而出。她的心突突地激跳。

  她原本以为,天王或应预备称帝,她,或者说,她代表的身份,可能对此事有用,所以才会要她携图前来。

  她做梦也没想到,等待她的,竟会是如此荒唐的一个要求。

  她的反应似全在天王预料之中。

  他神色不动,只示意她坐回去,见她不动,便也由她。

  “你也知道,孤至今没有一个合宜的继承之人。你的身份合适,人聪明,容貌也好,还与他做过夫妻,天下再也没比你更合适的女子了,你更是孤将来孙儿母亲的不二人选。”天王解释。

  “裴——”

  李霓裳的脸孔涨得血红,顿住了,竟无法顺利地呼出这个三年后再次涌上她喉头的名。

  “他……是不可能会再看我一眼的!请天王收回如此念头!这是不可能的!”

  她的脸孔涨得绯红,几乎就要渗出血来。

  “孤相信你。以你的聪明,只要你肯,必能做到。”

  天王却恍若未闻,自顾继续说话。

  “小女娃,只要你答应下来,做到此事,孤日后不会亏待你的。将来你要留下最好,你若依旧要走,你那个弟弟,在武节那块,立国也好,分封也罢,孤都可以答应。孤也向你保证,至少,在你有生之年,你活一日,你们便可存续一天。孤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食言!”

  “我有些不适,多谢天王赐饭,请天王容我告退。”

  李霓裳心烦意乱得几乎无法自持,脑子轰轰地响,顾不上失态,朝着天王胡乱行了一礼,转身匆匆便去。

  才走到阁门之畔,身后已是响起一道阴森的声音:“孤既可以救李长寿的那个孙儿,把他放回去给你,自然也可以随时收回这条性命。”

  这声仿佛冰棱刺脊,令李霓裳的后背陡然再起凉意,爬遍全身。

  她停了下来,凝立片刻,转颈,对上了天王投来的两道阴沉目光。

  她长长地呼吸一口气,慢慢转回身来,解释:“并非是我不从,而是此事,我真的无法答应。他——”

  那梦境再一次地浮现,她的心中又涌出一阵巨大的难过和绝望之情,眼底暗热。最后她压下这阵突如其来的情绪,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天王也知,他必恨极我了,视我如同陌路,怎还可能与我……”

  她当真无法想象此事,更是说不出口,顿了一下,跳过,继续极力推脱。

  “此事确是不可能的。但凡我能做到,有天王如此许诺,我怎会不应?但我此刻我若为了别的缘故,胡乱答应天王,日后又做不到,反而耽误天王大事。请天王三思,与其强行要我去做如此难如登天之事,不如及早另做打算为好—— ”

  “有比你去与别的男子周旋难吗?”

  天王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一下截断了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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