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天王不再看他,用半截断剑撑地,略蹒跚地走到了系着绳梯的松前,慢慢盘膝,对火坐了下去。
炽热的风拂动染血须发。他将断剑横在膝上,神情看起来异常平静。
李霓裳自认得后,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如此平静的样子。
“我想起来了!这里还有一条通出去的路!”
李霓裳转目,对上了朱九迅速投来的两道目光。
“还记得我第一次到这天生城吗?天王要杀我,裴二郎君救我,带我走了一条当时只有他知道的密道。后来那条路的出口应被信王堵住了,但此刻容我们进入,在那里避过这场大火,应当问题不大!”
她飞快地说道。
第133章
朱九望向李霓裳所指的方向。
那位置处在最为偏僻的后营旁, 下风口的末端。虽然最后必也难逃大火卷噬,但离烧到,应当还有一些时刻。
惊喜欲狂之下, 他整个人战栗不已。“天王, 有救了!”他转头回来,颤着声音,大声吼道。
天王应声睁目,眼中显出来几分迷离,整个人似仍未完全醒神过来, 用断剑抵地, 撑着自己,缓缓起身。
一阵大风猛然从对面涌到,热浪迎面扑至,火团裹着火星子, 四处飞溅。在仆妇们躲闪发出的惊叫声里,天王的身形也被热风撼得歪斜了过去,人忽然变得摇摇晃晃, 看去将要倾倒。
李霓裳离他最近,下意识扶了一把, 却觉他身体沉重异常, 大半竟直接压在了她的肩上,令她整个人跟着一歪,几乎就要扑地, 勉强站住, 抬目,才发觉他人竟昏过去了,这才醒悟, 他承接木匾,不但伤了肩臂,体内血气必也牵到了,只是一直抑着不曾表露,此刻应是顶不住了。
朱九从地上飞身爬起,箭步赶上,矮身下去,将人转负在了自己的肩上。
议事堂的木梁在烈火中发出了阵阵清楚的爆裂之声,瓦片当啷啷地不断坠落在地,烟气蔽目。好在朱九熟知方位,领着李霓裳和跟在后的仆妇,从火势最小的西南角冲了出去,又一口气奔到后营。
从前便是在此地,李霓裳差一点丧命刀下,印象极为深刻。
记得前次为躲追兵,裴世瑜带她缘绳,从崖壁径直下到了下方的一条山道上,随后沿道而下。附近还有另条谢隐山等人走的绕道,同样可以下去。
朱九此时也搜来火杖,再次背起天王,跟随李霓裳上路。
她凭着记忆,一边观察一边前行,找到方向,带着人,进入了一道狭窄的岩体裂缝。
火把的光舔舐着低矮的岩顶,耳边只剩脚步和渐渐粗重的呼吸声。几人艰难地行走在犬牙交错的山体裂缝里,一路缓缓下行,终于,跟随着李霓裳,来到了当时的那个出口,却被迎面而至的一块巨石挡了去路。
当初谢隐山为杜绝隐患,用数十人的合力,才将这一块巨岩抬来,将出口堵得严严实实。
就凭他这几人之力,怎可能撼动半分。
来到这里,本也没指望能立刻就出去。只是希望在大火卷遍整座天生城后,人能暂时在这个深在山腹内的通道里避火,等待烧完,火熄过后出去。
天王方才已苏醒过来,朱九将他小心放下,解了自己外衣,铺在一块平坦的地面之上,助他卧下,再将他自己的外氅作被,盖他身上,随即在旁守护。
仆妇们见终于死里逃生,应当是无事了,彻底松下一口气,都挤坐在最远的一个角落里,不敢打扰。
李霓裳熄灭剩下的最后一支火杖,以节省照明,自己也靠坐了下去。
方才只顾寻路逃生,此刻放松下来,那满身的疼痛之感便又袭来,人更是筋疲力尽。
她也在天王的近畔坐了下去,斜倚在一道岩壁之上,闭了眼睛。
四周阴冷沁骨,她用身子暖着腰腹间的小金蛇,抱膝蜷身,将自己紧紧地缩成了一团。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耳中忽然传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她一惊,倏然睁眼,原来是朱九燃起火杖,举着正朝外走去,应是去察看外面的火情了。
而李霓裳也发觉,自己的肩膝之上,不知何时,多加了一件厚衣。
她抬起头,借着火杖的余光,见远处那几个仆妇东倒西歪地靠在一起,应是倦极都睡着了。天王仍卧在附近,闭着双目,那件盖他身上的外氅却不见了。
随着朱九转过拐角,火光消失,眼前重归黑暗,但那一张惨白的脸,还是留印在了李霓裳的眼帘里。
她站起来,循着石壁摸索,来到近前,欲将氅衣重盖在那人的身上。
“我不冷!你披着!”一道低弱的声音忽然响在李霓裳的耳畔。
她没理会,将手中的衣物展开,才盖回去,察觉地上之人动了一下,似要强行推开,想到自己所遭的这一段悲惨经历,起因全是出于此人那无理到极点的荒唐要求,心中忽然一股恼火升了起来,更气自己,何以无用到如此地步——与她有着天然血脉相连的李家人也就罢了,连这个人,她竟也做不到不管不顾。
“谁要你的衣裳!还是你自己盖好罢!”她冷声道,强行将氅衣落了回去,接着便摸回到了原地,重又蜷坐下去。
半晌,岩隙内静悄悄,只闻那头仆妇畅快打起来的几道长长短短的呼噜之声。
“小女娃,你在生我的气?”
黑暗中,李霓裳忽然听到天王再次开口,问了一句。
他声音很轻,语气仿佛带了点小心翼翼的味道。不但如此,连平日自称“孤”的习惯也忘记了。
“天王言重。我怎敢如此。”李霓裳头歪靠在身后的岩壁上,眼也未睁,只淡淡应了一声。
耳畔再次陷入了沉寂。
李霓裳浑身又乏又痛,懒怠再说半句话了,以为那人就此也会自讨没趣沉默下去继续各养各的神,不料片刻过后,听到他又叹了一口气。
“你为何要给我传信?昨夜若是不知消息,我极有可能或已被那些龟孙儿烧死。我若是死了,对你不是更好吗?”
李霓裳顿了一下,实是不知该如何应答。
“你方才又何必救我性命?我也不可能因此而答应任何荒唐的要求!”
她将话驳了回去,却听近旁之人又叹了口气。
“我是怕你万一在我这里如此没了,我自己却活着,叫那逆子知道了,我便是再死上十次,他也会恨我入骨。”
黑暗中,他喃喃地低道一句。
李霓裳心微微一跳,指甲无意识慢慢地陷入手心,自己浑然不觉。
“你勿再自说自话。”她平静地道,“我与裴二郎君早便断了往来,他极是恨我。你若指望因此而从他那里博到几分感激,恐怕是要叫你失望的。”
她说完,侧过身去,背对着天王,将自己的身子抱得更紧,再次闭上眼睛。然而身后之人显是不想叫她安宁,又或是被她这话激出几分不满,只听他蓦地略略提高了音量,辩道:“你懂甚!我宇文家的人,我难道还不清楚?只要心中真的喜欢了人,便不可能轻易转变!”
仿佛怕自己这话还不足以压服她的观点,李霓裳听到他又继续低道:“譬如我与他的母亲,从前就算她不要我,乃至要拿刀杀我,我最多也就气不过,骂她几句,与她绝交而已,心中却绝不会真因此而去恨她。只要她肯回头,无论何时,哪怕只是站在我的面前,看我一眼,我便会毫不犹豫回到她的身前……”
或是被勾出某种难言的情绪,黑暗里,这声音戛然消失,直到片刻之后,再次响起。
“只要他是我儿子,我便知道!我绝不可能错!是你不听我的,自己想多了!”
最后仿佛另有所指,用着重的语气如此说道,轻轻哼了一声。
李霓裳知他的固执和自以为是,只怕世上无第二人能及,闭口不再回应。她只觉身上更加酸痛,到处都是坚硬湿冷的岩棱,硌得她找不到一个能稍微感到舒服点的休息姿势。
正心烦意乱,耳中传来朱九返回的脚步之声。光影在晃动中渐渐放大,驱散黑暗,重将这个狭长的空间显映了出来,也终于将她解脱出来。
天王在朱九的唤声中睁目,由他扶着,微微吃力地坐起,凝神听他带来的消息——这一幕几乎叫她疑心,方才在黑暗里的那段言语,全然是她自己幻听所致。
整座天生城已全部陷入火海,火势也从半腰的营城爬到了从前裴二曾攀过的那座峰体之上。唯一庆幸,得益于独特的山势,此处孤峰独悬,四面开阔,想来不至于会造成过大的山火绵延。待孤峰烧尽,火势想必也就会慢慢变小。
这消息虽全在意料之中,但想到头顶此刻正在发生着的事情,还是足以叫人心惊肉跳。那几名仆妇也醒了过来,闻讯再次惊惶起来,开始跪拜,祈求上神保佑。
火杖再次熄灭,眼前又陷入黑暗。
接下来,再也没有人发声。朱九依旧守着他的主人,李霓裳也回到原来的位置,开始坐等结果。
又不知多久,希望的那个结果并未到来。先到的,是一缕随了不知何处的暗风而飘来的淡淡的异味。
是烟火的气味。
朱九显也嗅到,起身飞快点燃火杖,再次走了出去。当他回来之时,周围的这股异味已是愈发清晰。他向着天王面带惊惶地说,山火也烧了下来,原本应无大事,但外面的风忽然改了方向,大股的烟火,正在向着这里涌来,无孔不入。
李霓裳已经忍不住,被呛得咳了几声。
“此处不能留了,快出去!”
天王面色微变,看她一眼,迅速说道。
当一行人用山壁渗出的水弄湿衣物捂住口鼻,相扶走出之时,眼前已经布满了浓烟。
在浓烟的深处里,跳跃着一团团耀目的红色的光。
天王定立了片刻,转过头,望向身后的李霓裳,神情里充满浓重的歉意。
“看来,当真是天意不容孤活了。孤当命绝于此,唯一不该,竟真连累到你了……”
一团黑烟袭来,他的话断了,痛苦地咳了起来。
仆妇早也被呛得剧烈咳嗽不停。当中一人或是太过恐惧,此时竟不顾一切地扑跪在了李霓裳的面前,死死攥住她早就破裂的裙角,仰面哭求:“他们不是都说你是祥瑞在世吗?求求你了,快显显灵,救救我!我不想死——”
浓烟扑面,仆妇晕厥了过去,倒在李霓裳的脚前。
李霓裳也被呛得泪流不止,胸间痛得仿佛就要炸裂,又遭人摇晃,正晕头转向难受至极,忽然这时,耳中听到身后他们方出来的裂道的深处里,隐隐似传来了呼唤的人声。
她只道是自己误听,然而朱九已迅速回头,凝神,又细听片刻。
“是孟将军他们来了?”
他忽然对着天王说道,仿佛仍不敢十分肯定。
这时,李霓裳终于也听清了一道嘶声力竭呼唤着自己的声音:“公主——”
她看见许多人手持火把,从那道裂道里相继钻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除去孟贺利,瑟瑟也在当中。
“公主!”
当看到李霓裳时,瑟瑟面露狂喜之色,大喊一声,将手中火杖一丢,人便扑来,将李霓裳紧紧抱住了。
浓烟滚滚袭来,很快,她反应过来,紧紧攥着李霓裳的手,掉头,几乎将她拽着,拖曳进了密道。
天王被人扶持住,那个晕厥的仆妇也被捎上。
全部人重新入内后,入口用岩石堵住,以阻值烟雾入侵。
当回到通道的尽头处时,那块挡道的巨岩消失不见,已是滚下山涧。
就在通道口外,还候着大队的河防军,看到天王现身,纷纷抢上前来,跪地叩拜。
上半夜孟贺利带着他的手下出去,救下全部人后,正要领兵去追逃脱的人,发现天生城的方向竟起了火光。他匆忙赶到,发现山营的入口已完全被火包围。
城中还有天王和公主在,他急得发疯,用尽法子想要入内救人,奈何血肉之躯,如何抵挡得住大火肆虐。
火势越来越大,蔓延到了整个天生城,就在他整个人瘫软在地,陷入彻底绝望之际,他的一个手下忽然想了起来,说几年之前,自己曾随信王在后山的某个地方用巨石堵塞过一条密道的出口,据说那里可以进出天生城,裴二郎君好似就是从那里将公主救走的。有没有可能,公主也会带着天王暂时去往那里避火。
当时孟贺利人不在城中,他第一次听说这密道的事。虽然希望不大,然而,只要一丝希望尚存,便也一定要试。又听到说巨石极重,就靠他们十几人,恐怕是挪不开的,想到几十里外的河防军,当即派人赶去呼援,自己则叫人带路,经过一番迂回绕路,终于找到了入口。
巨石果如先前所言,重达千钧,他带人费劲力气,也是无法撼动半分。当时眼见风向突然大变,山麓周围的烟雾越来越浓,而河防军距离甚远,从出发的点算起,最快估计也要天亮才能叫到人。
到了那时,恐怕就连自己落脚的这个地方,也早变作灰烬之地。
好在,终究是天无绝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