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 第143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因缘邂逅 正剧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是我!”

  “我是永安!”

  那人见她不动,终于忍不住,一把掀开皮帽,露出帽下的整一张脸,说道。

  李霓裳看着面前这个浓眉大脸几乎和成人没两样的大个少年,不禁愣了。

  裴家那位老管事裴曾的孙儿永安?

  她记忆里的永安,还停留在十三四岁一惊一乍半大小子的模样……

  “公主你当真忘记我了?”

  永安见她只看自己,还不说话,迟疑地挠了挠脑袋,面露尴尬之色。

  一阵短暂的恍惚过后,李霓裳醒神。

  中间已过去三四年了。

  她不觉流光飞逝,昔日的小子,却褪去稚嫩,已变得比她还要高过一头了。

  “是你!”

  一阵故旧复来般的喜悦之感掠过心头,她笑了起来,解释:“你变化有些大,我没认出来。”

  永安终于松了口气,也嘿嘿一笑:“我都十八啦。公主是一点儿也没变,我方才一眼便认出来了。我早就来了,在此等你等了有些天了——”

  他的舌忽然似被牙齿咬住了,偷偷瞥她一眼,改口:“我正好要去一趟河西,这几日有事,耽搁在了此地,昨日听说有人要找向导,公主你也知道,我打小在这长大,最熟悉路,又向来热心,就过来瞧瞧,没想到是公主。这可真是太好了!”

  多年不见,中间诸多变故,见面后,他半句也不问自己莫名出现在此的原因,再联想进入秦州后一路的便利,李霓裳便是再愚钝,也当有所联想。

  她一下便弄不清天王与裴世瑛如今的关系究竟如何了,是真如天王此前在她面前所言的“指着鼻子骂”的势同水火,还是别的怎样。

  不过,人都来了,又何必纠结这些。

  她一笑:“多谢。有劳你了!”

  “不敢不敢,公主怎和我如此客气!”永安脸一热,慌忙摆手。

  一阵寒风掠来,李霓裳感到额头一凉,仰面,见几片白色雁羽似的轻絮从头顶灰蒙蒙的天空中落下。

  永安跟着仰头看了一眼。

  “落雪了!公主快上车,多添些衣物,这里可冷了,好在咱们就快到了!”

  永安将方取下的皮帽扣回到自己头上,催促了一声。

第137章

  与永安的重逢, 令李霓裳第一次极为深刻地意识到,时光究竟能如何地令一个人发生改变。

  入关后,路上沿途大部分都是荒野与山谷, 冬雪连绵, 永安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被覆在积雪下的道路,找到水源,也知道在哪里最适合扎营过夜。没两天,连孟贺利都对他的安排言听计从。

  不但如此,长大后, 他的性格也变了, 话不多,只在几次歇息便利的间隙,零碎地在她面前提过这几年他那边的一些变迁。

  讫丹人在几年前数次用兵遇狙之后,应也知凭己之力, 难以撼动裴家边防,只能断绝南窥之念,边境这几年的小战和冲突虽然仍是不绝, 但总体算是稳定。

  君侯夫妇的爱女渐大,如今也快要三岁了。她因出生在月圆之夜, 乳名取作了阿皎, 伶俐可爱,深得君侯夫妇之心。

  秦州毗邻河西,缓冲了西北外族对河西与河东的冲击, 除此之外, 这里更是得天独厚的马场。裴家早年之所以能够重新崛起,背倚秦州,也是当中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两年, 永安已开始跟人在河西、秦州和太原府三地之间走动联络,勤加历练。

  但他仿佛一直也小心翼翼地避免在李霓裳面前提到某个名字。直到多日后,行程将要过半,或是为排解旅途中的枯燥,或也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这日天黑,在宿地的火堆前,李霓裳第一次听到他提及“少主”二字。

  起初,他是在讲他先祖的事迹。据他的说法,前朝世宗一朝时,他的烈祖只有他这么大,便曾以侍从的身份随君侯的烈祖奔赴到这一带与外蕃作战,他不但英勇无畏,跟随君侯烈祖赴火蹈刃,冲锋陷阵,还在关键时刻稳定军心,立下了大功,终以九十九岁的高龄,福寿而终。

  说到这个的时候,永安终于不复此前的老成模样,他掩不住满脸骄傲之色,眉飞色舞,一时间,仿佛变回了李霓裳曾经熟悉的旧日模样。他见李霓裳看着自己抿嘴笑,却不接话,当她不信,情急之下,面红耳赤地辩解起来:“此事千真万确!就连少主他也知道的——”

  这是见面后,李霓裳第一次听到他提及“少主”二字,禁不住心微微一跳。

  他应也觉察自己失言,偷瞥她一眼,立刻闭口,用手中的柴枝胡乱扒拉了下面前的火堆,将柴添压上去,随后拍了拍手上沾的木屑,躬身道:“公主若还不乏,再烤烤火。我且去一下。”

  “他如今怎样了,你可知晓?”

  李霓裳向着离去的背影轻问。

  永安停步转头,对上她的注目,耷垂着颈,走了回来,慢慢坐了下去。

  他的少主,在这几年里,一次也不曾回来过。

  太原府的人已将他遗忘,不会再有人主动提及他的名字。当年那个和他有关的一度曾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言,也如被人从记忆当中抹除了。加在他身上的耻辱和他曾叫所有人都仰望过的荣耀一样,仿佛彻底从世上消失,没有留下半点的痕迹。

  在河西,他也从不曾在一个地方长留,听闻他过着仿如牧民随水草四处迁徙般的生活,长年踪迹不定。连永安这样频繁出入河西的,在这几年间,竟也一次都不曾见到过他的面。

  “但愿这回能在郡城见到少主。”

  “只是,都这么久了,不知他再见我,是否也和公主一样,早已经认不出我了。”

  永安的目光出神地落在火堆之上,喃喃地道了一句。

  第二天起,李霓裳吩咐孟贺利,加快本就紧赶的行程。

  永安的希望还是落空了,他不在郡治。不过,运气也还算是不错,郡守知道他的去向。

  为防备西蕃的东进和西讫丹南侵,在西州尽头一个叫做白狼沟的地方,设了一处戍地,以此承担最西端的哨守之责。

  那里也是西州最为偏荒的戍所,方圆几百里,渺无人烟。

  前两年的冬天,他就是在那里度过的。

  郡守袁文德世居秦州,后迁官河西,自然不识得李霓裳。

  他见这年轻女子自己不提来历,永安对她身份也是避而不谈,但对她的态度却极为恭敬,便知她非一般之人,自也不会追问,只说此去路途遥远,行程颇多艰难,建议她先留下,等岁末这段最冷的日子过去后,开春再安排上路。

  李霓裳想都未想,以急事为由,予以婉拒。

  郡守略一沉吟,改口:“那便请留一个尊号,我派专人去一趟,将事告知少主如何?来回月余,与你自己上路,应也相差无几。”

  “多谢郡守美意。还是我自行前去为好。”

  袁文德是见她是个年轻女子,怕她手无缚鸡之力,经受不住道途之苦,这才出言劝阻,见状,便也作罢,说恰好这几日,会有一队人马要往那里运送过冬物资,可以捎带她过去,但有一条,她带的人须全部留下,不得继续随她深入腹地。

  他没明说,但李霓裳怎会不懂。

  一路上,少不了要经过诸多的防卡与烽燧,不得不防范细作,毕竟,这里不同于关内。河东已承担来自北境的主要压力,这里若再出纰漏,他身为军政主官,罪责难逃。

  她一口答应。

  那地总共虽然只有几十人戍驻,但一整个漫长冬天所需的口粮、冬衣以及牲畜的草料,全部装好,也有十几辆车。辎车笨重,一天最多只能走七八十里路。

  李霓裳压着心中的焦躁,跟随队伍上路,继续往西,沿着雪山山脉深入又走了半个多月,终于,在冬十二月中旬的这一日,翻过了最后一道冰雪覆盖的山梁,穿过一个叫做白狼沟的隘口。

  那座位于隘口之后的戍所,终于到了。

  天快要黑,一名值守的戍卒弯腰缩脖地出来,看见了从远处到来的队伍,认出是郡守派来的,顿时来了精神,朝里飞奔而去,高声呼喊:“郡城的人到了!”

  这是今年最后一次物资补给,下次再有人来,就要等到明年开春了,众人都是期待已久。

  门墙后应声奔出十来个士兵。众人七手八脚,帮忙一起卸货搬运,当发现送到的物资里,竟还有几大桶定额之外的酒,说是郡守特意带给众人的年酒,以奖赏他们长年在此守卫的不易,愈发兴高采烈起来——须知,西州地域狭长,各处地理相差迥异,并非处处适宜屯田,不少戍所军镇的维持,要靠郡城统一调配运送粮草,故畜力珍贵。而他们这个地方,本就最远,路极难走,更不是什么重要的哨点,除非遇战,否则,长年几乎无事可做,除原本一直就在的一些老卒,其余发派来此的士卒,多因触犯军律,如今郡城那边竟远道运送酒水过来,这是何等巨大的惊喜。

  欢呼声中,永安跳下马背,跺了跺积在脚背上的冰渣,随即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来到车前,打开车门,助李霓裳下来。

  一阵夹杂着冰雪渣子的朔风猛然卷来,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永安急忙举袖为她挡风。

  风过后,李霓裳站定,环顾四周。

  在她的眼前,一片白雪覆盖的暮野地里,出现了一堵用来抵挡风沙的泥墙,墙门的前方,有个高出地面的土墩,上面立着一座破败的眺楼,楼头挂的冰柱已凝成了狰狞的狼牙状,插在上方的一面角旗,也被冻得笔直。

  这里实在太过荒远,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人到来,更不用说女子,能见到的,就是少数已在此安家的士卒家属,且多兼着做饭补衣的杂役。

  众人发现此次同行之人竟有女子,虽然穿得厚实,头脸遮挡大半,但还是不难辨认,来人是位年轻女郎,禁不住纷纷驻足,偷偷望了过来。

  此地的守备郭裕也闻讯而出,听闻竟有酒来,自然也是喜出望外,与领队寒暄之时,瞟了眼那女子,问了一声。领队低声和他耳语几句,道她这趟行程,是郡守亲自安排,来头应当不小。

  “什么人知道吗?”郭裕又远远打量一眼,问道。

  “这个我便不知了。”

  “她来此找谁?”

  领队继续摇头:“我也不知。他们自己不提,我不敢问。”说完,又指着她身畔那正为她挡着风的看着像是随从的少年,“别看他年纪不大,与郡守似也很是相熟。”

  白狼沟这个地方,算上他和一些兵卒的家小在内,总共也就三四十人,他实在想不出来,这里会有谁人,能值得这个年轻女郎不辞苦寒亲自赶来这里。

  他整了整衣带,大步走了过去,行礼说:“卑职郭裕,见过贵人。天寒地冻,请贵人先进去暖身。”

  “少主他人可在?”

  永安朝里望了一眼,迫不及待地开口便问。

  “少主?哪个少主?”郭裕面露迷惑之色,反问了一句。

  永安一顿。

  少主十来岁离开河西,中间虽也回来过,毕竟没有久留,此后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河东度过的。西州这里,除袁文德等少数之外,认得他的人本就不多,何况是眼前这哥长年守在荒隅之地的七品守备。

  他知自己方才失言,立即改口:“我说错了。”接着举臂,比划起来。

  “个头有这么高,二十四五岁,长相如同人中龙凤……”

  “我想起来了!”

  郭裕很快反应过来,“贵人要找的,莫非是那位左手缺了一段小指的李二?”

  永安一怔,很快醒悟。

  设身处地地想,少主如今应也不会主动向不认识他的人提及身份,这个“李二”,应当就是他在此的化名了。

  “正是他。他此刻可在?”他赶忙顺着守备的话问。

  郭裕摇头,“贵人来错地方。去年的这个时候,他确实在我这里,但如今不在。”

  一路过来,永安满心以为到此便能见到人了,万万没有想到,迎头竟是如此一个答复,大失所望,一把抓住守备胳膊,声音也蓦地拔高:“怎的一回事?郡守明明说,他来了你这里!”

  朔风怒号,天色正在迅速转黑,一入夜,风会更大。郭裕看了眼那个仍静静立在车旁雪地里等待的女子,抱拳:“天黑风大,请贵人们先随我入内,再听我解释如何?”

  永安被他提醒,转头看了眼李霓裳,见她半身被风从地上刮起的雪雾笼罩着,赶忙收声,按下心中失落,回到她身旁,将守备的话转了一遍,随即催促:“咱们先进吧。方才是我太过心急,忘了外头冷。”

  李霓裳已隐隐听到了他与那守备的对话,没有发声,走了进去,看见墙后有几排呈井字纵横分布的低矮平房,如今满目冰雪,待到冰雪化去,应当就是赤沙戈壁之地了。

  守备一进去,便吩咐人立刻去收拾空屋,烧起火炉,接着,将她与永安引到一间自己平日充作议事之用的稍大些的屋中,点亮了烛火。见永安上去,先用衣袖将一张腿歪了许久也没人管的咯吱作响的破旧坐具擦了好几遍,才请她坐下,不禁略带窘迫地道:“卑职这里简陋,还请贵人将就着些。”

  李霓裳道无妨,摘了暖帽,除去雪氅,坐下问道:“那位……”

  她微顿,“李二郎君,是怎的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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