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既然他已通过永安之口表了态度,她若再拒,反倒不妥,去往那边,于己方便,于人也是一个方便。
事便如此定了下来,次日上路。
当夜,裴世瑜如前几晚那样,与郭裕等人同寝一屋。
郭裕应当已从秦老六的口中听到些什么,在他的面前,虽然并未明言,但开口闭口,早已不是从前那样直呼李二了,而是以郎君为称,就寝之时,更是坚持将最好的位置让给他,他若不卧,其余人必也立着不肯睡下,不止他们拘束,裴世瑜也觉颇多不便。
夜渐渐深,郭裕等人无事,早已熟睡。
这几晚,裴世瑜几次曾在风雪肆虐声中辨出几道遥遥的虎啸,猜测金奴应已尾随他来到这一带,隐在附近。
严冬之际,它的毛发愈发丰厚,不惧酷寒,本能也可叫它觅到合适的雪洞躲避暴风雪,这一点,他并不担心。
他顾虑的是金奴放归后,这两年野性渐显,明日他去了哨屋,万一大虎以为他还在此地,若贸然靠近现身,引发不必要的恐慌乃至伤亡,那便不好。
他起身套衣,蹑足走了出去,来到烽燧台的附近,看了下四周。
冰雪虽然封道,但在暴风雪停止后,考虑她也在此,为防如前几日那样的意外再次发生,夜巡依然继续。
今夜负责轮值的孟贺利不在这里,或是往远处去了。
虽然出于某种缘故,他不喜见到此人,但也不想他碰到金奴出事。
裴世瑜眺望远处,终于,隐见两道影子停在前方的旷野地里,应当便是孟贺利,便走了过去。
那二人便是孟贺利与他的一名心腹,此刻,他正在向心腹交代李霓裳明日去往哨屋的事。
裴世瑜不允他同去,只叫他留在此地。
他低声吩咐心腹,明日带个机灵的人暗随过去,在附近寻合适的容身处落脚,有事随时向他报告。
心腹起初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应是。
“寒衣还有吃食都多带些。还有,一定要谨慎,千万不要叫少主人发现了!”
心腹再次应是。
孟贺利又细细叮嘱他几句,命他回去睡觉。
“我这里无事了,今夜不用你,我来守夜,你养足精神,去给我把事情办好便可!”
心腹感激道谢,正待走,忽然,似记起什么,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道路受阻,武节的信使万一迟迟等不到消息,出来惹事,日后传到公主耳中,怎么办?”
孟贺利不悦道:“我走之前便留人盯着了,此事无须你多问,我自有计较,你照我吩咐做事便是!”
“是,卑职多嘴。将军英明,早有防范,卑职先行告退。”
第145章
145
孟贺利目送心腹匆匆回往住处, 立在原地思忖片刻,吐出一口气,抬脚待也回去, 走了几步, 忽然察觉身旁似乎有异。
他微微一顿,猛地转头,影影绰绰,见那里果然竟真立着一道黑影。
“谁!”
他目中陡然掠过一缕煞气,一把按住腰间刀柄, 低喝一声, 脚下跟着上去,疾步到了近前,看清对方,发现竟是此刻他最不愿看到的那人, 脸色大变,于原地愣怔片刻,醒神, 慢慢跪地,叩首道:“卑职僭越了, 请少主人降罪!”
裴世瑜避开他的跪拜, 让到一旁,忍着心中翻涌的厌恶之情,冷冷道:“是他命你如此为之?”
孟贺利慌忙连声否认, 道绝非天王授意, 全是自己擅自做主。
“你胆子不小,无授意,也敢如此行事。”
“卑职……卑职是怕附近万一还有歹人尚未清除干净, 若再出意外,公主有所闪失,卑职回去,无法向天王交待……”
孟贺利定了定神,应答。
然而,对面之人显然并未相信这个解释,声音依旧寒若玄冰。
“你信不信?若早几年,你此刻已经没命回去再向你的主上去表忠心了!”
孟贺利顿时记起当年谢隐山遭他伤颈之事,至今记忆犹新,不由一凛,不敢再发声,只深深叩首,额头陷在雪地之中,人一动不动。
“起来!”耳边又传来一道难掩厌恶的声音。
“我问你,你瞒公主之事,是为何事? ”
事情发生在孟贺利滞留于郡治的时候,一日,他见到一名从武节赶来的信使,因对方亦是秘密潜来的,不敢贸然露面,只能寻他探问公主下落,还刻意隐瞒来历,他留了个心眼,加以周旋,方知对方是那个名叫的瑟瑟的女子派来的,长公主不幸落入崔重晏之手,武节那边的人焦急万分,无奈只能派人前来问公主计,以议对策。
在孟贺利看来,无论何事,也比不过天王的事要紧,何况那崔重晏目的可疑,谅他不敢真要长公主的命,自己这边好不容易才送公主到此,怎能因这意外中途打断。
他能有今日地位,自然也不是善茬。
以他一贯行事,获悉消息后,本想杀人灭口,就当没这回事,至于武节那边人的死活,任由它去,然而临动手前,终究又考虑到那位长公主和公主的关系,万一若真出大事,自己做绝了事,公主迁怒到主上的头上,那便不美。
再三思虑过后,他改主意安抚信使,说自己会想办法将消息传到公主那里,叫人潜伏下去,耐心等待,实则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先拖下去,却没想到方才和手下人说话,竟都入了裴世瑜的耳。
此刻便是否认,也是迟了。
他只得一五一十说出,见他听完,眉头紧皱,又惶恐道:“此事确是卑职的错,妄做主张。要不要告诉公主,全由郎君定夺便是。”
他话音落下,忐忑等待了片刻,终于听到他开口,然而,却非孟贺利以为的答复。
“他这次千方百计,甚至不惜用苦肉计,逼迫李家公主来此,究竟意欲何为?”
孟贺利一怔,没想到他忽然改变话题,竟问起此事,抬起眼,见他双目冷冷地看着自己,一时心跳得飞快,竟比方才更叫他紧张。
“说!”
孟贺利正在紧张思索应对,耳边已响起逼问的厉声。
他的额头开始绽汗。
见孟贺利依然定着不动,显还是不愿如实供述,裴世瑜目露怒光,一把抽出他腰间的佩刀。
一瞬间,雪亮而冰冷的刀锋,架在他的脖颈之侧。
“你说不说?从前你那上司是运气好,你莫非也想赌运气?”
孟贺利一凛,知他应非恐吓。
几年的光阴,看起来丝毫没有消去他对天王的恨意。
事实上,天王此次费如此大力,要李家公主来此,真正意图到底为何,莫说是他,便是朱九,恐怕也未必敢说确切知道。
但,毕竟是天王身边的亲信,多多少少,他有自己的揣测。
他怎敢说,他疑心天王盼望他与公主破镜重圆,这才将人强行送来此地和他会面,以创造旧情复燃的机会。毕竟,以天王如今处境,急需一个能够继他大业之人。倘若少主人注定无法再回到他的身边,他自然需要另做打算。
这,应也是时隔数年之后,天王将目光重落在李家公主身上的原因。
自然,这更是孟贺利此前自作主张拦截信使的缘由。毕竟,如今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天王得一个合他心意的继位者更为重要?
只是身为下属,他如何敢为活命而泄露自己揣测出来的天王计划?
更不用说,万一李家公主与天王先前在私下已达成共识,如今也正在为达成那个目的而迂回行事,他若是说出来,以面前这位少主人的脾性,怎可能容忍这样的事?
他对上对面那双布满怒色的眼,被迫再次下跪,只道:“恳请郎君饶命,卑职实在不知。”
裴世瑜目中怒意愈盛,沉腕一字一字道:“是你自己找死——”
孟贺利感到颈间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一股热流便沿衣领下来,迅速濡湿里衣。
他脸色惨白,紧紧闭目,只待引颈受死了。
“住手!”
这时,耳中忽然传入一道清脆的女子喝止之声。
他睁开眼,见一道身影从烽燧台的方向匆匆奔来。
竟是李家公主来了!
“放了他罢!”李霓裳道,见裴世瑜的面色愈发难看,并不为所动,走上去,将刀从孟贺利的肩上慢慢拿开。
“他不便说,我告诉你便是,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迎上他转来落到自己脸上的两道阴沉目光。
“天王此次见我,本是为后嗣考虑。不过你放心,当时我便拒了,他也未再强迫,只要我将匕首送来便可,此事,我先前也已与你讲过,句句是真,无半点虚言。”
裴世瑜在错愕之间,脑海中不觉又浮出那日在哨屋中与她对话的一幕。
当时他便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她对自己应当是隐瞒了什么。
此刻犹如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
那个人,逼她在这种天气来此见他,极大可能,将会遇到冰雪封道,她若被迫留下,二人或将朝夕相处,那么,那位天王的算计,似乎也就顺理成章地有了实现的可能……
他拳捏得指节泛白,面上暗浮极度羞愤的阴影,渐渐涨成血色。
孟贺利眼看着他额角的青筋凸涨盘结,知他应是愤怒到了极点,情急下,再次叩首求告:“少主人息怒!天王此举,当真是情非得已。此次来的这些人,十有八九,应当与太保那一伙脱不了干系。太保犯事,天王念其宗亲,将他遣回原籍加以看管,他们或认定只要暗地除掉少主人,迟早便可保回太保。天王历经大小战事无数,伤情累积在身,当初少主更是一剑透他胸肺,至今每逢阴雨,咳不绝止。他如今当真是孤家寡人,对少主人寄予无限厚望,恳请少主体谅——”
“滚!”
裴世瑜自齿缝间挤出这一个字,将拳头捏得格格作响。
孟贺利戛然而止,惶对上李霓裳投来的目光,知她在命自己离开,不敢再发声,只得慢慢从地上爬起。
“你给我听好了,留你命,回去后,将我的话,一字不漏传回给他!”就在此时,裴世瑜忽然再次开口。
“勿再枉费心机了,更不要以为,他能以谁人来拿捏我!”
“从前我没杀他,便已是对他最大的体谅了!”
言罢,“当”一声,那一柄染血的刀,已被掷回在了孟贺利的脚前。
孟贺利心彻底凉透,绝望不已,只能哽咽道:“多谢不杀之恩。”
他捡起刀,蹒跚而去。
暗夜下,裴世瑜的背影一时僵立如柱,李霓裳亦默立无言,只剩边野寒风,从二人身边飒飒掠过。
他方才说的那话,极重,极重。
话里的“谁人”是谁,李霓裳心中更是了然。
她终于平复下心绪,望向身前那道背影,慢慢又道:“我非故意来此窥探,方才出来,是想再问你一声,明日之事,你是否真的方便?但凡有任何不便之处,你尽管和我说。”
他继续立片刻,缓转向她,道:“你不必再去那里住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