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 第16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因缘邂逅 正剧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齐王笑着复将瑟瑟压在身下,耳语:“本王分明早知你是个人精,乃她有意放我跟前,都能叫你弄得服服帖帖,由你打骂,可见你的本领,她那里,本王自也是交给你……”

  瑟瑟于天亮前最为黑暗的黎明时分,如来时那样,悄然行出画堂,回到了长公主的寝屋。

  她应是一夜没睡,迎着冷风,立在窗前眺望远方的一片漆黑夜空,瑟瑟入内,跪在她的身后,低声道:“我回了。”

  长公主转面,见她鬓发凌乱,面靥此刻犹带几分残春之色,连嗓也沙哑了些,昨夜显被折腾得不轻,便将窗户闭合,回身走来,柔声道:“辛苦你了,起吧,去收拾了歇一下,回来说话,也是不迟。”

  原来长公主自嫁给齐王,便无实际同房过,只将瑟瑟送他,齐王颇喜瑟瑟,瑟瑟渐渐也开始代这二人相互传话。

  瑟瑟道谢,接着摇头,从地上起身道:“奴婢不累,他忽然将我叫去,果然是有大事。”接着,将齐王之言一一道出。

  长公主瞋目竖眉,破口大骂:“该死的崔老狗!竟敢拿这事来要挟我!扮了半辈子的忠臣良将,这是终要显出逆贼真面目了!”

  瑟瑟见她脸色煞白,忙安慰:“长公主息怒。好在长公主对他早有防备,将来如何,还不一定呢。只是目下此事关乎公主,我看他的言辞,已是没有转圜余地,还望长公主决断。”

  长公主闭目,恨恨地吁出一口气,勉强压下些怒气后,慢慢坐下,蹙眉问:“此事,你如何看?”

  瑟瑟道:“若是不计裴家人的死活,咱们只需考虑两件事。一是公主是否愿意,她的安危如何保证。第二件,便是藏宝之事……”

  原来,当年那监军太监之所以索贿,是因他知晓一个上代也不知自哪里流传下来的隐秘传言,道从前世宗宠爱寿昌公主,曾赠公主和驸马以藏宝。

  裴家虽手握重兵,世代公卿,然而,除应得的食邑和来自历代皇家的赏赐累积,并无别的积财。

  无论河西官邸还是河东的祖宅,每一件藏物,皆有来源可采,阖家日常饮食起居节制,因长年周济故旧与亲族,那些来自皇家的赐物又不能动,一度乃至可用清寒来形容,与长安达官贵人的奢靡生活完全不能相比。这一点,在皇帝从前派去刺探过的密探那里,是得到过证明的。

  倘若裴家祖上真有如此一笔藏宝留下,也不至于清寒至此地步。当时皇帝审问得知内情后,认为是个无稽之谈,将那太监处死。

  长公主当年也是不以为意,然而如今,想法却是不同。

  裴家长子无所凭托,竟能在如此的乱世里,在艰难中领家族崛起,而当年,他才不过十岁。

  长公主不得不怀疑,或许那个传言是真,裴家后人确实手握一笔藏宝,只是,或是隐藏过深,瞒过世人,也瞒过了皇帝。

  世宗实录里曾载,世宗有女,先封簪星郡主,后封寿昌公主,殊爱无二,降驸马裴萧元。

  能叫史官在正史里也以“殊爱”落笔,可见,倘若此事是真,当年那一笔赐予,绝非小数。若能得手,对光复大业,自是大有裨益。

  照长公主原本的打算,崔蕙娘嫁入裴家,瑟瑟也以陪嫁为名一同过去服侍,伺机探查此事。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仿佛从接回霓裳开始,一切的计划,便都开始偏离了她的预想。至此,更是长公主先前不曾料过的大变。

  她以手托额,闭目良久,终于,睁目道:“老贼欺定我如今无所凭靠,有恃无恐罢了。寄人篱下,如今也只能暂先忍下,先照计划,立国方为第一要事。故国复立,才方便广纳人才,从中筛用,否则,一切都是空谈。至于别的,往后伺机而动。”

  “终有一日,我要叫这老贼尝得苦果!”末了,长公主切齿,一字一字说道。

  瑟瑟垂目应是。稍顷,她悄窥一眼长公主,略迟疑了下,试探道:“那么裴家之人……”

  长公主起初宛若未闻,依旧以腕支额,闭目不动,半晌,就在瑟瑟以为她不应时,只听她道:“怎的,你于心不忍?”

  瑟瑟抬眼,见她是已睁目,正冷冷看着自己,忙道:“奴婢不敢。只是,因了裴家人在,河西这么多年,方能始终不失……”她停住了。

  “我问你,裴家人忠的,是国,还是我李姓之君?”

  瑟瑟一怔,应不出来。

  长公主淡淡道:“他们这些所谓的清流大夫,我再清楚不过了,自命直臣和忠臣,张口闭口,天下万民,什么出仕是为天下,非为君,是为万民,非为一姓。裴家人犹其如此。从他们那位老祖宗裴冀开始,眼内便无君主。此前的那位裴大将军如此,如今的裴家兄弟,料也是如此!他们与崔重晏不一样,我一清二楚!我本无意如此行事,奈何今日遇上,当是天命,合该如此!”

  瑟瑟低了头,应是。

  长公主再细思片刻,又道:“我听闻,孙荣当初夺河东后,曾下令毁裴家祖屋,掘裴家祖坟,要将裴家先人扬骨荒野。当地一个大户为保裴家祖地,主动出来,引孙荣之人去毁了自家的屋坟。你去告诉崔昆,我有条件!”

  “裴家对我圣朝毕竟有功。如今我迫不得已如此行事,事若成,不许孙荣再有如此叫人发指之恶行!我要裴家在河东的祖宅坟茔,将那地改作寺院,为裴家人超度,叫他们世代享受香火,如此,也算是尽了一份我李家人的心力!”

  瑟瑟起初一怔,随即,便领悟了。

  长公主此举,或确是不欲做得太过,其次,应也是她疑心裴家人最有可能将那笔巨财隐匿于祖地。若能要来圈作寺院,叫人过去直接寻找线索,反而比原本让她打探来得更为方便。

  她再次应是。

  长公主点了点头:“此事齐王必会用崔重晏的。他很快便会知晓。你去和他说,公主还是他的。除非他如今有把握能立刻反杀齐王,还能同时应对孙荣和宇文纵,否则,那便不要乱动。”

  “若是连这也忍不下,如何能成大事。我料他也不是如此之人。”

  “阿娇那里,我去和她讲。”

  长公主面露浓重倦色,转头望一眼隔窗渐渐透入的晨曦,揉了揉额,最后说道。

第22章

  李霓裳举腕,等着血一滴滴落聚起来。小金蛇餍足后,静静蜷卧在她的膝上。

  腕上的第一道旧伤才落了痂,剩一道淡红痕印,第二道已接至而来。

  饲血毕,她了无睡意,随手用块素帕压着伤口坐着,思绪仍被今夜刚得知的又一个消息所占。

  崔蕙娘突染重疾,无法履行婚约,裴崔的联盟却不能因此而断。

  所以,她得嫁给裴家的那位少年郎。

  从被接出到此,短短才一个多月的时日,她先后被配给了三个男子。

  今夜刚听此话从姑母口中讲出之时,她竟不觉任何意外,有那么短暂一刻,只想笑。

  不是因为欢喜,而是可笑。

  夜风掠得烛火摇曳不停。她冥思片刻,待腕伤止血,将小金蛇收起,跟着起身,走了出去。

  “公主要去哪里?”婢女适时便跟了上来。

  李霓裳迈步往蕙娘居所走去。

  蕙娘的住处从外看去漆黑一片,白天来过几拨探病的人后,院门便深锁不开了。她拍门许久,方开启一道小缝,露出一个仆妇的头,道小娘子需静养,郎中说,不宜再多探病打扰了。

  李霓裳推开门,径自来到蕙娘寝堂。

  屋内乳母独自伴坐,眼皮红肿,神情呆怔,也不知在想甚,被李霓裳突然开门而入的声音惊了一下,猛跳起来,扭头看见是她,慌忙走来见礼,也知她来的目的,自是探望蕙娘,不敢阻拦,看她行至病榻。

  崔蕙娘容颜苍白,双目紧闭,昏睡不醒。

  李霓裳在病榻前立了片刻,坐下,伸手入被,找到她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乳母在旁低声解释,蕙娘平日身子便弱,此次发了如此重病,郎中说是邪风侵体,应是日积月累所致,一时也无别策,只能对症下药,慢慢调养。

  忽然,蕙娘眼皮微微翕动了下,被下的手也跟着动了一动,仿佛挣扎着正要努力醒来,然而,病情太过沉重了,她终还是抵不住,很快,再次陷入深沉的昏睡。

  李霓裳压下心中涌出的伤感,略掀起被,想将她手放好,目光掠过她手背时,顿了一下,接着,慢慢推高她衣袖,盯着她手臂内侧皮肤上的一片针尖状的红痕看了片刻,再看另臂,又检查耳后,最后她靠近蕙娘,闭目,细嗅那一点残留在她唇角的业已干涸的药汁气味。

  她嗅到了一缕犹如腐鱼的腥味,虽然气味极淡,但还是叫她捕捉到了。

  一时间,她的心跳加快。

  “小娘子怎来了?不早了!快去歇息吧!”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李霓裳回头,见曹女官匆匆赶到,停在她的身后,不住催促。

  看起来,她似也来了此处,在一道服侍蕙娘。

  李霓裳又看一眼依旧闭着双目的崔蕙娘,缓缓起身,转面,朝外走去。

  起初她的脚步极慢,渐渐地,在她确信不会弄错之后,她开始加快脚步,越走越快,经过自己住处的门前,步伐依旧不停。

  “公主,到了!”

  曹女官在身后叫,她恍若未闻,继续转向姑母寝堂,一口气赶到,闯了进去。曹女官紧紧尾随,朝那开门的婆子使了个眼色,二人齐力,要将她抱抬出去。

  这二人皆是体格强壮之人,捉她便如捉小鸡般容易。李霓裳被制,半点也动弹不得,愤怒地一口重重咬在曹女官的手上。老女官痛得惨叫一声,急忙甩手,方挣脱开,那手却已被霓裳的尖牙咬得冒血。另个婆子见她一改往日温顺之态,双目圆睁,神情凶恶,不禁也被吓住,慌忙撒手,后退了几步。

  李霓裳重重吐出口里血沫,从地上爬起,掉头便再往里去。曹女官见状,顾不得痛,又上来,此次不敢用强了,只不住说长公主已歇,白天人也不舒服,央她先回。

  “叫公主进吧!”瑟瑟此时走了出来,说道。

  曹女官看一眼门窗,灯已亮起,只得应是。李霓裳推门跨入。

  长公主应确是已歇下了。发髻解落,披件帔衣,半卧半靠地倚在一只铺罩了厚织锦罩的火笼上,扭脸看见闯入的李霓裳,上下打量她两眼,道:“怎的了?何事将你气成这样?”

  李霓裳的手还在微抖。

  倘若她判断没错,蕙娘是被下了一种名为血根蕈的毒物。此物晒干研作粉末,少量使用,还只是令人致幻。

  早年,幻术风靡宫廷之时,幻术师为欺人耳目,往往会于现场暗中喷洒,在场的那些达官贵人吸入,便能随其表演进入幻境,体验平日无法想象的光怪陆离的各种场景。但若过量,则将导致昏迷,最后便是死亡。

  此毒并不常见,知者寥寥。看蕙娘的状态,摄入已是不少,只要再加几分,必死无疑。

  十年来,这应是她第一次痛恨自己不能发声,以致于无法完全地表达出她此刻的愤怒。她快步冲到案前,抄起笔,在长公主的注视下,急速落字。

  “为何要毒杀蕙娘?”

  “仅是为了我去代替?”

  “你们到底有何谋算!”

  写完,她掷开还洒墨的笔,冷眼看着瑟瑟上来,将她话呈到姑母的面前,那曹女官也匆匆跟入,捂着只方被咬伤的手,附在她姑母耳边嘀咕说了几句话,想是说她方才去了蕙娘那里的事。

  倘若说,今夜在方听到姑母开口要她嫁给裴家二郎的时候,她还只觉此事荒唐可笑的话,那么此刻,在知道蕙娘遭到投毒后,她已经可以断定,这个决定的背后,必定另有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

  她太了解自己的姑母了。

  长公主接过,瞥一眼,随手放下,瑟瑟与曹女官便退了出去。

  “先前姑母便听人说,你在那边整日跟在那老奴身边种草切药。他可不是个什么好路数的人。我原先派过去,也只是要他给你治病而已。没想到,你病未治愈,倒是学了些那老奴的东西。”

  她不紧不慢地道,从榻上坐起,略略整理了下身前垂落下来的一片卷皱的披帔,随即抬起眼。

  “不错,蕙娘不是病倒,是被下了药。不过,你若以为是我下的手,那便错了。我虽是后母,也不喜那丫头终日畏畏缩缩,看去像只小老鼠,见我更是跟见了鬼似的,倒也不至于要到除掉她的地步。下药不让她开口的,是她的父亲,与我无关。”

  李霓裳脑海里浮出齐王那看起来正派而威严的一张面孔,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虎毒不食子。可是有时候,没办法。”长公主悠悠地叹了口气,神情微微伤感,仿佛这叫她也想起什么久远的旧事。

  “总之,此事你不必多问。你听姑母的话,回去安心待嫁。这也是为了你好。”她最后劝道。

  李霓裳一动未动,足底生根,只盯着对面自己的姑母。

  长公主与她对望片刻,轻轻摇了一下头。

  “你既执意要问,那便叫你知道!如此也好,你心里有底,到时不至于毫无准备,万一若是因此出了岔子,反倒不好。”

  长公主沉吟,斟酌如何开口。

  “齐王之所以如此,是因情势。情势变,不得不变。”

  她将崔蕙娘误听秘事的经过讲出。

  “……他做梦都在想着南下,怎肯放过如此一个送到面前的机会。蕙娘是万万不能用了,只能是你。”

  片刻前的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一股彻骨的阴冷之意,自李霓裳的足底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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