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他一顿,改口道:“你若也觉好吃,待明年再结新梅,孤命人制好,封在罐中,给你送过去,每回吃了,再密封回去,存于阴凉之地,可长久不坏。”
李霓裳怎样受这特殊待遇,赶忙待要拒绝,天王摆手道:“无须推脱。小事罢了。有人吃,也是好的,梅子熟了,也是空落地罢了。”他的语气似带几分惆怅。
李霓裳只得道谢。
第158章
158
屋中一时寂静了下来。
李霓裳等待天王开口问自己某件事。
"知道今是什么日子么?"他终于开口, 却是如此一句话。见李霓裳摇头,他唇角再次微扬:"是朕的寿日。"
"谢隐山他们说要大办,我嫌聒噪, 拒了。"
李霓裳只剩意外, 醒神,忙起身行礼贺寿:"恭祝天王福寿绵长。"
“不知今日是如此的好日子,我也未有准备,空手——”
“那便陪孤小酌几杯,如何?”
不待她应, 天王径直呼人设席, “你大病初愈,不必饮酒,你饮茶,给孤倒酒便可。”
阿大领着人抬来一张食案, 摆在花窗之下。李霓裳只得随天王入座,以茶代酒,再次贺寿。
几杯落腹, 天王酒兴渐起,也不用李霓裳, 自己频频倒酒, 眼角渐渐泛出酡红。
李霓裳迟疑了下,正待开口劝他缓饮,天王倒酒完毕, 看她一眼, 站起身,在她面前踱去步来。
李霓裳起初不以为意,以为是他酒兴上来, 踱了几个来回,见他还是如此,既不坐回,也无别的动作,不禁多看了几眼。
天王瞥她一眼,忽然皱眉道:“孤脚有些疼,你来扶一下。”
李霓裳急忙起身,上去搀扶,回到案后,天王指着脚道:“这靴子穿得甚是合脚,怎的也会脚疼。”
李霓裳看一眼,道:“靴若合脚,或是天王这两日行路过多?天王还是要多加休息。”
他不言,闷闷坐了回去。
李霓裳颇感莫名,跟着回位,见他似是若有所思,自己又斟起酒,放下之时,广袖扫过,不慎带翻了面前的酒盏。
酒液一下倾出,沿着案角滴落,眼见就要洒在他的靴面之上,天王这才惊觉,急忙挪脚,又一把扣住杯沿,将酒盏扶正。
但还是迟了。几滴酒液,溅在了他的靴面之上。
天王低头看见,一定,随即高声呼人取巾。
阿大听见,转身慌忙而去。
没等到阿大回来,天王先已皱眉不止,等不及,一把撩起自己衣袖,低头先擦拭起靴面。
“巾来了!"
阿大从宫女的手中接过,急匆匆地递上一方雪白罗帕。
天王头也没抬,劈手一把夺过,将方才已擦过的靴面又细细拭了一番。
李霓裳早就留意到他脚上的靴,并非重工贵物,只是一双极为普通的皮履,皂底乌皮的面,莫说与天王在宫中的衣着不搭,甚至,皮面发皱,靴底的两侧边缘,还带着马镫磨损留下的痕迹,看着像是穿过一段时日了。
那几点酒痕洒在上头,原本就看不大出来,何况又经他如此反复清理。
天王再三地擦,最后抬起双脚,就着灯火又看了一番,这才作罢。
李霓裳实是无法理解,他何以如此宝贝这双平平无奇的旧靴,只是这种贴身穿戴之事,她也不便过问,见无事了,也就作罢。
天王将帕子掷开,坐正,抬眼望向李霓裳。
李霓裳见他唇微动,似要开口说什么,却又强行忍下的一副样子。
"陛下可是有话要说?"不忍见他如此辛苦模样,李霓裳便代他问了出来。
天王仿佛松下一口气,立刻指着自己的靴:"你可知这靴,哪里来的?"见她摇头,道:“是裴家那儿郎子的!"
李霓裳万分错愕,不禁又望向天王的脚。
她的反应,显然深得天王心意,他的神情终于舒展起来,强压笑意,将唇抿得紧紧,几乎变作一线,但嘴角却依旧不受控制地扬起。
见她看来,便又略略抬脚,将靴再展给她看,拂了拂手,道:“也没什么,就那夜他听闻宫中出事,连夜特意火速赶了过来,临走前,见孤忘记穿靴,从他脚上脱下,亲手给孤一只一只穿起来,也不嫌脏,自己赤脚踩着泥地上马去的。”
天王的语气愈发平淡,然而,眼角皱纹里的笑意,再也隐藏不住,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是李霓裳此前从未见过的模样。
李霓裳至此,方恍然,为何他方才故意在面前走来走去,又说脚疼。只是她迟钝,未能有所察觉。
“小女娃,你看!”天王再次指靴,“不过是旧履一双罢了,当时因孤赤脚,也就受了,回来待弃,只是见大小肥瘦,甚是合脚,念物力艰难,孤也就留下了,再穿几日便是。”
李霓裳看着对面之人在自己面前装作不经意,实则炫耀的样子,忽然也领悟过来,这回见面,他何以未再询问她此前那一趟西州之行的事。
那一趟究竟如何,于他而言,应已不重要了。
天王炫耀够,终于收靴,看她一眼,道:“小女娃,那儿郎子对你,当真是没的说,他为了叫孤放那天师出来,竟肯自己找上来,在外跪了几日几夜,孤实是……”
天王眼中流露出又恨又是无奈的神气,顿了一下,打住,自己倒酒,又一饮而尽。
“你若是还有心,世上如此痴情郎,除去我儿,你往哪里找你去!”
李霓裳紧紧咬唇,垂下眼睫。
“罢了罢了!孤也知人生哪能多如意,何况情事!你若实在瞧不上,孤也不为难你。”
李霓裳见他渐显醉意,抬起头道:“天王少饮些!天师也叫我转告天王,养生第一,便是节制——”
“什么天师!”天王不耐烦地打断她话。
“也就你那父皇,才会被他哄,真信以为他有通天之能!孤带他回祖陵,问他如何方能叫孤与亡灵相会,他竟说那只是方士欺世之说,惑弄人心而已,还说什么人死灵灭。岂有此理!孤看他才是招摇撞骗欺世盗名之辈!这回要不是看在他对你还有几分用处,孤便杀了他!”
李霓裳这才明白过来,老天师怎的会有那样一番经历,锒铛入狱,不禁猜疑或是无法做到,顿了一下,婉转道:“便是不信天师之言,长此以往,怕对身子也是有损——”
天王纵声长笑,声震殿宇。
他执杯起身,略带醉步地行至雕花长窗前。
天王仰首,饮杯中酒,酒液顺着他下颌滑落,流入胡须。
"大丈夫手提三尺青锋,立于天地,要的,是一个快意恩仇!"
他猛将手中的空杯,远远掷出窗外。
片刻后,轻微的琉璃碎裂回声打破寂夜,几名宫卫闻声,朝着盏碎的方向奔去,发出动动静,扑楞楞地惊走檐下几只宿鸟。
宫城夜色如墨,点点昏火,在远处明灭闪烁。
天王双掌攥着窗棂,手背青筋微微暴起。
“他日,孤一统天下,是上天之意,半道横死,也是如此!我宇文纵岂是如此冥顽之人!”
台屋中静默了下去。
天王独在窗前又立片刻,忽然说道:“不早了,你大病方过,回去歇吧。”
他背对着,声音有些低沉。
李霓裳迟疑时,见他转过脸来,走回到座上。
“这个寿日,孤过得很是欢喜。多谢你了。孤也许久不曾如此多话,小女娃你莫见笑。你去吧,不用陪孤了。”
李霓裳走出,行至门后,迟疑了下,再次转头,见他也抬头望来,笑着,挥了挥手。
“去吧。孤再喝两杯,也就好好去歇了。”
李霓裳朝他行了一礼,慢慢走了出去。
……
是夜,谢隐山出宫后,便召集亲信在府邸议事。
此前制定的兵策,包括粮草物资的配需,已得天王首肯,只需下发执行。重要之事,不见他随身腰牌,不得擅动。
众人得令散去,已是深夜。
三更梆子敲过,信王府的书房仍亮如白昼。
谢隐山伏案,正在核验最后一卷兵册,门外传来脚步声,管事捧着一只信筒入内,说是方才有人送来。
谢隐山搁笔接过,见封口严实,却无标记,便问是谁。
“没说,只嘱务必要交给信王亲开,道是重要之事。”
谢隐山以刀尖刮开火漆,一枚指环样的物件登时滑出,滚落案头,在兵册上转了数圈,
发出的弹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谢隐山瞳孔一定,迅速打开信笺,看一眼,人便站起,带得檀木椅在地砖上刮出尖利的声响。
"送信人呢?"他问,嗓音发紧。
管事被他怪异的神色惊了一下,道:"放下就走了……"
谢隐山拿起扳指,迈步朝外奔去,又倏地刹住脚步,折返内室,走到铜镜前,照了一下。
镜中映出一张脸,眼底布着血丝,胡茬凌乱,长满半脸,不看衣裳,活脱脱似连熬三个大夜的赌徒。
"打水来!"
他摸了把脸,唤道。
管事忙命仆人送水。他掬水,搓了把脸,擦干,又换了身靛青常服,将扳指纳入襟内,走了出去。
府门外,亲卫早已备好骏马。谢隐山翻身上鞍,径直来到西门。守门的武侯知他近来常行走在城外兵营,立刻下令开门。
他出城,一夹马腹,骑马入了夜色,隐没不见。
第159章
月悬远处山头。
谢隐山一口气疾驰到西郊河边, 停在了一处废弃的野渡之畔。
芦苇丛中,缓缓荡出一条篷船,停靠后, 舱门打开, 从船舱里钻出一个女子,停在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