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 第25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因缘邂逅 正剧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她从中拾起一根波斯眉黛,在那面日光镜上,飞快地划写:“宫外埋伏!”

  裴世瑜惊疑地看了她一眼。

  就在李霓裳再待解释,突然这时,远处发出一阵嘈声。

  这嘈声极为混乱,似含不祥之气,与起初所发的那些喜乐之声截然不同。

  李霓裳心口狂跳,裴世瑜则迅速扑到了窗后,一把推窗,朝外凝神细听。

  窗户一开,方才的嘈声愈发清楚,已是隐隐能够辨出,当中夹杂着刀剑厮杀的声音。

  “啪啪”,伴着一道迅速靠近的急促步伐声,有人用力拍门,在外高声喊着少主。

  裴世瑜疾冲到了门后,飞快开门。

  “少主!宇文纵杀来了!”

  一名他自己的虎贲卫官随势冲入,高声禀道。

  李霓裳闻言,知崔重晏应未食言,方才一直紧绷的身子不禁一软,眉黛也自手中滑落坠地,折作了两截。

  “我阿兄呢!”裴世瑜立刻问。

  “君侯没事!人应当还在青庐内——”

  未等那虎贲说完,裴世瑜人已朝外疾冲而去,方冲出门,忽然又硬生生停下,转身迅速回来,再扫一眼她方在镜上的留字,随即转向仍定在原地面色苍白的李霓裳,将她一把抱起坐到榻上,吩咐:“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在此处等着!我先出去一下!”

  说罢他便掉头,一面高声呼人入内陪侍,一面自己疾奔而出,身影转眼消失在了新堂外的廊道尽头里。

  裴世瑜发足狂奔到那间用作青庐的宫室,冲了进去。

  今夜起初聚在这里宴饮的众人已都不见,只剩满目狼藉,到处都是匆忙间被打翻的杯盘与吃了一半的宴食。

  显是众人发觉动静,已结束宴饮各自散去。裴世瑜看见兄长一个人双手负后,立在一扇大开的窗前,似正眺着远处那闪烁在夜空下的点点火光。

  “阿兄!”裴世瑜冲到他的身后。

  “怎的一回事?真是那宇文老贼派人来捣乱的?”他怒声问道。

  裴世瑛不及回答,外面忽然又掀起一阵越发汹涌的厮杀声。这一次更与方才不同,声响是从四面而来的,似正有人在围攻行宫。远处,行宫大门方向的火光也陡然转为熊熊,猛烈地蹿上了夜空,从这里看去,一清二楚,应是攻来的那些人马已烧起了大门附近的草木。

  “君侯!”

  青庐外此时又传来一阵杂乱的奔走之声,冲进来一名年过四旬的大和尚。

  这和尚身材魁梧,左手大刀,右手一柄精光闪烁的马槊,满面络腮胡须,面皮红彤彤的,满是酒气,显然今晚已是喝了不少的酒。

  他正快步走向裴世瑛,忽然看见裴世瑜,一顿,随即笑着喊了声二郎君,道:“郎君怎不在新房里陪新妇睡觉?这里不用你!”

  这大和尚的名字叫做韩枯松,乃从他俗家之名青松转化而来的。年轻时,也不知因了何等的佛缘,他在一夜之间跑去剃度做了和尚,自己改名枯松。不过,这似乎并没影响到他的生活。裴世瑜从有记忆起,就见他该吃吃,该喝喝,除去女色一条,什么和尚的清规戒律,在他这里,是半点儿也见不到约束。

  韩枯松也出身于将门世家,武功高强,更是一位战场上的猛将,他极喜欢裴世瑜,常赞他天资过人,颖悟绝伦,对他倾囊教授,毫无保留。除去兄长裴世瑛,韩枯松也算是裴世瑜的半个师傅了。十几岁时,裴世瑜便曾想正式拜他为师,以全礼节,这大和尚却死活不肯接受,说自己德不配位,做不了少主师傅,裴世瑜这才作罢。不过,在他眼里,韩枯松与亲师傅也是没什么两样的。

  都火烧眉毛了,他竟还不忘拿自己玩笑。裴世瑜愈发焦躁起来,要是换做别人,恐怕此刻早就已经翻脸。

  好在韩枯松也就玩笑两句,旋即正色转向裴世瑛道:“不止方才那一拨,刚才竟又杀出来许多人,看着是要围攻这里的!我听回报,人马加起来,或有四五千之众!若不是君侯为防意外,事先做了些防备,今夜只怕是要栽个大跟头了!”

  “没想到啊!”韩枯松的表情似是惊异,又似痛恨。

  “宇文纵这老贼,向来不是眼高于顶,自负天下第一吗,刚攻下潼关,就彻底不要脸了?想趁这机会,将我裴家之人悉数截杀在了此地?”

  裴世瑜起初勃然大怒,正要怒斥老贼痴心妄想无耻至极,忽然又觉不对,看一眼兄长,见他眉头微锁沉吟不语,便道:“不可能!几百也就罢了,或能逃过防线慢慢潜来这里,如此多的人进入太原府,我们那些防线难道都是睁眼瞎?怎可能毫无察觉,叫他们入境!”

  “郎君说得是!”韩枯松被裴世瑜之言提醒,哎了一声。

  “见了鬼了!那这些宇文纵的人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天上飞来,地下钻出来的?”

  裴世瑜忽然想到了一个最为合理的理由,脸色登时大变,后背更是冷汗齐绽,顷刻间,婚服便被冷汗浸湿,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之上。

  他想说话,话却好似堵在喉下,一个字也道不出来。

  “我明白了!如此多的现成人马!不就是——”

  韩枯松终于也领悟了过来,狂怒,待破口大骂,突然仿佛想到什么,飞快看一眼裴世瑜,硬生生地憋了下去,只焦急地道:“不行!我还是派人先去螟定驿看一下!”

  他是直到此刻,依然不愿相信会发生如此的意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转身便要离去。

  青州来的送嫁队伍庞大,若是全副武装,甚至或能攻下一座中小规模的城池。无论出于何种考虑,都不可能叫全部的人来行宫参礼。故今日只跟来了少部分,其余全部留在螟定驿里。

  裴世瑛叫住了韩枯松,引他转到殿外,低声道:“不必去了。方才我已收到那边传讯。这些人计划极为周密,留下一部分人没动,作假象吸引驿官注意力,其余人全部都是挑出来的水战好手,迎亲队伍上路后,他们便也分批顺着汾水逆流暗渡上去,便是如此,避开岗哨,顺利埋伏了下去。”

  “好个奸恶之计!”韩枯松后背不禁也是起了一阵汗毛,低声骂道。

  “不过。”裴世瑛话锋一转。

  “也不必过于担心,世瑜今日领的五百虎贲,都是精选出来的征战了多年的老兵,可以以一敌十。另外,我叫刘都尉在行宫内事先也埋伏了人。本是为防不测而已。出了此事,勉强应当能够应对一阵子,府城那边,人马很快赶到!”

  韩枯松这才松下一口气,心中虽仍恨恶难当,但因少主在旁,自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百思不解,喃喃地道:“宇文老贼怎会与崔昆狼狈为奸,混在了一起……”

  “这个再论。”

  裴世瑛道,“我不放心的是,行宫这边既然真的有所行动了,恐怕就不会这么简单。我怕他们是否还有别的手段,我们尚未察觉……”

  长兄与韩枯松的对话虽已将声压得极低,然而,依旧还是字字入了裴世瑜的耳。

  他的面色已是难看至极,人僵硬地立着,双掌不觉地慢慢捏作了拳,手背青筋暴起,微微地颤抖。

  片刻后,他终于艰难地扭过头,死死地盯着他今夜方出来的新房的方向,一动不动。

  裴世瑛有些不放心,转头望一眼弟弟,这时,外面又冲入几名浑身是血的人,看身上战衣,是来自北面的边关守军。

  那几人飞扑着跪在了裴世瑛身前的台阶之下,吼道:“君侯!讫丹今日出动数万大军,对雁门关发动了突袭!将军奋力守关,但人数悬殊过大!将军叫我们来给君侯传信,速速发去援军!”

  “我们来时,将军已经受伤,由中郎将顶上去的!再不发兵,恐怕要出大事!”

  另一个人跟着喊道。

  裴世瑛闻言,神色亦是震动,没有分毫停顿,高声唤来了候在一旁的亲卫将领,命火速拿他兵符调兵,预备连夜发往雁门关。

  亲卫得命迅速离去,他转向韩枯松:“这里交给你与刘丛了!雁门不能有失,我这就亲自过去!”

  言罢,他又转头,眺一眼北向夜空下的另外一个方向:“讫丹人选在今夜攻打,想必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了。既偷袭雁门,便不会放过天门。天门此刻应当也在御敌,只是路程稍远,消息尚未送到。”

  “来人!”他再叫来一名亲卫,“你速去城中通知我叔祖!就说我的话,有劳叔祖,请他领上两万人马,连夜去往天门坐镇!”

  那亲卫得命正要离去,一道声音忽然响起:“我去!”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裴世瑜一把脱下礼服,掷在脚下,只着着衩衣,转身便大步走了过来。

  “阿兄!叔祖年事已高,我去吧!”

  “阿兄放心!天门若是有失,我裴世瑜便不活着回来了!”

  他的脸映着行宫外的冲天火光,神情无比狠厉,说完,望一眼远处天门关的方向,不待裴世瑛回答,人已转身,抬步便朝外疾奔而去。

  行宫外的厮杀,此刻正是进行得最为激烈的时候。

  那四五千送嫁到来之人,虽都经过特选,战斗力非一般军士能够相比,然而,先是长途跋涉,又在汾河初春冰冷的水里泡到天黑才上了岸,怕被发现,也不敢烧火取暖,便是再强壮的人,到了此刻,对体力也是个不小的考验。

  更何况,这些人本被告知今夜计划乃是突袭,是趁对方不备,杀入行宫。谁也没有想到,今夜情势连发意外。先是没有等到动手的信号,先就杀出来一拨人马,当时乌漆嘛黑的,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来路,只见那些人往行宫大门攻去,立时便惊动了里面的人,原定的偷袭计划,顿时泡汤。

  田敬今夜就在行宫内参礼,方才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时,他算着时辰,看着差不多了,便以更衣为由,悄然退了出来。本是计划暗中指挥接下来的行动,万万没有想到,斜旁竟钻出来一伙他原本计划嫁祸的宇文纵的人马。

  当时震惊过后,见裴家人已被惊动,实是没有选择,只得硬着头皮临时发出信号,命所有埋伏的人马提早围攻。

  厮杀一开始,就遭到裴家虎贲的强力狙击,虽然人数占多,但攻势始终被限在行宫大门附近,虎贲们利用现成的行宫门墙,活生生将一场精心谋划的突袭冲杀,变成了守关之战。

  田敬知若不能速战速决,拖下去,等府城那边的援军到来,自己便真要成为瓮中之鳖了。眼看情势不对,打起了退堂鼓,正在犹豫时,忽然看见一骑快马从行宫大门内奔驰而出,火光将那人的面容照得一清二楚,不是别人,正是今夜新郎,裴家的那个二郎君裴世瑜。

  只见他衣衫不整,人却势若疯魔,双目映着火光,更如狼顾虎视,充满凶厉杀气,叫人不寒而栗。他风旋电掣地纵马冲出大门,一鞭抽去,迎头便将一个挡在他前的青州士兵抽得眼眶迸裂,那人惨叫一声,才抬手捂住掉出的一只破碎眼球,接着,刀便从头顶劈落,血冲天喷溅,头颅滚落在地,又被马蹄踢起,飞上半空,撒下一阵残余血雨,方再次掉落在了地上。

  青州兵早便听过裴家这虎瞳子在战场上的凶名,此前一路同行,每日远远见他衣冠华丽,走走停停,看去也就是个寻常世家公子的模样,本都有些不信了,只以为是传言夸大。此刻见他如此骇人模样,本就无心恋战,见状,怎敢自己寻死,再去迎他锋芒,慌忙纷纷后退,竟让出了一条通道。

  裴世瑜一路出去,看见前方一个落单的受伤虎贲正遭几个青州兵的围攻,情状危急,驱马冲上,砍下一个青州兵的半边肩膀。那人当场歪倒在地,抱肩狂呼。

  他那几个伙伴见状,惊恐退散。虎贲也不支倒地。韩枯松领人冲上,将虎贲抬入行宫。

  裴世瑜微微喘了口气,抹一把染了污血的面,转向韩枯松。

  “韩叔,有劳你派人看着她!别叫她趁乱跑了!”

  “一切待我回来再论!”

  他咬牙说完,再无别话,纵马便疾驰而去。

第30章

  新房内, 李霓裳怎还躺得住,她心惊肉跳浑身不安,早就从榻上爬了下去, 只是, 莫说开门出去,几次想要推窗察看外面情况,就会有人上前阻止。

  那两个被派来看守她的虎贲态度恭敬,阻止她的时候,口里说的也是外面危险, 奉命保护。看二人神情, 好像也不像是在说谎。然而,就是不允她走出一步。

  她知自己是被看押了起来。

  裴世瑜必也已是明白了,所谓的联姻,彻头彻尾不过只是一场针对裴氏精心策划的血色阴谋, 她这个前朝的末代公主,更是这场阴谋里的过河卒,是引他踏入阴谋河流的直接罪魁。

  有那么短暂的一刻, 当李霓裳想到此时他将会是如何切齿地痛恨自己,等他回来, 第一件事, 或许就是杀她,她的心里便涌出恐惧的感觉。这恐惧并非来源于对死亡的害怕,而是她清楚地知道, 她没有半分敢再去面对他那滔天恨怒的勇气了。

  但很快, 所有的杂思都被她驱散。比起恐惧或是可能也存在的那么几分难过之情,她此刻最关心的,还是外头的那一场混乱到底进行得如何, 以及,她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

  如今死是不能死的,事已至此,她便是爬,也得活着爬回去面对姑母,给她一个交待,平息她的怒气。

  至于答应崔重晏的事,照今夜的情景,她即便留下,事后也没法辩称她毫不知情,是个无辜之人了。不走,等待她的,不是被杀,就是被囚,没有半点意义。崔重晏那里,日后若有别的机会,她再为他履约了。

  此刻李霓裳又想到瑟瑟。她不知去了哪里。

  毫无疑问,她已是提早嗅到了自己和崔重晏的背叛,自然,也就能预见今夜伏击的结果。李霓裳相信以她机敏,她若想逃,此时必已顺利脱身。

  自己也是一样,若是不能趁着今夜这混乱尚未结束的机会逃走,往后再想回去,恐怕便没机会了。

  思定,李霓裳勉强提起全副精神,再次来到窗后,推开一道缝隙,看了出去。

  行宫外的厮杀声比起方才已是小了些,但火势依旧未减。窗外的廊下,两名虎贲正在走动,来回巡逻。

  小金蛇藏在她的身上。她若是驱使小金蛇咬死他们,应当不是难事。然而,她若如此杀死这两个无辜的裴家虎贲子弟,又与姑母杀死她身边之人的举动有何不同?

  她实是下不了手,犹豫了片刻,还是心软放弃,正在焦心思索别的脱身法子,忽然,夜空里现出一阵密集如雨的连珠箭阵,箭裹火油,燃烧着,向着行宫各处飞来,如当空降下的团团天火,落在了各个角落。

  火箭也射到用作新房的这片宫室附近,很快,庭院四下里便烧起几个火点。

  二人急忙灭火,才灭完,燃烧的箭又飞了过来,其中一杆,恰钉入窗牖,再次引燃了起来。

  一个虎贲急忙上前,将窗火也扑灭了。这时,外面又匆匆奔入一位虎贲卫官,喊道:“公主呢?大师父说这里危险,命我带公主暂避,立刻送她去往府城!你们全部留下,随时留意火情!”

  门很快开启,那人停在门外,道:“此处危险,请公主移步,随卑职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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