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 第43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因缘邂逅 正剧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今日她终于赶到,没有想到,等待她的,却是如此一个情状。

  宇文纵应当还在备战,这或可算是一个聊以慰藉的好的消息。然而,南岸渡口被控,无人能够靠近,想在这边刻符传递消息,显是不可能了。即便她能飞过防线做到,对方又怎可能收到她留下的消息?

  李霓裳立在一片荒芜的河滩之上,眺着不远之外的这条宽阔河流的对岸,知自己只剩了另外一条路,那便是去北岸的渡口留下印记。

  若那样也是不行,她便继续北上,直接去往晋州。总之,无论如何,她也一定会尽己所能,尽快将消息送到。

  但是,不管哪种法子,此刻当务之急,是必须想法子先渡黄河。

  一条长的不见头尾的队伍,沿着河岸,自东向西,正在缓慢地艰难移行着。

  他们都是新到的逃难之人。而更多的人,还在他们的身后继续逃离家园,源源不断地跋涉而来。残阳迎面斜照,队伍的人衣衫褴褛,面孔布满尘土,目光黯淡,神情绝望,乃至于近乎麻木。

  他们失了原本的目的地,只知道,过不了这条阻挡他们脚步的宽阔河流,那便必须不停地往前走,否则,等待他们的,不是士兵的绳索、皮鞭,便是杀人的刀和斧。

  李霓裳加入了这一支队伍。她如今的模样,看起来与身畔之人几乎无二了。她早便脱去衣裙,换上灰扑扑的旧衣,用一顶破帽掩盖青丝,再将可能引来注目的裸在外的面脖肌肤涂满泥灰。若不仔细察看,她望去如同一个瘦弱的肮脏少年,跟随着队伍,沿着南岸前行,期盼能遇到一个过河的机会。

  当夜,李霓裳走得双脚肿胀,疲倦无比,实在走不动了,在河滩边寻个角落,吃几口剩的干粮,稍填下腹,再给小金蛇喂完水,便抱紧行囊,半睡半醒地熬到五更,天不亮,又起身,咬牙跟随身边之人继续前行。

  这个新的白天,非但仍是一无所获,中途反被一队士兵阻拦了,禁止队伍继续前行,命所有人原地转向,迁往长安。

  听闻长安化作颓垣废井多年了,如今依旧十室九空不说,那里如今还是宇文纵的辖地。

  而横海天王宇文纵的名声,天下何人不知?

  早年啸聚绿林,杀人如蒿,后又传他人肉为粮,心肝佐酒,是个不折不扣的嗜血魔头,及至今日,他更是世人闻风变色的魁首巨枭。

  流民之所以逃离家园,就是因了讫丹敲诈,孙荣加大搜刮,他们本就不堪忍受这无止休的盘剥与抓丁,又添宇文纵出兵东来的恐惧,才纷纷逃走想要北去,投奔他们向往已久的河东裴氏。如今这些士兵却要他们再去做宇文纵的百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着,没有一个人肯动一下。

  那领头的勃然大怒,斥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你们是皮痒了!来人,谁敢抗命,给我往死里打!”

  他一声令下,身后士兵便冲向队伍最前的民众,有的挥鞭,有的拳打脚踢。众人见他们穷凶恶极,又带弓刀,怎敢反抗,只抱头躲避。一时间,哭喊惨叫之声此起彼伏,回响在黄河的岸边。

  正乱成一团,这时,远处疾驰来了一队人马,呼了一声住手。领头的转头望去,见是信王的部下,一个名叫孟贺利的副将,只得叫停。

  孟贺利看一眼对面民众,见不少已是受伤,道:“陈司马,上头只叫他们迁往长安,你为何如此行事?”

  陈姓之人道:“这些贱民,个个都是石核桃,油盐不进,好话不听,非得吃打不可!”

  此人名叫陈长生,乃是义王陈永年的侄儿,与宇文敬也是关系匪浅,孟贺利不敢过于得罪,免得给自家主人惹事,顿了一下,转向对面,见人聚越多,提气高声说道:“众位乡民!我乃信王之人,今日来此,是向你们转达天王之意!不许再往走了!天王允诺,只要你们即刻迁去长安,便可自行开荒垦田,即日起,天王免尔等十年赋税!”

  他话音落下,陈长生的唇角撇了一下,面露不屑之色。

  他得到的命令来自义王陈永年,只说备战之需,不能容许流民占住河岸,叫他将人全部驱往长安,那里尽是废墟,正好容纳。没想到孟贺利又赶来如此说话。

  天王高高在上,一日万机,尤其最近为了攻打洛阳,日不暇给,怎会记起这些蝼蚁贱民如何?定是那信王沽名钓誉,为在天王面前讨巧,这才多此一举。

  他心中虽然不满,但对方既搬出天王,又怎敢不服,沉默了下去。

  民众听罢,面面相觑,半信半疑,相互低声议论了起来。

  孟贺利又命部下骑马过去,将这话沿着河岸一路传达。很快,消息传开,有人心动,有人依旧不信。

  陈长生见众人还是不肯掉头,担心完不成事贻误军机,自己便要吃罪,便又命手下强行驱赶,引得队伍再起骚动。

  终于有人愤声吼道:“千万别信他们鬼话!咱们人多,索性拼了,冲过去,到前头若能渡河,说不定还有生路!长安全是亡魂,与鬼域有何分别?骗我们去了,也要被恶鬼吃掉!”

  队伍里的骚动更甚。有人开始朝前强行冲挤。

  李霓裳此刻躲在队伍里,惊恐得几乎就要掉了魂。

  并不是被这场意外骚乱给吓住了。

  事实上,她独自一人上路来到这里,路上所遇者,除了普通的逃难人,亦有流贼与心术不正者。小金蛇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半道吓退一个企图夺她坐骑的流贼。她渐习惯了意外,也命令自己,学着去解决一切可能遇到的麻烦。

  但是此刻,她遇到的,不是别的。

  她看见了崔重晏!

  他竟然站在她身后不远之外的一处地势略高的路边,尽管头上戴的帽笠遮了些他的脸,但李霓裳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他正扫视着周围的人群,目光锐利,宛如鸱视。

  李霓裳一身冷汗,就在他堪堪望向自己这个方向时,飞快低头,往人群里缩了进去。

  万幸,她发现得早,躲过了他的视线。

  此时,人浪一波接着一波推来,很快,冲破前方士兵的阻拦,最前的人开始逃了出去。

  李霓裳见状,混在人堆里,趁机不顾一切地往前冲,终于叫她跟着周围之人冲了出去,随即拼命向前跑去。

  跑了段路,一是腿脚疼痛,实在跑不动,二是发现后方没有人再跟上,显是人群又被那些反应过来的士兵给拦下了,总共就只逃走包括她在内的大约不到百人。

  前方万一再遇宇文纵的士兵,只怕当场就会被捉。

  她停了下来,喘息着环顾四周,在河滩边望见一块大石,躲在后面,一面休息,一面察看动静。

  竟真如她所料,没片刻,便见一群士兵押着方才那些跑在她前头的流民,掉头回来了。李霓裳躲在石后,屏住呼吸,等人都从面前经过,再等待片刻,前方看去应无别的大队人马了,终于,暗松下了一口气。

  她依旧十分疲乏,继续靠在石上,迎着黄河水上吹来的风,闭着双目,在脑海里紧张地继续思索渡河的法子。

  突然,她的眼睫如蝶翼般,轻轻颤了一下。

  她想到了一件事。

  南下之时,崔重晏曾经走过的那个野渡口!

  她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乘船过河之后,那条船又被推回到了水边的芦苇荡里。

  时日过去也没多久,有没有可能,那条小舟此刻仍在原地?

  她记得野渡口距此仿佛不远。

  不管在不在,必须要去找下。

  日暮时分,李霓裳凭着记忆,终于找到了上次走过的那个野渡口。

  岸边那一片浓密的芦苇丛里,那条小船,正静静地停在里面。

  她兴奋不已,解开缆绳,使出全力,将小舟从芦苇包围的水上慢慢地拉了出来。

  野渡之所以是野渡,是因不似寻常渡口那样,河段狭窄,水面平缓,从而利于往来。

  天将黑了,岸陂地里,芦苇青青,野鸭乱渡,在这段宽阔的河面中央,波涛翻滚,川流不绝。

  李霓裳爬上小船,再检查一番方准备的物件,稳住神后,终于,鼓起全部的勇气,拿起船桨,试着想令小船离岸。

  突然,她的心跳再次加快。

  就在河边的远处,一片残余的浓重暮色之中,她看见疾奔来了几道人影。

  最前那人渐渐奔近,那身形,她一眼便就认出!

  崔重晏终究还是想起来,追到了这里!

  李霓裳不再多想,发力用船桨点了一下河岸,船便顺着水流,荡向了河面。

  崔重晏终于追至渡口之前。

  然而迟了。

  那条渡船带着她,已是顺流,飘向了河面的中央。

  浓暮之下,他隐约看见河心的波浪打在船舷之上,掀得小船在水里不停打着转。她显然还无法控制船势,只能任由小船随波漂浮,身随浪晃,看去,仿佛随时便将落入河里,被水吞没。

  “危险!公主你回来!你先回来!什么都能商议!”

  崔重晏厉吼声和着晚风,响荡在暮色迷茫的河面之上。

  他疾步淌下了岸渚,全然不顾河水浸湿他的靴履和衣角。

  然而她的回应,只是一个转头,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平静与坦然。

  不知为何,她如此的眼神,竟有些刺痛了他。

  “右将军!”他的随从忽然呼道。

  “有人来了!”

  崔重晏转头,见是那个叫陈长生的带着人,已是从后追了上来。

  “哪里来的奸细!再不自己上岸,格杀勿论!”

  陈长生看见岸渚和水上小船里的人,高声呼道,话音方落,便命随从放箭。

  一时之间,箭簇如雨,嗖嗖地射向崔重晏和河中船里的人。

  崔重晏拔刀劈开迎面射来的箭,当扭头再次看向河面之时,整个人不禁肝胆欲裂。

  她遭利箭飞射,在船里躲了几下,本就不稳的船体登时失去平衡,遭波浪掀翻,顷刻见底朝天。

  她亦随了船体翻覆,一头栽入水里,消失不见。

  “公主!”

  崔重晏大吼一声,心神俱散,一时什么顾不得,一个纵身便跃入河里,向着翻船位置游去。然而河面宽阔,波浪湍急,他几次都被迎头而来的波浪打入水里,无法顺利前行,最后,当他终于奋力游到翻船附近,伸臂攥住船体,展目四顾,天色几乎完全黑了。

  苍茫的水面之上,除去一浪接一浪的浊涛,哪里还有伊人踪影?

  崔重晏怎甘心如此作罢,不顾体力已是不继,又一个猛子扎入水底,睁大眼睛,然而,水下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他呼吸开始变得艰难,人也渐渐支撑不住,却还是不愿上。仿佛他若只要留在水里,便有希望能将她救回似的。

  天彻底黑了,他已被翻船带了向着下游飘出了一段路。最后是崔交领着几个通水性的亲随将他从水里拉了上去。

  “右将军,快走吧!此地危险!方才那些人虽不敌去了,但应当很快便会有兵马再来!到时便没那么容易脱身了。快走吧,不能留了!”

  崔重晏湿漉漉地仰卧在岸渚之上,闭目,人仿若死去一般,一动不动。

  “公主的下落,卑职会派人再在下游察看,请右将军先回青州吧!再不回,齐王那边怕不好交待!”

  在亲随的苦劝声里,崔重晏终于慢慢睁开他一双红得几欲滴血的眼。

  他缓缓站起身,转过头,目光闪烁地盯着北面的方向,捏紧了拳,捏得骨节咯吱作响。

  他再转面,又望向身后那片漆黑的河面,闭了闭目,压下心中涌出的一股怆然痛感,猝然转面,疾步离去。

  李霓裳知自己不通水性,又第一次驾船,行在如此汹涌的野渡里,为防万一,在附近一间艄公已是离去的空屋里,翻出了一只当地人用作渡河的羊皮革囊,吹饱气后,带上了船。

  也是这一个举动,救了她一命。

  在落水前的一刻,她便死死抱住预先备的革囊,从水里浮出来后,随流往下继续漂了一段,到一处水势平缓的河段,奋力划臂,终于上岸,随后筋疲力尽倒地,咳嗽了好一会儿,待体力恢复了些,借天上星座辨明方向,又连夜往渡口赶去。

  一河之隔,黄河的北岸,与南岸景象完全不同。

  宇文纵既已得潼关,若要攻打洛阳,再简单不过,只需沿着黄河南岸一路东去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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