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 第46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因缘邂逅 正剧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就在那箭笔直射向天王胸膛之时,他倏然拔剑,锵一声,箭从中一分为二,箭杆与那仍在燃烧的箭头掉落在了他的马下。

  “撤!”

  他将剑一把归回鞘中,终于,面无表情地亲自从口里道出了这一个字。

  尽管预先有所察觉,减少了部分的损失,但是,今夜的这一场军事行动,统计下来,损失还是不小。

  中途几十人掉下舟桥,除去个别水性极佳者,其余大多葬身水底。已经过桥的千余人,更是情状惨烈。被滚石砸死、烧死、相互践踏死者,共计二百余人,至于伤者,更是多达过半。

  死伤也就罢了,哪一战没有死伤。本志气满满,尚未过河,便就遭遇如此一场当头伏击,势头被打,这才是最叫人沮丧的地方。

  次日入夜,大军已全部从渡口后退,暂时扎营在了附近的一处原野地里。听闻天王愤怒,梁胄惶恐难安,亲自奔到中军大帐之中,跪地乞罪。

  宇文敬当众斥他罪状,走漏风声在先,未能尽到警醒在后,竟分毫也未觉察布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埋伏,这才导致此次行动惨败,认为应当严惩,以安抚军心。

  当时帐中一些平日与宇文敬亲近的将领纷纷赞同,其余不敢发声,唯恐惹来天王迁怒,只有谢隐山以他是自己举荐为由,一力担罪,恳求天王宽免罪责,留待后用。

  出乎意料的是,天王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命人给脸色已是发白的梁胄赐酒,又亲自走下座位,将人从地上搀起,称此次失利,是因自己准备不周所致,下令不许为难梁胄半分。将梁胄感动得当场洒泪,叩首不起,发誓定要效忠到底,以报天王知遇之恩。

  天王既将罪责全部承揽过去,此事自然便就过去,最后只剩一个焦点,那便是究竟继续发兵晋州,还是就此作罢,先行折返。

  此事自然也有分歧。

  实话说,出兵之前,真正在心里支持如今就去攻打河东的将领,为数不多。只是众人不像谢隐山,胆敢忤逆天王。

  这回刚刚行动,便遭遇如此一个挫折,那些本就不赞同的将领,趁机全都站了出来,纷纷上言,苦劝天王作罢。谢隐山更是据理力争,希望天王改变心意。

  不料,谁也没有想到,天王决心竟会如此之大。

  不待谢隐山说完,他便大怒,砸下手中酒盏,下令连夜传达自己命令,大军先行就地整顿,明日再从潼关调来两万人马。待全部到位之后,正式发往晋州,攻打太原。

  天王态度如此强硬,原本劝退的人怎敢再忤他意,又只剩谢隐山一人,称如此发兵,恐两败俱伤。天王听完,也无多话,只冷冷命他连夜返回蜀地兴元府,筹备粮草之事。

  这个意思很清楚,就是驱他回去,不再用他。

  信王可谓天王身边最倚重的人,此次竟连他也遭天王如此驱逐,其余人谁还敢多说半个不字,一些圆滑的当场改口,表示赞同。其中以宇文敬最为激动。

  他出列下跪,慷慨表态:“侄儿誓死相随!愿领先锋之职,恳请叔父给侄儿一个机会!”

  天王颔首许了,随即环顾一圈众人,冷声道:“明日就给裴家两个小儿发去战书,告诉他们,及早投降,孤便既往不咎,或还厚待一二!”

  大帐内发出一片“天王仁厚”的称颂之声。他眉目冷淡,拂了拂手,示意退下。

  众人见他面上仿佛带出倦色,便纷纷告退,走出大帐,各去安歇不提。

  夜渐渐深了。

  谢隐山弯腰走出了自己的营帐,外面,他的几名亲随已在等待,预备随他一道回往汉中。

  他走了几步,停下,转头又望向那一顶位于连营正中的中军大帐。

  他听人回报,天王仿佛情绪不佳,众人散后,他又独在帐中饮起了酒。

  看来应是如此。这个辰点了,仍有一点昏光自大帐被风吹开的帐帘缝隙里透显而出。

  天王近年愈发酗酒成性,常喝醉了不醒,有时甚至耽误事情。谢隐山并不放心就此回去。然而他当众那样下过命令,又怎可能违抗不遵?

  “都准备好了,是否上路?”他的一个亲随上来询问。

  谢隐山眉头不解,迈步离去。

  夜愈发深沉,篝火熄灭。

  到了下半夜,巨大的连营里静悄无声,除去负责巡守的岗位附近,能看到士兵列队来回走动的身影,其余地方,不见半条人影。

  白天疲倦的军士们三五结伴地卧在各自的营帐之中,酣然入梦。在他们的梦乡里,或是得封万户,人生得意,或是娶妻生子,尽享天伦,又或者,也可能是放马南山,回到他们早年被迫离开的野草覆盖的故乡,重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上平凡但却安稳的日子……

  忽然,一队人马,宛若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军营北的远处地平线后。他们疾驰而来,渐渐逼近连营。当守夜的士兵发现这一队宛如从天而降的入侵骑队之时,已是晚了。

  头马那人一刀划过,守夜士兵便倒了下去。

  他丝毫也无停顿,身下的坐骑宛如飞龙,驮着他高高越过连营外的一道阻马墙,落地,旋即,马不停蹄,向着位于正北最中央的那一座中军大帐疾驰而去。

  当天王的将士被响荡在耳边的尖锐的警报之声惊醒,从睡梦中纷纷起身,拿着刀枪冲出营帐之时,看见周围火光大作,外来的骑兵宛若猛兽入林,不断变换队形,在大营之中横冲直撞,一面冲杀,一面放火。

  士兵亦是训练有素,起初一阵惊慌之后,在各自上官的指挥下,纷纷应战。

  在跳跃的到处燃起的火光里,一骑快马向着中军大帐笔直冲去。刀光与火影交相辉映,突骑耀亮,只见他身披战甲,脸覆傩面,看不见面容,然而面具之下,那露出的一双眼目,充满肃杀。

  将领们很快领悟,反应过来,纷纷狂呼“保护天王”,向着大帐冲去。

  然而那人坐骑太过神速,宛如流星闪电,转眼便就冲到大帐之前。附近几名最先赶到的军士挺枪阻拦。骑者挟裹着惊人的马势,横刀扫过。伴着高高扬起的滚烫的血雨,不见半分停顿,他已砍开阻拦,直突冲入大帐。

  天王醉酒沉睡,此时方被响彻在耳边的巨大动静惊动,从睡梦之中醒来,衣衫不整,惊坐而起,睁目迎面见到一个傩面之人提剑刺来,下意识抬手便从枕下拔出佩剑,挡了一下。只是,尚未站起,便被那人一脚踢中手腕,剧痛之下,剑把握不住,飞了出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那人挥剑,再次刺下,出手便如他傩面之后露出的双眼目光,狠厉无比。

  天王惊出一身冷汗,登时彻底清醒过来。不得已滚身,从榻上翻滚过去,落在了对面的地上,这才狼狈躲过剑锋,转头,见那人又已纵身,矫健跃上他的卧榻,继续飞扑而来。剑锋转眼又到咽喉。

  身后已无腾挪之地,无法躲闪,天王不及多想,临危不惧,硬生生用右胸接下了这一剑。

  只听噗的沉闷一声,利剑透胸而过。接着,他用肉掌紧紧攥住了插在胸前的剑,不叫对面能够拔出,手指跟着,猛地发力。

  只听锵一声,那剑竟被他折断。

  他终于脱困,从地上迅速翻身而起,厉声喝道:“你是谁?脱下面具!”

  那人应没料到他狠绝如斯,似乎一怔,低头看一眼手中断剑,一掷,也不和他多话,探手又从身后腰上拔出一柄短刀,挥臂又要刺下。

  正在这时,身后劈来一刀。

  谢隐山带人赶到,逼退刺客,冲到受伤的天王身旁,一面命人护住,一面自己就要扑上,突然,当他视线落在对方那张覆在脸上的傩面上时,顿了一下。

  “是你!”

  他蓦地瞪目,惊呼出声。

  竟是当日在华山闯营劫人的那个少年!

  “你到底何人?”

  那人转过面,见那天王已被人护在身后,外面的喊杀之声亦是越来越近,显有大批军士正往这里赶来,知今夜怕没机会再拿这天王的人头了,掩在面具后的双目里,不禁露出失望之色。

  他抬起手,一把摘下傩面,显出自己一张面容,两道倨傲目光扫过那个显是因了伤痛而变得脸容苍白的天王,冷冷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听好!小爷我便是河东裴世瑜!老贼,今日算你命大,他日我再取你性命!”

  言罢,他一个唿哨,转身便出,纵身翻坐在了冲来的坐骑背上,没有任何腾挪和转闪,拔出马背上的一柄砍刀,劈向对面阻拦之人,强突而出。

  在他的周围,一众骑影迅速围拢而上,潮水般紧紧追随,蹄声四动,破开营房,如来时那样,又再次冲杀了出去。

  “不好了!粮草烧起来了!“

  不用军士来报,谢隐山自己已是看到了来自粮草库的熊熊火光。知是难以追上那裴家子了,又记挂天王伤情,命人尽快扑火,好将损失降到最低,自己又返身入内,见天王已被众人扶着,已是坐了下去。

  一柄断剑,径直从那距他咽喉不过半掌之距的右胸之上贯穿而过。鲜血淋漓而下,染红了他半身的白色中衣。

  不止如此,天王一手掌心亦被利剑割伤,最深之处,已见白骨。

  天王面容惨白,神情却满是愤怒。

  他的愤怒,谢隐山自然也是理解。纵横大半生,今夜恐怕是他年少战败之后,再不曾有过的惊魂遭遇。

  军医此时也已闻讯匆匆赶到。见状,倒吸口气。

  天王自己捏住断剑,咬牙,一个发力,将那血淋淋的剑从身上拔出,锵一声,掷在了脚下。

  极度的痛楚,令他脸容扭曲,冷汗不绝。

  “这裴家的小兔崽子!立刻给我去抓他!杀了他!”

  天王咬牙切齿下令。

  “现在就去!”

  不顾胸前血如泉涌,他又恨恨地拍了下座。

  谢隐山只得应是,转身待要出帐,听见身后天王又道:“等一下!”

  他停步转头,见天王目光闪烁。

  “罢了,给我活捉——”

  话音未落,只见他面露痛苦之色,接着,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挂出一道鲜血。突然,人往后仰,径直倒了下去。

  在背后射来的乱箭里,裴世瑜领人冲杀出了天王营房,马不停蹄,回往太平关。

  牛知文早已从探子那里得知了这场夜半袭营的战果。宇文纵粮草被烧,不但如此,他人据说也是伤得不轻,已几日不曾动过营地。

  又据最新探报,一支原本正在赶来途中的军队,忽然也停在了半道。

  若是所料没错,宇文纵恐怕是要撤退了。

  而少主这边,只伤了十几名虎贲,伤者悉数带回,无一身亡。

  这实是一场出乎意料却又战果丰硕的胜利。知少主应快回来,牛知文带人提早出关几十里,等在路口,待接到人,欣喜万分,上去迎接,请众虎贲下马小歇,奉上带来的接风酒。

  “少主!君侯也已赶来,今夜应能抵达!此番宇文纵若真退兵而去,少主你居功至伟!君侯定会好好奖赏少主一番!”

  那个宇文老贼,果然是个少见的狠人,那样都能从自己剑下逃生。

  佩服归佩服,没能刺死对方,便不算达成此行目的。

  裴世瑜并无多少欣喜,下马,接过酒嚢,牙齿咬掉塞子,摘了兜鍪,往里倒一些,放在地上,先让坐骑喝,自己这才仰脖喝了几口,稍解口渴,道:“那个通报消息之人呢?是何来历?叫我阿兄奖赏他吧!那人才是首功。”

  牛知文笑道:“那人不在我这里,至于具体来历,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白四讲,是个少年,孤身一人赶来通报,看去像是走了远路,想是吃了不少苦楚。”

  “哦,是了!”他想了起来。

  “我听白四讲,那少年应当不会说话,传讯也要靠着写字!”

  裴世瑜本正漫不经心地听着,一面饮酒,一面眺望远处荒野,吹风纳凉,听到这里,突然转头,却不慎呛住,猛地咳嗽了起来。

  牛知文见他咳得痛苦,赶忙上去,帮他拍背:“少主当心!别喝太急!慢慢来!”

  “她人呢!如今人在哪里!”

  裴世瑜不待完全止咳,反手一把攥住牛知文的手臂,问道。

  牛知文被他吓了一跳,忙道:“白四说,那人看着瘦弱,病恹恹的,便似随时都要倒下的样子,且雌雄莫辨。他疑心是个女子,因外头兵荒马乱,不放心,便将人留在了风陵渡的驿馆内,打算回去后,再亲自送人南渡。”

  裴世瑜脸色登时大变,厉声叱道:“如此重要之事,你那日为何不和我说清楚?”

  牛知文也不知少主何以突然态度大变,喊冤:“哎呦少主!不是我不说!那日我想着那少年是有功之人,本来当时就想说,好叫少主如何安排一下,看是否接来。是少主自己不叫我说的!你都忘了?”

  牛知文说完,见他哑口无言,定定立着,脸色古怪,突然,扭头看向潼关方向,接着,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催马就往前去。

  “少主,你又要去哪?君侯今日就到!”

  “告诉我阿兄,我有事!完事我就回去,叫他不用担心!”

上一篇:瑶衣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