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32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赵有良麻溜地叩首,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也不知道是多久。只听见一阵窸窣的书页声。皇帝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将那本《邯郸记》与那张写了《式微》的纸,仔细收起来了。

  “她肯为朕用心,就好。”

  赵有良伺候皇帝进又日新安寝,慢慢地折回前边来。常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见缝插针地说,“师傅,刚才您让我打听的事儿,我打听到了!”

  赵有良不耐烦地骂,“没眼力见的东西!”

  常泰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一路跟着赵有良到了值房。守夜的太监已经去上差了。余下各班伺候的还在值上。值房里生了炉子,大总管操劳一天,才能借此机会渥一渥他冻得僵硬的手。

  “说吧。”

  常泰拿捏着分寸,先给他敬了杯茶,“不是这儿的。我自己攒着赏的,师傅您将就着尝尝味儿。”

  赵有良说搁着吧,常泰才说,“我一连问了好几个,他们起先都因为不相干,想敷衍我,不愿意如实说。我摆起派头来唬他们,磨了好一阵,才有个胆子小的敢告诉我。他在西六宫长街上,看见静嫔主子罚连姑娘和巧姑娘。连姑娘等静嫔主子前脚走了,后脚就‘哗’地起身,打了玉珠儿一耳刮子,捎带把静嫔也问候上了。”

  赵有良“嗬”了一声,“真能耐。”

  “可不!”常泰跟着附和,“不过也该。这玉珠儿当年仗着静嫔主子的威风,在长街上当着众人的面,拿双巧作筏子给没脸。师傅,您信因果报应么?反正我今儿是信了。”

  “信你祖宗!”赵有良“啐”了一口,火光照在手背上,有种烧灼的棘手,“你以为她谋求一个痛快!”

  “啊?这还不痛快?”

  赵有良说,“今儿在慈宁宫,太后身边侍奉的那个,你认得不认得?”

  常泰想了想,“瑞儿?”

  赵有良点了点头,“你没发觉么,她总时不时提起狗,起老主子的兴致,让静嫔说自己养的京巴好。那个叫瑞儿的宫女,平时不声不响,在慈宁宫却能说会道。如果没记错,应当和她,是一个榻榻里出来的。”

  常泰挠了挠头,“提狗做什么?”想起个念头,“不会想撺掇那福禄儿咬人吧!”

  赵有良嫌弃地皱起眉,“你打我,我咬你,把脸皮撕烂了,那是小门小户骂街——稍有些头脸的门户,内宅都不屑于上手。何况宫里。”

  他感慨,“这是在给静嫔上面子呢。连我也着了她的道了!”

  “这姑娘真能耐。”常泰虽然没很弄清楚,还是跟着附和,“那师傅要去卖个好儿,挣些人情么?”

  “人情?”赵有良冷笑,“我看你还没弄明白,万岁爷就是这宫里最大的人情!我是懒得插手了,省得再惹一身骚。劝你也别漟进去!这件事儿成不成,不在算计得多细,”

  “那在什么?”

  赵有良讳莫如深地说,“连我都能想清楚个大概,万岁爷是这紫禁城里坐得最高的人,他能不清楚吗?”

  “后宫之中,再精巧的算计,再周密的棋局,都没有输赢之分。唯一能定生死的,是最不可预料的圣心。”

  这几日天气晴好,在太阳底下一天天地冷下来,人总是难以觉察到。

  进十月里,年关将近,皇帝要处理的事务益发地多,还有理不清的琐碎事儿,譬如太后做了噩梦、大祭的各项定仪、明年夏袍的样式,桩桩件件,都需过眼。往往一天的辰光,便这么没声没响地过了。

  这日端亲王入宫来向太后、皇帝请安。皇帝在见完军机的间隙,才得空与这位叔叔好好地说一说家常。端亲王满脸愁容,岁月在这位叔父的脸上,留下了斧凿的痕迹,哪怕养尊处优,也养不回已经枯白的鬓毛。

  端亲王说,“过完今年年关祭祖,我就打算让家里小子出来历练,请主子放心让他吃苦吧。”

  他的眼中有微薄却温暖的光,“当年老阿玛可怜我,我当时不懂得,心里还曾怨怪过他!马上到年节,家祭的时候,我真得和他好好儿说说话,一晃眼就到了我告祖宗,册立我的儿子为世子的时候。不知道阿玛当年跪在祠堂里,和我想的是不是一样。”

  皇帝对于他们老一辈的故事,知之甚少。对于他的玛法,更是只有一个稀薄的印象。皇帝说,“前几日福金进宫,太后亦问起过与岳的身子。叔叔择定好世子人选,朕并无疑议。着宗人府去办即是。”

  端亲王“嗳”了一声,说话间就要从炕上起来,扫袖子给皇帝磕头。

  皇帝原本想伸出手去扶他,规矩在此,不得不受。老端亲王摘了帽子,以首触地,起身扫袖,由是三下。

  抬起头时,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不记得在这里到底叩过多少次头,这么多年,仰起头时看见的养心殿的陈设,其实并没有很大的变化。

  赵有良送老端亲王出去,皇帝一个人坐在东暖阁里,不知望着什么出神。他慢慢地取过放在一边的《邯郸记》,草草翻到最后一折,是八仙度化卢生,破梦上天的《仙圆》。

  宫闱常年都是寂静的,他偏过头,看见他少时倚仗的叔叔,踽踽独行,混入连天的暮色里。

  他就坐在他阿玛以前经常坐的位置上,行使他阿玛的职责,首肯或者否决,处理这一切。

  有什么东西,真像蜡烛将灭时波动的一点残芒。

  一定会寂灭,一定会头也不回地掷人而去。而悲声休放。

  有锦帘的响动,皇帝茫然抬起头,是敬事房的孙进襄捧着绿头牌进来了。笔直地跪在他面前,一个个名字,熟悉又陌生,任他挑选。

  福保在帘外恭敬地问,“万岁爷,静嫔主子精心准备了几品应时的饽饽,请万岁爷赏脸示下。”

  皇帝没有答话,只是望向窗外。她每天都会在这个时辰来,将前一日述记的起居和练习的字帖交给他看,顺便完成今日起居记录的最后一笔。

  等待的时间仿佛很漫长,又仿佛只是

  天光落下,夹道灯光亮起、阴阳交接转化的一刹,她稳稳当当地走在交界线里,如往常一样,双手捧着一沓纸张,走入养心殿。

  连朝没想到孙进襄还在,不知自己来得是不是时候,依礼福身,口中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皇帝默然片刻,说,“起来。”

  她起身,垂首站在一边,仿佛将自己置之度外。

  皇帝忽然很想问问她,却又不知该问什么才好,在短暂心潮翻涌的间隙,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轻声问,“朕该去么?”

第43章

  连朝愣了一下,“什么?”

  福保果真又在外头回禀了一遍。

  “万岁爷,静嫔主子精心准备了几品应时的饽饽,请万岁爷赏脸示下!”

  孙进襄也再度将银盘举高,“请万岁爷翻牌子!”

  皇帝只是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些渺茫的大概。

  连朝很沉静地说,“奴才不敢妄言后宫之事。”

  她顿了顿,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在两种念头犹豫的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然俯下身去,口中道,“万岁爷尚未进酒膳吧?奴才这几日都看见静嫔娘娘来请万岁爷移驾,静嫔娘娘一片用心,屡次三番前来催请。真是……真是……”

  皇帝问,“真是什么?”

  “真是用心,真是好!”

  皇帝蓦地笑了出声,微微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好、好。”

  却也不再看她,近似乎有些疲惫。孙进襄早已识趣地退下,福保站在廊下,拉长声音,余音回荡在细密的薄雾里,“万岁爷移驾——”

  连朝与殿内一干人等,纷纷朝皇帝出门的方向跪下,她闭目一瞬,想要觉察自己此时心中在想什么,一切又空茫茫的没有着落。等再抬起头时,御驾已经在众人的簇拥下,往西六宫去了。

  她陡然畅快地呼出口气,打起精神,想要慢慢地走回榻榻,双巧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

  她挽扶着她的手肘,和声说,“我沏了一壶热热的茶,一起回去吧。”

  榻榻里点着蜡烛,两个人在炕上坐下。连朝一路走来,心里还在盘算着别的事,甫沾炕,她便福至心灵,“不成,我得再去找一回瑞儿。”

  双巧按住她,“歇歇吧!”

  连朝便似泄了气一般,蔫头巴脑地坐着不动了。

  双巧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她过了片刻才问,“事情都照着预想的方向发展,却仿佛并不是很高兴,是吗?”

  连朝深吸一口气,摇摇头,把头埋进手心里。

  双巧只是心疼,她俯身坐在炕上,远远地望过去,那么小的一个人。

  她叹了口气,起身坐到她身边,把她拢到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温声道,“其实算起岁数来,你比我还小呢。可是好像一有什么事,冲到前头抵御风雪的,总是你。以前不觉得呀,总觉得你好像有无穷的力气。今天才发现,你也是这么单薄瘦小的,与我们一般大的人啊。”

  “所以呢,”双巧怜惜又珍重地看着她,“就如你教我的,自己活得开心,活得痛快,是天底下最最重要的事情。我总说你想得太多太多了,想得多,人就活得很累。无时无刻不在盘算,不在筹谋,生怕错了一点儿,自己不放过自己,指望谁去放过你呢?”

  连朝在她的话语里,渐渐松弛下来,感受到她温热的手掌,所给予的无穷力量。她的声音瓮瓮地,带着些委屈,“因为时间太短太短了。”

  而想要做的事,却太多太多。

  双巧笑了,“傻丫头。”

  她有些话,不方便多问,只是说,“我起先也破不了这一层执障。”

  双巧的声音很慢,“这个屋子里原本有四个人,庆姐是第一个走的,我很舍不得她。瑞儿是第二个。我听瑞儿说,老主子已经与大格格在商量容德的婚事,想必我从这里出去,也就是七、八日的事情了。你说我们也分散了,这里又搬进来新的人,再提起这里,提起咱们四个人的名字,谁还会记得——没有人会记得了。”

  谁都会被时间抛弃,不是你抛弃我,就是我抛弃你。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傍晚,庆姐将要走的时候,那个鬓发已有些苍白的太监,他说,很久以前,在御前也有个叫小翠的姑娘。

  不过分离,各在一方。

  双巧说,“所以,时间就像那蜡烛芯子一样,烧完就没了。花一些在恩与怨上固然重要,也多花一些,在值得珍惜的人身上吧。”

  将到戌正,敲过一遍鼓,窗外似乎有人轻轻敲了敲棂子,低声说,“姑娘,赵谙达请您过去一趟。”

  双巧替她抿了抿鬓发,温柔地看着她,“找瑞儿的事,我来吧。还有什么话,让我带给她?”

  连朝怔忡了一下,才说,“要让瑞儿转告小朵儿,让静嫔觉察到张存寿和金蝉不一般。如果,”她艰难地顿了顿,看向外面,压低声音,“如果我的办法能行,静嫔不好过,一定也不想让贵妃乘势好过。既然当时张存寿咬住我们,是为了给金蝉出气,我们借静嫔的手,把张存寿拉出来,就算是恩怨勾销了。”

  双巧笑着说,“当时你在御前与张存寿分辨,打的是万岁爷的旗号。如今为什么不?”

  连朝轻声说,“万岁爷,不可靠。”

  双巧笑得越发深,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替她拂平袖口的褶皱,“你该说,你这场赌局里最大的风险,就是万岁爷,最大的胜算,也是万岁爷。”

  福保已经在外催促,“姑娘?”

  双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快去吧。”

  赵有良在廊下等她。

  浓郁的夜色仿佛化不开,起了雾,渐渐地模糊了蟒袍上的尖锐爪牙。赵有良往边上侧了侧,在她见礼的时候,率先说,“姑娘,得偿所愿。”

  连朝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谙达说什么?我不明白。”

  赵有良似笑非笑,“静嫔主子的京巴,有一顶和万岁爷一模一样的帽子。今儿万岁爷去储秀宫,那只京巴在万岁爷面前蹦哒,当时万岁爷就动了怒。储秀宫的人乌泱泱地全跪了一地,把静嫔主子吓得话也不敢分辩,出主意的玉珠儿,已经被拉出去行杖了,静嫔褫夺封号,降为贵人的谕旨,已经发下去了。”

  连朝淡淡地说,“那静嫔主子真是可怜。”

  “姑娘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又是打人,又是算计,把我也算计进去,让主子爷甘心入局。可是姑娘这局,在我看来,并不高明。”

  连朝冷笑一声,“谙达觉得怎么才算高明?天道昭昭,是非公断,我以德报怨,任由人家的脚踩在脸上,污言秽语泼在身上,欺凌折辱一番,最后听个道歉,掸掸衣袍就走了,赏我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好名声,多慷慨!多大方!这就叫高明吗?”

  赵有良神色如常,声音也如常并没有因为她的质问,有太多的怜悯或同情,“姑娘应该早料到有这个结果。如果我没猜错,姑娘办这件事,并不全是替双巧出头吧?”

  连朝别过眼,“谙达既然这样问,便是心中已然这样想,何必来问我。”

  赵有良不再与她多说,将拂尘靠在臂弯上,目光却放到东暖阁,“在承德的时候,姑娘让我与你通通气。万岁爷打储秀宫回来,脸色很不好。怹老人家不是性情外露的人,这是头一回。”

  赵有良顿了顿,苦口婆心,“大家都是在御前当差的人,姑娘有自己的道理,我敬而远之,惟求姑娘不要干连我。这话我说过很多遍,翻来覆去地说,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