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33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没意思。但愿这样的事,没有下回。”

  连朝说,“谙达身为御前总管,御前的事,就是谙达的事。谙达非要把自己划得干干净净,明哲保身,与其这么成日家劝我,不如想个法子,早点把我送走,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赵有良没承想她有这么一段,面露诧异,“哼”了一声,却笑了,感叹道,“我活到现在,也见过不少人。像你这么式的,也是头一回。”

  先前嘱咐御茶膳房来送酒膳,赵有良扬手招呼,示意她们递给连朝,“进去吧,主子等着呢。”

  东暖阁炕几上放了一顶帽子。

  皇帝盘腿坐在炕上,听见她进来的声音,也没有抬头看。

  连朝审时度势,做好了迎接一切苦大仇深,呵斥,愤怒,嘲讽,没料皇帝百思不得其解地抬起头来,眼神纯澈地问她,“朕是狗皇帝吗?”

  “当然,”连朝说,“当然不是。”

  皇帝百无聊赖地笑了一下。

  “近前来。”他说。

  他的手轻轻抚过那顶暖帽。很细密扎实的盘金线,寿字中间的蓝宝,在烛光下辉映生姿。色如苍穹,形态古朴,法天象地,是为君王。

  皇帝的声音很缓,“储秀宫有一顶新作的,和它一模一样的帽子。朕拿到它,是在围场。嘱咐你做帽子,则在更早。”

  连朝说,“是。”

  皇帝看向她,“那么从选择花样子开始,到恰好的时机做成这顶帽子,让静嫔的京巴戴上它,再到你写的《式微》,都是你精心谋划好的,是吗?”

  他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想从她一贯沉静的眼里,探求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尚有几分压抑的期待,他问她,“目的是什么?”

  连朝很简明地答,“当时所为,不能事无巨细地筹划到今日。万岁爷想要深究一个目的,奴才的回答,就是因果。善因善果,恶因恶果,天下之事,不外如是。”

  “哦。”皇帝恍然大悟,“所以你在做这顶帽子之初,就是照狗皇帝戴狗帽子来做的。”

  连朝只好说,“万岁爷非要以狗自比,奴才悚惶之至。”

  皇帝并没有恼怒,更没有笑,很平静地问她,“那么,你如愿了吗?你的因果,都证尽了吗?”

第44章

  而她却反问他,“是不是万岁爷认为,做这些谋求、算计,实在太微末也不值得。还是不够宽厚仁爱就是有错?万岁爷从储秀宫回来,传奴才来问话,兜兜转转,是想问这个吗?还是怨恨奴才不懂事,搅得您后宫不太平,把您牵扯进去,为了这么些个微末且不相干的人?”

  皇帝的声音很沉,“如若朕这么想,朕就不会去。更不会计较,不会追究,不会来问你。”

  一阵不算长的静默,炕几上的烛火照亮明黄座褥上升腾的祥云纹,每一次燃烧都要拉紧一点空气。

  “上回在木兰收到它,朕很欢喜。朕戴着它射了不计多少柳条,蒙古人、旗人、汉人,都举起他们的弓箭,称呼朕的汗号。于此时你送来一盏酒,朕满饮它。天下人都向我们俯首。”

  皇帝极缓、极慢地别过脸,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涩然。“你的帽子,你的《式微》,有没有一点真心?”

  哪怕只有一点。

  算计以外的,为了那些“朋友”,什么也不顾,舍生忘死以外的,可供匀出来的一点。

  他太懂得她会怎样地爱人。越懂一分,便越清明一点。

  此时此刻,两相对时。静默中的空气青稚得发苦,压抑着滔天的汹涌,他忽然很想问问她,“朕在你这里,种的什么因,会得什么果?”

  前尘往事在心念起来的一瞬间,顿时觉得没有必要了。不知是想起双巧的话,还是因为彼此都心照不宣,所以她才敢,几次三番,那样大胆地去做。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惟有用以前一样囫囵颂圣且不会出错的话,“万岁爷是天下……”

  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闭上眼,让自己逐渐平静,不至于在无尽的情绪中沉溺。

  “我现在不想听这样的话。”他轻声打断她。

  声音里是遮掩不住的疲倦。

  “你可以算计我,有所谋,有所求,甚至告诉我,你想让我怎样去做。尽兴搅浊流,痛快偿恩仇,都没有关系。但我希望这一场因果,只在你我。”

  “别把我推开。”他说。

  而灯火葳蕤了她低垂的眉眼。

  慈宁宫遣人来传话,二人生庚八字已经合过,何日下定,何日请期,俱已定好。双巧在三日内交割好差事,三日后至慈宁宫给太后磕头,回养心殿给皇帝磕头,便可从神武门出宫,回家中待嫁了。

  这几日天气总是阴阴的,晚上睡觉的时候,便觉得外面风刮得厉害。白天屋子里不让点灯,借外头的天光,连朝弯下腰在柜子里翻找,一边嘟囔,“时间太紧了。我都没法子给你准备。真是……”

  双巧还坐在炕上做针线,一个荷包歪歪扭扭缝了几道,都不算称意,看见她忙碌的身影,忍不住叹了口气,“别找了。”

  连朝转过身来,愈发觉得屋子里空落落的,“老话说得真不错,人不找事,事就追着找人。我们前一向说起,总还觉得好远的,这么一下子,就措手不及地,提到眼前来了。”

  双巧拉着她坐在身边,“我从慈宁宫回来的时候,瑞儿也说,要为我张罗些什么。我对你说的话,和对她说的一样。你们已经送了我一份大礼了,有了它,我这一辈子,不论顺逆,都会把腰板挺直去过日子。你以前总笑我,说我每每想起这件事就多愁善感,真到了临门,怎么自己反倒成了这副样子?”

  连朝颇为惋惜,“我说还给你做几朵花儿戴,之前留的,都分给她们了。送一回花儿,分别一个。眼下抽屉里都没有了,又要送别你。”

  双巧抽出绢子,笑着抿了抿眼角,尽量让自己看得喜兴一点,“人活一辈子,谁没有分别呀!都好好儿活着,就有再见的指望。你趁着我还没出去,外边有没有想问的、想要的,快些与我说,我好牢牢记着。等成了婚,还能进宫来,也可以帮你捎带。”

  这话倒提醒了她,连朝迟疑着说,“有两样事,想承托你办,又怕带累你。”

  双巧板起脸,“你要是才来,说这样的话,还没什么。我们经过了这么多,你还这么说,就是打心眼里没把我当可信的人。那你什么话也不要说了。”

  连朝想了想,折身把一本书郑重地交到她手上,低声说,“我阿玛因受牵连,身在狱中。我得想办法捞他。这本书匆匆写成,烦请你转带出宫,托人就当寻常本子卖了,有人看过,有人讲过,就行。”

  双巧匆匆看了一眼外头,见人在外面,才装若无意的收到袖口里,有些情急,“你之前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惹的祸,你忘了不成?”

  连朝说,“在这世道,男子的手可以写诗作赋,可以畅意娱情,女子的手,就只能在闺中与针线相伴,出嫁了承担哺育之责吗?我既然能写,就一定要写。从前写一些不着调的宫闱故事,是悦己悦人,谋求生计,或许并非正途。如今,我想试一试,用它来惩恶,用它来救人。”

  双巧郑重地说,“我并非什么识文章,懂大道理的人。但既然是你托付给我,我一定尽心尽力帮你做好。这些笔墨,如果真有你说的那番大用,做成此事,也是你给我的功德。”

  连朝笑着说,“别看它微薄。它的用处大着呢!一千年,一百年,够长了吧?人一年年,一代代的,生了又死,死后又生。所用的器物,一旦与从前不一样,就都成了被委弃的无用之物。可这些文字不一样,它比人的生命更长,哪怕形态有所更异,也能把人的感受、人的想法,完好无损地保存下去,传与万代,万万代。”

  双巧也笑,“一把火烧了,一顿水淹了,

  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当纸是很坚固的东西?”

  连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坚定,“纸不是,但是保护它的人是啊。”

  双巧不再多说,转而问,“还有第二件呢?”

  “我想,请你帮我打听,我的玛玛,我的讷讷和哥哥——我家现如今,到底是什么境况。”

  双巧想也没想便干脆地应下。

  “无论是还是坏,我都会如实告诉你。你放心。”

  双巧已经卸了茶水上的差事,两个人又说了会子话,连朝估摸着快到皇帝视朝回来的时候,辞别了双巧,往养心殿去了。

  阴沉沉的天,不知道大雪多早晚才会来。隔着大玻璃窗,可以看见隐约的灯火。连朝往廊下分去一眼,见赵有良并没有在,便轻声唤过常泰,“前头还没叫散呢?”

  常泰见是她,早已钦佩地挂了一脸的笑,说已散了,“姑娘是来送字帖的吧?主子爷刚回来一刻钟不足,慈宁宫老主子着人请去了。您瞧,原本淳贝勒被传来议事,如今还在外头等着呢。”

  连朝看过去,果见与岑站在廊下,饶是皇帝不在宫中,也不敢逾矩造次。马蹄袖垂下来,恭敬地低首,见她望过来,便朝她笑了一下。

  连朝也恰好有事情要问他,光天化日,所以坦荡。她朝他福身,与岑颔首算是回礼,连朝已然开口,“贝勒爷稍安。老主子传话,必定要紧。奴才有幸在承德见过贝勒爷助力擒虎的风姿,过目不忘。”

  与岑微笑道,“看来我与姑娘有夙缘。”

  连朝笑着说不敢。

  与岑只是看着她,眼中神色难辨,抑或是欲说却休,末了只能问,“姑娘自承德归来,一切好么?”

  连朝说,“承蒙贝勒爷垂问。奴才很好。”

  与岑点了点头,自然看见她手中捧的一沓纸,笑着问,“这是姑娘写的字么?”

  连朝答,“奴才不会写字,偶得入门,写得歪歪扭扭,还请贝勒爷不要见笑。”

  与岑说,“师法于柳,转师欧、赵,取道二王,飘逸神秀,自有本色。姑娘所写,笔风余意,想是在学董其昌?”

  连朝并未有太大的波动,“主子教什么,就写什么。贝勒爷指教我,可惜我浅薄,不知道贝勒爷在说什么。”

  与岑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二人保持着得体的距离,听见他说,“在宫里当差,哪里会不好。凡遇着什么事,都是好事。可以明心,洞性,擦亮眼睛。姑娘说是吗?”

  连朝并不讶异他已经知道,抿了抿嘴角,照旧是笑着的,“是。”

  “可我心里很不好。”

  这话轻而易举地逾越了鸿沟,令连朝不由自主地收紧心神。却听见他轻飘飘地干笑了一声,“我有位……挚交,离家许久,总是牵念家中亲朋。我答允替她照料,眼下却犯了难。”

  他的目光再度投过来,准确地定在她的身上,“亲友单薄,询告无门。姑娘是女儿家,又在御前当差。心思细腻,体贴周全。姑娘可否,帮我参详。”

  连朝福身,眼中不由自主地有些湿润,尽量让自己声音保持应有的平静,“奴才虽不才,愿闻一二。”

  与岑说好,“挚交家中祖母,素有喘症。外邪侵肺,情志失调,积年累月,三年前病犯一回,每到冬春两季,缠绵病榻。延医问药,都说只能靠将养,并无根治之方。如今快入冬,这几日又厉害起来。”

  他顿了顿,似乎在给她缓和的时间,“挚交远离家山,不敢托以音信,恐扰乱她心神,耽误她前程。人命何其微迅!我这几日辗转反侧,不知该求告于谁。今日幸遇姑娘,得与姑娘说话。请姑娘告诉我,我应当让她知道吗?”

  “她不在家的这些时日,过得好吗?衣衫可足,衾被可暖?是否投报无路,是否恩怨难酬?她的种种艰难,我该怎样,才能帮她,才能护她,才算是为她好?”

  他说,“你能告诉我吗?”

第45章

  连朝让自己竭力平静,一闭眼便能从他的话语中摹想出场景,于是逼迫自己不要去想。

  她的声音却仍有几分可以窥见的颤抖,一双眼莹然,却又因为坚定而生亮。

  她深吸一口气,回答他,“奴才以为,贝勒爷如实相告,是她之幸。无论好坏,她应该要知道,如果我是她,一定会摒除万难,回到家中,不必贝勒爷帮扶借靠。除此以外,什么都不重要。”

  与岑有想要伸手的冲动,想把她抱在怀中,他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出,却在将要触碰到她的时候,极力克制住。在半空中,一点一点地蜷起手指,划过她一痕袍面,然后无声垂下。

  末了,只能说,“军国政令,宫廷内外,堂上洞彻,俯拾可得。生杀予夺,俱出于此。我也一直很想问,为什么她三年前,不能回家?”

  为什么三年前,先帝崩逝,她们并非内务府包衣选入,却不能得到回家的恩旨。

  她听完他说的话,整个人一瞬间竟然没有悲伤,只是觉得喘不过气,心仿佛被紧紧揪着,扑面的寒风刮在脸上,她茫然地展眼望去,却看见不知何时,养心门前有一片扎眼的明黄色,在鸭蛋青般的溟濛天色里,九重殿宇时隐时现,四周的人都跪伏得无声,不辨东西。

  一个泫然欲泣,一个满眼疼惜。

  皇帝就站在那里,一个人站在那里。

  静静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已看了多久。

  淳贝勒神色如常,及时收敛好神色,欲上前给皇帝请安,皇帝已往殿内走了,并未说是否恕他的礼,淡淡地撂下一句话,“进来说话。”

  皇帝在炕上坐下,扬首之时即有宫人前来奉茶,皇帝亦接过一盏来吃,笑着说,“新近并无好茶,不过是积年的陈茶,你将就着吃。”

  淳贝勒扫袖请过安,才敢在下首安坐,闻言连忙推辞道,“主子这里的茶若还是将就,奴才家中的那些茶叶,便只能称作渣滓了。”

  皇帝垂下眼,唇畔照旧是笑着的,“是么?世人总望着别人家的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