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36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赵有良说,“杖二十,逐出宫,永不复用。”

  皇帝说,“准依。”

  那宫女便朝皇帝磕了个头。在赵有良和常泰的带领下,却步退出去了。

  连朝这才有机会去看到底是谁。

  很面熟,是衣服上的荣喜。当时去承德的时候,因为下雨驻跸在行宫,春知把她派到衣服上,教她跟着荣喜,去分衣服上的活儿。

  皇帝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单薄瘦小的一个人,站在灯影下,几乎要和飘渺的灯影化到一处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她,“你在想什么?”

  而她只是有一瞬间的怔然,不过片刻,又继续低头,弯下脖颈,一折、一折地,把所有奏章归好,放回原处。

  “没这么,”她轻轻

  吸了口气,“只是在想,人好像,很少,能够很好地告别。”

  皇帝笑了,倒似寻常与她玩笑,“这话真是没头没脑的。”

  他复又提起笔,蘸朱墨,在她刚刚交来的纸上细细圈出,于旁边补注,“这几个字又写错了,给你批上,拿去改了重写。”

  闲居不计时日,人对于节序的感知,也只见阵阵北风把枝头伶仃的旧叶也吹败,剩下笔直的枝丫,直指天际。

  宫里还没到生地龙的时候,连朝裹着被子在炕上写字,写几个字,就呵一回手。寒风吹着她瘦窕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屋外头廊下有人轻轻叩了两回,听声音是常泰,“姑娘,万岁爷传您过去。”

  她入东暖阁时,皇帝正在御案后看书,直到她请安蹲福,皇帝的目光才缓缓从书页间移出,他并没有叫起,只是长久地、复杂地凝望她,末了轻声说,“进了新墨,来试试。”

  连朝道“是”,起身在皇帝身旁添水磨墨。松烟墨黑沉沉的,化在砚台上亮泽如漆,几乎能照彻人的身形。皇帝放下书,择了支称手的笔,用新墨在玉版笺上写了四个字——风月长天。

  赵有良领着茶水上的来换新茶,连朝不经意看了一眼,发觉都是生面孔,双巧是再也不会来了。

  赵有良呵腰回说,“万岁爷,容德夫妇从慈宁宫给老主子请安来,正在外头等候觐见。”

  皇帝搁下笔,语气平静,“传。”

  连朝便放下墨锭,低首退避到一边。

  容德领着夫人向皇帝叩首,皇帝回以两句道贺,便挪到炕上去坐了。容德只敢在下首侍立,皇帝目光在她身上落了落,说,“领容夫人去西边稍歇。”

  连朝便走到容夫人身边,行蹲安后,朝外比了比。容夫人也朝她颔首,向皇帝行礼告退,却行退出了东暖阁。

  一直过了西暖阁的门,容夫人不敢再入内,福保便使人挪了把椅子,放在窗下,请容夫人安坐。

  容夫人趁着天光,才能好好地看看她。一向刚强的人,也不免眼含泪花,口中道,“托赖二位主子下恩,配以良家。今日入宫来叩谢圣恩……别日殊远,故人安好么?”

第48章

  连朝笑着,紧紧握着她的手,却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她说,“安好,都好。冬气寒凉,还望夫人轸念添衣。阖宫都盼着第一场雪,希望是场瑞雪。”

  福保在旁边站了站,便会意地领人出去了。双巧这才滚下泪来,语意哽咽,“不成想还能再见着你!我有好多话说,进宫来一路上我都在想,见着你得和你说什么好。我也不能带东西,咱们四个,好了一场……末了,末了……”

  连朝温和地拍拍她的手背,宽慰她,“走出去了,岂不是更好。咱们四个,如今都有体面的去处。园子里有园子里的好,宫里有宫里的好,外头也有外头的好。竟不想成婚这样快——你从宫里出去,仿佛还像昨天一样。方才在那边见你,容大人成婚后,恩升一等侍卫,等往后朝廷行走,前程不必说。过得好,就好了。”

  双巧轻轻“嗳”了一声,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从袖口抽出绢子来,擦了擦眼角。心中再三踌躇,还是如往常一般的声音,“我不敢指望什么远大前程。家里平安和乐,踏踏实实过日子,就比什么都强了。那些说书的,说什么救父救母,说得热闹,听过耳,消遣一回。家宅平安,最为重要。若是有什么病灾的,到了秋冬天,难捱得很,我真是心疼。你以往说的,竟成了真的!只怕更不好的,还有呢。”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连朝只是听着,双巧定定地看着她,察觉到掌心里她的手发凉,紧紧地贴着,与她渥一渥,反倒笑了,“都是我,妇人之见,杞人忧天。姑娘轻轻说一句,我就稀里糊涂地想了这么多。姑娘可别见怪。”

  连朝妥贴地笑,那笑意总不能到心里去似的,虚虚地浮在表面,倒显得眼角眉梢生冷,她几疑这是不是自己的声音,渺茫至极,“夫人的话,也提点我许多。从前没想明白的事,心里的挂碍、牵障,夫人寥寥几句,就把我点明白了。是我要多谢夫人。”

  门外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是宫女前来奉茶。容夫人匆匆把帕子收回袖口,换上如常一般恭谨的神色,接过茶,道声“多谢”,而后不过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些琐碎的闲话。

  东暖阁说了一刻钟的话,福保便来催请了。连朝引着容夫人,过东边去。她回到皇帝身边,见容德夫妇再度向皇帝叩首。皇帝说,“去吧。”

  原先盘在头上的辫子,变成已婚女子常梳的小把子头。簪戴有致,双喜字绒花、点翠的一丈青,银鎏金葡萄松鼠头花,累丝的松鼠,站在葡萄藤上,灵动得倒像是真的。连朝在低眉的刹那,轻而珍重地看着她,似乎总想好好地记住她,记得更深一点,却也知道不过是徒劳。

  随着帘幔徐徐垂下,他夫妇二人已经走远了。

  皇帝望着窗外,散淡地说,“怕是过几日就要下雪。”

  她站在一旁,取起之前的墨锭,续一砚新开的墨,“万岁爷喜欢下雪吗?”

  皇帝不答反笑,“你这话是失规矩的。”

  她也跟着笑。寥落地笑,像是早晨天将明未明时候的疏星。

  皇帝还是回答她的问题,“雪里探梅,道旁逢友,是心向往之的妙事。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是可望却不可及的目前。”

  墨色深浓,溶溶地在砚台上化开。黑灰色衬着旁边的镂雕,有种光华内蕴的美。化墨时力道不当,很容易刮蹭砚台,从指尖蜿蜒而上,直至心头,她笑得发酸,“万岁爷博闻强识,奴才不懂得这个。”

  皇帝低下头,没有继续和她说话。只是提起笔来,缓而稳地写字。笔墨逶迤之中,香炉残烟袅袅,人也像砚台里的墨,在北风中一圈圈消磨。

  她最终决定去找小翠。

  晌午的时候,天空中只能看见一轮轮日晕,慈宁花园里多栽高树,落了满地的叶子。

  她进去时,小翠正盯着张千打捞临溪亭前池塘上的飞叶,转身见她神色凝重,便已知道个大概,只拉着她的手,“姐姐难得来一回,我想得不得了。外头风冷,咱们进屋喝口茶吧。”

  连朝说,“不好打搅她们屋子里歇觉,咱们去咸若馆。”

  神佛面前,连朝拉着她,往周围看了一圈,确定没人,便站在正对门口的地方说话。她道,“张千这几日都在这打捞树叶吗?”

  小翠也很纳闷,“咱们这儿规矩松散,往年也没见他这么上心。也许是这几日起大风,落叶淹在池塘,谙达嬷嬷们看不过意,把他骂了吧。”

  连朝略一思忖,便别开话头,只问,“上回我问你的事,你如今也是一样的想法吗?”

  小翠苦笑,仰起头,毫不避讳地看见了垂眼的菩萨,“姐姐,我一上午什么也没做,无非是香没了,进些香,供果来了,就换上——你在时也是这样。在家时讷讷对我说,青春真短,我却觉得它太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在这里,看着张千捞树叶么?”

  连朝望着她的身影,似乎总算下了决定,“我如今有个法子,”

  小翠灼灼地看着她,“什么法子?”

  她眼眶微红,“姐姐,我受不了了!这样无聊乏味的日子我过了三年,我已经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什么法子都可以,不成让我死都行,真的!”

  连朝深吸一口气,说,“这几日,我会想法子把万岁爷引到慈宁花园来。是去是留,在于你自己。若是不成,你只需要把所有的罪责,压在我的头上,是我走露消息给你,是我撺掇你这样做。你不要犹疑,这是在帮我。”

  “帮你?”

  连朝说是,“你做好自己的事,旁的什么都不要管,也不用管我去哪里,我怎样。你把你心里想说的都说出来,再或不成,就把你这些年一直

  郁郁不平的,当着万岁爷的面,问出来。”

  小翠喃喃,“问出来……当着面问出来,”

  她看着连朝,“真的可以么?”

  她说,“可以。”

  小翠看着她,看了片刻,扭过头去只是笑,“纵然可以,我也不会的。我怕,我不敢。”

  “为什么不敢?”

  “因为,不是这世上所有事,都可以讨一个公平的。”

  “主子与奴才,尊与卑,生与死,有公平么?如果有,三年之前,我们为什么不能离开?珍重的岁月,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一句话的命令,忽略不计的差事,为求万全的筹码,无可无不可。”

  连朝忽然问她,“我们以前,常常在咸若馆洒扫。给供奉着的神佛换最新鲜的供果,一年四时,香火不断……你信这天底下有神仙么?”

  小翠说,“我不信。”

  “我也不信。”她说,一时也不知道,这话到底是说给小翠,还是说给她自己,“人折节下跪,是因为有所求,而自己无法达到。若是心中没有迷障,所欲所求都能见诸己身,就不会深陷其中。他人是万万倚仗不得的,更何况虚无缥缈的神佛与命数,权威与至尊。既然做好决定,就不要犹疑。”

  她从咸若馆出来,往四下里看了看,心中早有了大概。进养心殿时,正瞧见几路宫人鱼贯而入、鱼贯而出。她便知道是皇帝午歇将尽了。

  这一向都没有什么太阳,镇日是灰蒙蒙的天。偶有猎猎的狂风把浓云吹开一点,连太阳露出的金边都显得惨淡。

  她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这座宫殿,百年以来,数十代君主更迭,它都没有什么变化。尔后的百年,或许也会是如此。

  什么恒久的契约,什么非此不可的定数,与无情的规则、光阴比起来,实在脆弱得不值一提。

  她不喜欢虚无缥缈的东西,唯一能紧紧抓住的,大概只有眼下。

  虽然好像每个人都会有一千个一万个不得已,能够完全由自己决定和改变的,是在何处呼吸,在何处站立,以及承载着自己的土地。

  她不知怎么,笑了笑。

  赵有良刚从里边出来,便瞧见她一个人站在不远处,远远地朝她点了点头,心里实在不敢太怎样招惹,连朝已迎上来,赵有良说,“姑娘这时节来,有要紧事没有?上午叫了三起,眼下好几位大人正等着觐见呢。”

  她嘴角的笑意显得很稀薄,“没什么要紧事。”往里头看了一眼,“主子今儿精神好么?”

  赵有良说,“好。下午好不好,还得见完章京们才知道。”

  连朝又笑,“主子日理万机,夙夜不怠,甚是辛苦。”

  赵有良有微微的讶异,“姑娘今儿这是打哪来?这样的体贴竟话从您嘴里说出来,姑娘可甭想着再坑我。”

  “我这些话都是实心话。”她说,“谙达教会我很多,我怎么敢坑您呢。”

  赵有良只是掖起手,不咸不淡地抿着唇,“但愿吧!”

  她的目光越过赵有良,定在养心殿飞翘起来的檐角上,虚实不辨,连声音也是如此,“谙达这一向对我有诸多点化,让我想通了好些事。主子既然在忙着,我就不进去了。谙达放心吧,日后不会再给您添麻烦。”

  赵有良以为她在说张存寿的事,无端叹了口气,“要我说,姑娘是个福泽深厚的人,犯不着和乌七八糟的人置气。争一时的一口气,有什么要紧。说句不好听的,争到了,又如何,没争到,又如何,气散了人就没了,天底下的恩怨呐,不管多稀奇,都是这么回事!您说是不是?”

  连朝侧耳听着,微笑着轻轻“嗳”了一声儿,朝他福身,沿着来时的路,回榻榻里去了。

  赵有良觉得她今日分外奇怪,说的话也是,轻飘飘的,像是夜半或是天明时分,院里弥散的浓雾,太阳一出来就消散。

  他狐疑地看着她走远,总觉得哪儿不好,又说不上来,再想仔细想想,常泰已经在后边低声催促他,“师傅!万岁爷起身了。”

第49章

  一整天皇帝都很忙,酉正时分,最后一起才散,皇帝简单进了些酒膳,就到军机处去了。在那儿与几位臣工简单进了些酒膳,直到戌末,才瞧见高高的宫墙下隐约仪仗,安静的养心殿重新有次序地忙碌起来——皇帝已在夜色里下辇,由宫人伺候去了大氅,小白煤炉早已烧热送进去,洗沐过后,挪到东暖阁炕上瞧折子。

  小山似的奏折,一本一本地消下去。连朝还是照常整理奏章,把批阅好的题本收归,等着明儿发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项差事从原本伺候笔墨的太监那里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接手什么东西都快,又利索又周全。一时间东暖阁里静默无声,只能听见笔墨捺过纸面,细微的摩梭声,再凝一回神,便是外头越来越烈的汹涌北风,把廊檐下的大灯笼,都刮得微微摇晃。

  终于在最后一个“知道了”的“了”字稳当抬笔后,皇帝状若无意,方才有空闲问,“午晌你来了?怎么不进来?”

  连朝说,“回万岁爷的话,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和赵谙达说了两句话,想着您下午还有几起要叫,便没有进来了。”

  皇帝“哦”了声,兴味盎然,“朕听得听不得?”

  她微微笑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是万岁爷曾经说过的《北风》,我找着了,原来是《诗经》里的。它是诗么?为什么在后头还要加个经?是像念佛诵经一样,可以在早晨念的经吗?”

  皇帝失笑,“就在后头书架上第三层,你把它找来。”

  连朝依言去找,递给他。

  皇帝熟稔地翻到《邶风》中的《北风》,示意她近前来看,“汉时大兴儒术,将《诗》奉为五经之一。《毛诗序》里说兴观群怨,‘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诫。’意是诵之可明诗人本意,也可以借此寄托心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