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连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这篇《北风》,是什么意思?”
皇帝唇畔噙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故意板着脸,“我不知道。”
她一本正经,“不懂就问,没什么可丢人的。”
皇帝不愿与她多讲其中的寄兴,伸手顺着重重字句划下来,“‘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他的声音也伴随着外头呼啸的北风,好在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窗,不至于被寒气所侵袭,他刻意回避了里面很深重的遥旨,只解释道,“风雪快要到来,希望和相亲相爱的人,一同携手离开。”
“你当时告诉我,你想明白了一件事。”他直截了当地问她,“是这个吗?”
“哪怕晚了一点,也作数吗?”
连朝迟疑着避开他的目光,“万岁爷日理万机,遑论早晚。诗中风雪塞途,行人却要驱车远行,想必亦是深有哀苦。”
“于朕而言,国事永远会摆在家事的前头。”
皇帝顿了顿,看定她,“数年前,我们也曾如此,同行过一程。那时你说,宫里没有什么不好,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如今也这样想么?”
她难得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末了回答他,“它还是人人仰慕的所在。的确与很多人想象中的一样,它金碧辉煌,四处都是外头见不到的明黄色琉璃瓦,琳琅的珍宝,气象与风度。”
“很快它就将迎来一场大雪。”皇帝接过她的话,“这座城中岁序
流转,皆有赏玩之处。大雪之后,往昔恩怨俱泯,春枝万千,百物始萌。”
连朝轻巧地说我知道,“奴才先前在慈宁花园,万岁爷去过么?那儿下雪的时候,安静得很。往常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两三个伙伴,围着炉子煨栗子和芋头,外头的雪纷纷扬扬地下。雪后天晴有晚鸦,高高的树影,临溪亭前的湖水结了冰,映着夕照,灿烂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皇帝含笑,侧耳听着她说,一时觉得岁月温和从容,身心熨帖,“等今年下雪,一定要去看一看。”
她顿了顿,还是展颜,“好啊。”
在一阵晦涩的静默之中,可以听见愈演愈烈的磅礴风声。然而此时屋内安静,炕几上的烛火捧出温和的光晕,照彻一室琳琅。
皇帝极缓,极慢地说,“‘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我想一起度过每一场风雪的人,就在身边。”
她只是笑,就在他身旁,似乎是在很认真地看书页上的章句,“这句‘莫□□狐,莫黑匪乌’,是什么意思?”
“没有红色的不是狐狸,没有黑色的不是乌鸦。”
她点了点头,“只要是红色的就会是狐狸,只要是黑色的就会是乌鸦,只要身在风雪中,就会有同行的伙伴,奴才也是这样想。”
皇帝的目光很深,不知是不是烛火没有点好,近前看久了,总觉得眼中发涩。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从她身上移开,回落到字句里。
“《邶风》的首章,是《柏舟》。”
皇帝说着,重新提起朱笔,在光滑的纸面上,画下一条长长的线,然后递给她。
她却问,“您很喜欢吗?”
他的目光不避,“很喜欢。”
她顺从地接过,“那奴才一定认真地看。”
连朝卸下差回到榻榻,屋里漆黑一片,她摸索着点起灯。环顾四周,总觉得有些冷清。令她不由伸手呵了口热气,从柜子里找出笔墨来,认真地将纸铺在桌面上,磨墨,提笔,许久不写已经显得生涩,一笔一画仍可看出旧学。
她刚写了几个字,觉得不称意,换了张纸再写,仍旧如此。总觉得心神起伏,在冷浸浸的寒夜里,心中却莫名腾地生起烧灼般的热气,令她久久不能平静,搁下笔开门去廊下吹冷风,看见一轮细毛月,挂在冷蓝的天幕上。
她立在原地,薄薄的一层影子。
仰起头来,千万重思绪杂乱无章。
小时候在南边,天冷得没有这么快,南边的冷是湿冷,浑身像被冻在冰水里,哪儿都不顺畅。北边的冷是干冷,屈指算一算,时节就快到小雪。
天冷起来的时候,家里不像宫中,四处都生暖炉,还有地龙和暖炕。小小的一个人,和玛玛睡在一起,一人睡一头……玛玛有个用了很久的汤婆子,用红套子裹了放在被窝里,任凭外头怎样天寒地冻,被子里总是暖的。
两个人紧贴在一起,踏实,满怀期待。听着玛玛匀平的呼吸,猜想明早起来,窗户皆明,该是怎样好看的莹莹雪光……
她阔别了三年。
北风深凉,携手同归,是很好很好的。可是老去寒冬难捱,又能再逢几个春天?
她闭目,呼吸间冷冽,将胸怀里盈沸的热火一遍遍压下,及至重新安顿下心神,回屋再提笔,便也不顾忌什么笔画的规整,淋漓而去。
等墨迹已干,她才小心地将纸折好,压在枕畔。
次日一早,连朝如常去上值。
赶早众人脸上都带着笑,为的就是有一天的好意头。赵有良见她穿得单薄,在灯下显得双颊红彤彤的,便客气道,“今年怕是个冷冬。姑娘多穿些,早晚最冻人的,真着了还不晓信呢。”
连朝如常笑道,“多谢谙达关怀,冬袍已经发下来了。真是厚实暖和。只是还没到开地龙的日子,贸然换上,怕失了规矩。”
赵有良也笑,“姑娘还怕什么规不规矩。人好就是天大的规矩。”
他留几分余地,凝神算了算日子,劝她,“也快了。每年十一月初一开炉,等地龙烧上,在屋子里只怕还觉着热。”
她“嗳”了一声,站在下首。及至内殿传召,与众人一同入内,记好皇帝何时起身,何时礼佛,何时读圣训。今日有常朝,衣服上早已送来要着的衮服袍褂、朝珠帽项,一样样列开。待袍褂服好,皇帝对她说,“把朝珠取来戴。”
伺候的小太监捧着大红黄底云龙纹漆盘呵腰前行两步,连朝双手取过,皇帝便微微低首,方便她穿戴。在理纪念之时,马蹄袖下的手心抚过她掌面,听见他极地地一声叹息,“手这样冷。”
连朝笑着把纪念理顺,声调恍若寻常,“天寒路远,小心珍摄。”
皇帝唇畔笑意渐浓,“好。”
太监细长的声音,响在昏黑的天色里。惊起栖树的寒鸦,“万岁爷起驾——”
里外宫人都纷纷跪伏下身去。冬天的地上冷,还没到换冬袍的时候,寒气顺着衣袍的丝缕蔓延而上,渗透进膝盖里。等她再度起身的时候,养心门上空空荡荡,御驾已经去远了。
她没有再犹豫,回到榻榻里,打开柜子,将放在盒子里的头花找出来——那是慎刑司送回来的,一束澄黄的桂花,一只蓝宝石的蝙蝠,还有那本《诗经》。
御制书制作精良,沉甸甸地捧在手里,她却回避再打开,只是一并携了,再将昨夜所写的纸张叠好,仔细收到袖口里。
出门绕过值房,马爷正在炉子旁喝茶。
她从马爷面前走过去。
果然听见老太监的声音在后头问,“姑娘心大了,这是上哪去哇?”
连朝攒着笑回过头,朝马爷福了福身,“谙达吉祥。我上慈宁花园去。催得紧,不多留了。”
马三爷“哼”地冷笑一声,“你本事通天,甭着急!满宫上下都缺不了你的差事!”
天色将明未明,云翳深重,风刮得比昨天还狠。
一连吹了几日,云也越来越浓,估计这两日就要下雪。
她找着小翠,把簪子与书一起给她,对她说,“你就坐在屋子里,无论我如何,都不要出去。该当差当差,全当我没来过。等过了午晌,你去看看张千在不在。他若是不在,你就戴着这支簪子,抱着这本书,站在临溪亭去。等万岁爷来了,你想选那条路,就怎么说。留下或是出宫——他不会杀你的。”
小翠知道这是要紧的事,一颗心在腔子里不住地跳,没料想她来得这样早,机会来得这么快,更无心去追想她之前说的究竟是昨今日还是明日,“姐姐,万岁爷一定会来吗?”
她说,“我不知道。”
想了想,“今天你当值吗?”
小翠说当的,“今天本来就是我的值。”
连朝蓦地笑了出来,笑得嘴角有些发酸,眼角也发酸,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笑自己,还是笑百般盘算都算不尽的命,“那太好了。”
“中午或者晚上,也许会来吧。也许不会……国家大事总要放在前头。可是我等不了了……”
她忽然皱了皱眉头,“不,他为了你,为了他口中比咱们身家性命还重要的国事,也一定会来的——总之这两样东西,能保你如愿,但愿我也能如愿。”
“如愿?”小翠轻轻地笑,“人世间的事情,哪里有完全的如愿。不过是眼下这条路比那条路好走,回过头看看,总是遗憾多一些。”
她心绪摇落,没有再多说,把东西都交割好,就往外走。果然看见那张千站在临溪亭旁,一副久等的样子。她不着急走,张太监大老远就笑着挪过来,招呼她,“连朝啊。”
连朝皮笑肉不笑,打量着他,“谙达甭这么叫我,让旁人听一耳朵去,就说不干净了。往常怎么称呼,如今就怎么叫。”
张千往揽胜门上看了一眼,又靠近一步,亲昵地说,“哪儿能呢,这不显得咱们生分。”
说着要去拉她的手,“先前在这儿,咱做个伴,不是挺好么。如今飞黄腾达,怎么……忘了旧人呢?”
第50章
连朝侧身避开,冷笑道,“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涎皮赖脸不去捞叶子来做这种事?打量我什么都不知道,动手动脚,来蒙我?”
她不觉加重了语气,“你身后的人给你
什么好,我许诺不了。我原以为谙达是咱们这队人里最识时务的人,不想今朝糊涂油蒙了心,上赶着去做第二个张存寿,还是得了玉珠儿的真传,忘了疼了?”
张千作势叹了口气,目光在她身上流连,慢悠悠地摇了摇头,“多好的一个人,多巧的一张嘴,怎么偏爱得罪人呢?可别把话说绝。他们死了,是他们蠢。张存寿不死,怎么腾出位子来给我呢?你来找小翠?你走了,是不是也要带小翠走啊?”
他皱起眉头,却又笑了,“只是你估计吃不着我谢的酒了,在阴司黄泉路上,我给你多烧点。”
连朝稳下心神,“这番筹谋,最多不过三五日吧。”
张千耐心已尽,懒得再与她多话,伸手来抓她的手腕,“好姑娘,从了我。你就知道有几日了。”
男子力大,她大骇,回身闪躲,那张千下了死力,钳着她的手,两个人拉拉扯扯地便要到临溪亭去,连纽子都松散了几颗。
她发了狠,一脚踩在张千脚面上,果然听他咒骂了一句,不管不顾就要贴身上来,她挣扎着屈膝,往他腹下重重一踢,口中道,“凭你也敢作这样的威福?不过是仗着你背后所谓的主子!你今天但凡敢打我碰我一下,我死也不会饶过你,要让你活着不好过,死了不得超生!不信你就试试!”
“混了娘唚的忘八东西!”张千怒不可遏,一只手将她死死攥住,她顺势继续说,“没本事作春秋大梦,借了你主子的马尿当黄汤,你算几半的男人!”
张千怒不可遏,“我算几半的男人!好、好!等我把你这双蹄子打折了,嘴巴撕烂了,让你看看算什么!”劈头盖脸就是一掌,她却也没有回避,很清脆地一声,落在她右边脸颊上,倒使张千愣住了,咬牙切齿,“你要死!”
火辣辣的痛,脸颊上清晰的掌痕,一瞬间几乎连声音都听不清楚了。轰隆隆地似乎是雷声,其实不是,这个季节怎么可能会有雷。倒是天地岑寂,风声听得十分清明。
她眼眶通红,因为剧烈挣扎,眼中有晶莹却不落的泪,像一朵临风纤细又易碎的花,她唇畔血红,逶迤出一道暗色痕迹,却终于扬起得逞一般地笑,明亮的一双眼看着他,扬起唇角,一字一句,“你们输了。”
张千醒过神来,乱了阵脚,双手未松,忽而掐住她脖颈,骤然紧缩,什么也不顾了,“那就一起死,黄泉路上做个伴儿吧!”
她完全没有再躲的力气,如同一尾快要干涸的鱼,沉沉地靠在门上。双手被他松开后,竭尽全力去推他,也推不动他分毫。只觉得头脑晕眩,明明每天,每时每刻,宫闱中都有无数来往的人,只需要一扇门,一道墙,就可以把什么都隔绝掉。
又或者她根本就猜错了他们所谓的“计划”。
眼前一重重影子闪过,想要抓住什么,实在也看不很清。短暂的一生中或许有像这样绝望的境地,可是她连可以凭借起来求生的人也没有了。
在五感将失的片时,揽胜门上脚步声渐次,两行气死风摇摇摆摆地,几乎要把人眩死过去。
在灯笼投出的暖和光晕里,花盆底疾步越了进来,踏在地面上,“嗒嗒”便是如雨点一般的密响。
一道女声迫不及待地响起,带着多少强压下去的隐秘兴奋。
“把这对奸夫□□给我拿下!”
张千手上的力气霍然一失。
她已经发干的嘴唇翕动,似乎是茫然,似乎是怀疑,“疯了。”
张太监的眼神,如同大梦初醒一般,迟滞地、缓慢地,看着她。
她艰难地吞咽着,大口呼吸着迅速涌入的畅快空气,居然还笑了一下。
“都疯了。一个个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