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月光毫无偏差地照在他身上,他仰起头就能看到月亮。
她在宫外舒展羽翼,阅人无数。过得好,过得有滋有味。
而他与她,如今所共有的,唯日与月了。
第65章
连吹了两日的风,天越发晴亮,人身上却是冷浸浸的。
这是彻底往深冬里走,有大毛衣裳的穿大毛衣裳,没大毛衣裳的,也须得换上夹棉的。
与岑着人来接的马车,就停在门外不起眼的地方。她记着这回事,用蜡纸包了一盆水仙,来接她的人是淳贝勒跟前的四喜,朝她打千儿,她忙还以福礼,四喜便替她拉下脚凳,“姑娘上车吧。”
原先的恭勤郡王府就在盘儿胡同,离玛法的旧宅不算太远,往来很方便。老郡王过身后兄弟几个袭爵分家,皇帝看着端王的面子上有意抬举他,赐府便赐到了什刹海边上。
什刹海风光隽秀,离宫中也近,王府的绿琉璃瓦一重接着一重。达官贵人也多爱在此购宅。从柳荫街到后海北边,一大片都是。
车到这儿走得慢,好在并不停下,耳边渐渐地寂静下来,取代人声的是间杂的鸟鸣,她掀开帘子往外看,院墙内亭台楼阁轩蔚,过阿斯门,便能看见淳贝勒府的正门,三扇大门只开中间一间,朱红门上九行五列门钉齐整,若非重大典仪,来往都不从正门进出。
车马都止于北山墙。四喜办事利索,无有多话,请她下车,让早就候着的苏拉接过她备的礼,跟在后面。一行人从正中的穿堂门过去,就能望见屏风门。
早有人在穿堂门前翘首候着,见四喜领她来了,忙迎上去笑道,“姑娘吉祥。奴才是主子跟前的五福,主子从早晨便盼着,可算把姑娘盼来了!”
连朝便也行了福身,“有劳费心记挂。”
五福连忙还礼,“姑娘当真是折煞奴才。原本主子将往来会见都推了,留出下午好与姑娘叙话,谁知不巧,午晌时候和亲王、端五阿哥约着一道来与主子品评书画,主子不好拂了他们的好兴致,现在还在书房里陪着说话呢。怠慢了姑娘,当真不该。姑娘不妨先到垂荫堂吃茶,再过片刻主子能抽身了,即刻就来的。”
连朝道,“未递拜帖,贸然前来,本就不妥。贝勒爷盛情以待,悚惶之至,宾主尽情为好,略等亦是该尽之礼,何来不该一说,烦请引路吧。”
五福比了比手,亲自在前引路,“主子时常说,姑娘是最最通达不过的人。主子照姑娘喜好,备了茶水点心,特嘱咐奴才,如若姑娘乏闷,领府中各处走一走,散散心也是好的。”
说话间走过了屏风门,沿着院墙走,映入眼帘的便是极开阔的一间书屋。三间四架硬山造,四面皆是回廊,冰裂纹窗棂,隔扇都嵌云母片,丛竹猗猗,新绿纷纷,庭院前栽种有两株冠盖华茂的西府海棠,正中题匾乃是“垂荫堂”三字,内室悬“静观自得”,左右两边各设一联:石泉春酿酒,松火夜煎茶。
五福请她在屋内安坐,庭户无声,她一面吃茶,一面细细地打量室内陈设,东边题字“味檗”,西边题字“颐真”,壁书悬琴,不知道是熏的什么香,幽幽地清苦,树影投在墙壁上,朦朦瞳瞳,恍若隔世。
她一盏茶才吃了几口,听见外头有纷沓的脚步声,便起身往外看。却见几个年轻男子,皆身着出锋的暗团纹便服袍,正有说有笑地要往里头来。
为首的是淳贝勒,越过门槛就瞧见了她,在疏朗的回廊下,穿着素净的雪青色棉袍,含笑望过来。
令他有一瞬间的出神,又生出些有归依的慨然。
或许再多的房舍都可以不要,只消有这一间,只消此处有这个人,哪怕家徒四壁,片瓦遮头,都会让人感觉到心有归处,并非独身于旷野。
端五爷很煞风景地喊他,“嗨呀!站在那儿干嘛,快进来呀!”
他这才回过神来,赧然一笑,匆匆地跟上去。
彼此见过礼,和亲王已率先笑道,“我们并不知他今日有客,适才从宫中回来,新得了万岁爷赐下的《万花春睡图》,十分欣喜,便登门想借看画的由头,讨杯茶吃。谁知他总是心不在焉,刚刚四喜来回话,才知道一早就请了客人。把客人放在一边,那是极大地失礼。因此催他带我们前来,好赔个不是。实在贸然,还请姑娘不要见笑。”
这位和亲王是先帝幼子,贵太妃所出。在景仁宫学规矩的时候,偶然见过两眼。
那时他还只是先帝的七阿哥,小翠总爱提起他,说他为人风趣随和,没有染上纨绔习气,进退有度,举止有礼。
每逢他来景仁宫给贵妃请安,小翠就要念叨一次,长此以往,连朝几乎都能把这段话背下来了。
连朝回话道,“王爷言重了,来者不分先后,权应事情缓急。您们得了极得意的画,与二三挚友品评,是第一要紧的事。于情于理,我再等一等,都该当的。况且此处有花有竹,有应节的糕果香茗,主家极尽待客之道,并不算慢待。”
和亲王朗然一笑,端五爷早已将这里间陈设仔细琢磨过一遍了,忿忿不平地抱怨,“这么雅的地方,从没听你说过。打从你开府,我一年来了不下百次——五十次总有的吧?这儿我还是头一回进来呢,可真有你的!”
淳贝勒与她站在一起,欣然迎着他们的目光,伸手往东间微微比了比,偏过头对她,更是对他们说,“一起看看画吧。”
御赐的画有黄签题名,展开来看,绢面已经有些泛黄陈旧,亭台错落,几株硕大的海棠正是盛开的时候,崇光袅袅,宛如云霞。屋内的女子正在小睡,帘帷低垂,窗下的小几上,也用花觚养着几枝新折的海棠花。
和亲王说,“这幅画我求了万岁爷许久,这几日他才肯松口赏我。我知道你府中多植海棠,寻常又喜欢宋人小品,画还没开过,就先叫上老五来你这里了。”
淳贝勒只顾着看画,嘴上说,“多谢,多谢。”
“这还算不得什么,我是今儿才知道你家有这样个又雅又妙的地方,更巧的是亭中有两株这么大、这么茂盛的老西府,海棠本无香,西府海棠花开的时候,才隐约可闻得到一点淡香——就是要这若隐若现的淡香才妙。等春盛的时候,在这儿读书也好,吃酒也好,无所事事地消磨光阴也好,约三五好友一起品这幅画更好,那真是人入画中而不觉,俯仰今古,都在这一瞬间。”
淳贝勒满足地叹了口气,“‘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这真是好雅的画,好雅的景。”
连朝却轻轻摇了摇头,笑着说,“依我看,这不是绿肥红瘦的海棠,这是将开未开的海棠,所以不会有雨洗之后的水汽与泥土气,是晴天午后蜂蝶成阵的好花香。与其用《如梦令》,何妨用秦观的《海棠春》?”
她略想一想,慢慢地念,“——晓莺窗外啼声巧,睡未足、把人惊觉。翠被晓寒轻,宝篆沉烟袅,”
与岑会心一笑,接续上她将要念的词,“宿酲未解双娥报,道别院、笙歌宴早。试问海棠花,昨夜开多少。”
和亲王与端五爷默契地对视一眼,一个说,“吃好吃好”,一个说,“喝茶喝茶。”
淳贝勒这才注意到边上还有两个闲得很忙的人,不自在地嗽了一声,
打起精神说,“主子爱惜赐画成全,幸得同沐天恩,真是荣幸之至。待春来花开,某一定亲发请帖,在这里设宴,花与人同醉,酬谢今日盛情。”
约一顿春天的饭哪够啊?
和亲王悄悄给端五爷个颜色,端五爷便立刻会意,义正言辞地说,“三棍子,他这是一片真心向你啊!他犯了那回事,战战兢兢地在老主子、主子跟前请罪,下着大雪天呢,就在那实诚地跪着,是多么地不容易!人被传进去,都做好被劈头盖脸骂一顿的准备了,谁知道主子一言不发给他扔了把刀子,说你自己了断吧。把他吓得跟筛糠一般,那几天就想出家当和尚了!”
淳贝勒便问,“娘娘已经接回来了吗?”
和亲王愁眉苦脸地,“昨日才到家,把我好一顿训,就差没送我去见先帝了。不然我干什么马不停蹄上你这来呀?图你的清净,等回去她问起来,知道我是来找你求上进来了,才不会念叨我。”
端五爷说你不要偏题,“总而言之,这么不受待见的他能从万岁爷那求来这幅画,简直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所以你不光春天要请我们吃饭,今天要请我们吃饭,最好连着三天都包我们的饭,你就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吧?”
淳贝勒失笑,“今天有要紧的客人。”
“客人也可以留下来吃饭嘛!”
还是和亲王有眼色,背地里拉了拉端五爷的袖子,自惭形秽地说,“你们说话,不着急。我知道我是个不受待见的人,在家里额捏嫌我烦,在宫里主子嫌我烦,好不容易在你这里,可能又显得有些多余……”
他说着一把捞过端五爷的手臂,有种莫名其妙的悲壮,“老五!我们回家吧!这世上就你对我最好!”
端五爷跟撞鬼似的把他甩开,义正辞严地声明自己的立场,“别介,三棍子,我和他没关系啊,我不认识他。他谁啊他特多余,你放心,我有眼力见儿,一点不多余。”
淳贝勒抱歉地看了一眼连朝,柔声问,“介意一起用个便饭?”
连朝道,“家里离不开,略坐一坐就要走了。何况今日来得匆忙,一时添碗加箸的,添上很多麻烦。”
淳贝勒并不强留,将那一丝遗憾化为扬起的唇角,“不妨事,是我太心急,以后日子还长久着呢。知道你爱吃南边的菜,等新请的厨子来了,再重新下帖子,请长辈们来相聚,想必你就不会推辞了。”
端五爷厚脸皮地抄着袖子,“反正我是不会推辞。”
和亲王跟唱相声似的捧哏,“我也不会。我最爱吃饭了,我也爱吃南边菜,我什么都吃。”
端五爷翻了个白眼,“万岁爷留你吃饭你怎么不吃呢?”
“那和跟我妈一起吃饭有什么区别啊?举起筷子我都要考量用什么姿势夹哪道菜好,哪道菜要多吃哪道菜要少吃,哪道菜是他赐的吃一口要谢恩……”
和亲王苦着一张脸,“宫里的饭,真不是那么容易吃的。你可别嘴快说出去,就跟你这么说吧,我在宫里吃饭渴要忍着,屁要憋着,什么时候打了个嗝,不出一天,太后、我妈、你们,保管全知道了,全都要笑话我骂我没规矩呢!”
淳贝勒只是笑着,不欲让他再继续说下去,便唤四喜和五福,“王爷和五爷总念叨要去看看府中的后花园,你们好生仔细,领二位去逛一逛。按着二位平素的喜好,多备几样菜,晚饭就摆在风泉清听吧。”
和亲王由衷地说,“这样好!”
端五爷说,“我寻思你们这一大家子,怎么就爱和风过不去呢。我总听阿玛说,你玛法的旧家里,后花园有个什么风什么亭,”
淳贝勒说,“风月平分亭。”
端五爷一拍巴掌,“啊对!风月平分亭,你又在这里弄个什么风泉清听。爱吹风真是一辈一辈,从未断绝。”
淳贝勒只是很平和地笑了一下。
四喜和五福领他二人出去了,庭院没重又安静下来。他似乎沉浸在某种不知名的情绪里,低头慢慢把那幅画收好,才对她说,“咱们去那边喝茶说话吧。”
西边已经生了炭盆,坐在锦褥上不觉得冷,又设了炕。一应都是半新不旧的,与岑反复请她在炕上坐,她才肯坐在右边的炕上,两个人一左一右,各坐一边,中间有个小梅花螺钿炕几,岁月温和,安静得像幅画。
和他们说了半晌,其实有些累了,他托盏吃一口茶,不急着说话,意料之外地,她没有率先开口,直接问拜敦或她阿玛的事情,这让他感到意料之外的欣喜,笑着说,“你出宫后,变得从容了很多。”
第66章
连朝道,“毫无头绪,又耳目闭塞,无能为力,自然着急。如今凡事都可图谋,便不急于一时了。”
与岑又笑了一下,“屋子怎么样?”
她回答得很简明,“又俗又雅。”
淳贝勒微微挑眉,“何出此言?”
她便说,“海棠与竹林,花红叶绿。只是花也密,叶也细,两头乱纷纷,反而不美。倒不如全植绿竹,或是改竹林为芭蕉,彼此相宜。”
淳贝勒想了想,“是闲打芭蕉听夜雨,只怕太过凄清。孤枕独眠,不惯起来听。”
连朝没有继续说下去,“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你这书屋就是太雅了,雅得太纤巧,反而易断。正堂的两联,几乎有飘飘欲仙的志向,可你人在朝堂,身荷圣恩,石泉在哪里,松火在哪里?最多只在心里,”
她笑他,“心里当真装得下这么多吗?不如该入世就全身入世,该出世就去做个纯纯的隐士,进退之间摇摆不定,心就难自在了。”
与岑有些慨然,“这些话,也只有你会与我讲。”
他叹了口气,默契地将话题转了个方向,和她谈起朝堂上的事,“上回见你匆忙,无法细说。他以主持先帝三周年大祭不力的由头,在众人面前斥责了拜敦,罚在先帝灵前跪了一夜。宣布他的罪状固然容易,只是有一便有二,朝堂上的那些蠹虫,有的是手段把自己划到一边,火不烧到自己身上,不烧得久一点,不体现出要烧干净的决心,往后他们保不齐还敢,拜敦之流,层出不穷,就真正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了。”
连朝说,“所以你们想用我和我阿玛,重新翻黄举的案子?”
他迟疑片刻,面露难色,“我自始至终,都无意将你牵扯进来。也说过很多次,男人在前朝的算计,与内廷宅院之间的争风吃醋,不可相提并论。你阿玛的事情,不就是个实例?人生的变故说来就来,顷刻之间天翻地覆,我都看在眼里,如何不可怜?”
与岑的眼中充满悲悯,郑重地看着她,“你放心,我已经帮你筹谋好,你不方便出面的很多时候,让我挡在你前头吧。会有人替你阿玛鸣冤叫屈,我也一定会帮你。这么多的变故、是非,都不是你应该背负的,你应该活得恣意潇洒,无忧无虑,像以前一样。有我在,你不要怕。”
而她却说,“我为什么会怕呢?”
“又怎么能,还像以前一样呢。”
她的声音很沉静,令他有些愕然,她似乎早已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带着些青稚的妹妹了。
她说,“内廷宅院之间的争斗,和前朝没有分别。男人们断不清家务事,却来营营国政,所用的手段,无非是罗织罪名,滥用刀兵,有什么好怕的?在宫中我也有很多次陷入险境,都是一样的人心谋算,我谁也指望不上,没有人能在危急关头抛却身家性命来救我,即使有一次,下一次又该怎么办?除了自救,我别无他法。”
“至于我阿玛的是非对错,要去认定他是否清白所花费的代价,除了我与我的家人,没有一个人可靠,也没有一个人有立场。我的讷讷和玛玛久在后宅,我的哥哥已经因为阿玛的事丢了他的功名,所以只能是我,也只有我。我一无所有所以我没什么好怕,我四肢健全,还有去挣扎反抗的机会,谈何可怜?”
淳贝勒一时哑口无言。
顿了顿才笑,“是我想得岔了。”
连朝放眼望去,窗外海棠树有朦胧的影子,如果闭塞耳目,窝在此处,的确像一个世外桃源,“一切都会变的,没有不变的东西。前几天我们在家里挂消寒图,我还在想,‘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这九个字,每天写一笔,该要写多久啊?可是一定会有写完的那一天,海
棠树也会在春天到来之后重新发芽、抽条、开花。你在这里避世,图清净心,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可是终需要走出去,是吧?”
他知道她的性子,如果再继续谈论下去,只怕她会把其中的隐曲都说个透彻,真到那时,他几乎不知道以后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面对她,还不如不问,不如不说的好。
淳贝勒便道,“皇上的确想重审黄举贪墨,你阿玛当年被牵连,冠以伙同搜刮民脂,大肆敛财的罪名。这就是一个好切口。你之前和我说,你偏想试一试,我总瞻前顾后,太过担心。现在看来,畏手畏脚的反倒是我。”
他笑,“那么,你的办法是什么?”
“缇萦救父,你听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