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50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淳贝勒微微皱眉,“汉文帝时,太仓令淳于意犯律,当处肉刑。其女缇萦一路跟着父亲到长安,上书文帝,希望让自己充为官奴婢来替父抵罪……”

  他说到这里,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疯了。”

  连朝反倒笑了,很轻松地说,“我没有疯。我想学缇萦的法子,可是单单上书到御前很不够。我要鸣不平,让更多的人知道。要传到朝堂上去,传到御前去,我要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来查问,来重审。要让他们知道,受官家食禄,万民供养,却糊弄作伪,图谋私利,甚至洋洋得意,到头来可笑的是谁。”

  “你有没有想过,”与岑顿了一下,“你的声势越大,你所付出的代价就越大。你有意让市井中多传缇萦救父的故事,你想聚民众之力来和官员对峙,听上去似乎慷慨壮阔,在我眼里,却无异于将自己架在火上炙烤,一旦失算,没有从轻的后果,必然殒身。”

  他看着她,语气不复刚才那样温和,有意加重声调,以提醒她事情的危险。

  他在审视她,哪怕他斟酌许久,几度不忍向她问出这样的话,“你真的万分确定,你的阿玛,就是清白无瑕的吗?”

  在他调入京城的这些时日,他真的没有为权势富贵迷了心窍,真的始终抱朴守志,廉洁奉公,他并非圣贤,他的私欲一次都没有驱使他,收下本不该收的雪花银吗?

  他说,“不牵连很多不相干的人,哪怕出了什么差池,御前、我,都可以尽力去想转圜的办法。你想用天下人的矛指着那些佞臣,同时它也指向你。我扪心自问,都不敢完全保证,我在浊流之中能始终如一。你这么相信你阿玛,可万一他真的有贪墨,哪怕只是一点,世人的口诛笔伐,他们被勾起的毫无理智的愤恨,就会立刻调转头来,把你刺得体无完肤。而你毫无倚仗,到那时你又该怎么办?”

  她似乎回想起什么,原本轻快的笑意凝固在嘴角,却实在显得有些沉重,逼迫她不得不慢慢地低下头去,“我小时跟随阿玛在南边,过了很长一段日子。他很老实,不像他的同僚们,动辄搜刮百姓的钱财,出门前呼后拥,不见金面。”

  “我们从小过得与寻常百姓无异,他们教我们辨识五谷,告诉我们什么时节应该秧什么菜苗,自家成熟的水果、蔬菜,他们从不吝啬,会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起来,在自家菜畦里挑选最新鲜的、长势最好的时令青菜,不辞辛苦地走过泥泞,送来给我们吃。”

  她说,“你千万别以为他们木讷古板,其实他们也在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有谋生愉己的手艺,赵姐姐很年轻,为谋生计,十指翻飞就能打出很好看的络子,什么花样她都能打。吴姨会做竹编,怎么杀青怎么编条,做出来的竹筐又整齐又结实。何伯很会嫁接,每年都想着把这根枝接到那根枝上,有时成了,有时成不了,他也不生气,方圆百里谁家种的花草树木闹虫害,长得不好,找他保准能行。”

  “而严爹爹教我写字,他的笔墨都便宜,可写出来的字是远近闻名的好。你知道我一开始是在哪里学写字吗?是在乡人的葬礼上。”

  天光照亮了她的半边脸,阴影里的半边眉目难辨,“阿玛领我们去吊唁。那里的风俗是红事不请不来,白事不请自来。一家出了事,乡里乡亲都会自发去帮忙。阿玛和讷讷也去,我还小,很无聊,就躲在礼房里看严爹爹写字,他不因为我是女孩子,就觉得女子学写字无用,反而很认真地教我,让我把字写端正,也如我阿玛一样,以后做一个端正的人。”

  “故去的人是他多年的挚友,他为他布置灵堂,写挽联,堂屋前设两个巨大的‘奠’,门上乃是端端正正的‘当大事’三个字。”

  “有一年闹旱灾,死了很多很多人。严爹爹也死了。我都记不起,更不知道,在那样凶险的年月,人命脆弱得像野草,到底最后有没有人,在他的葬礼上,为他郑重地写‘当大事’三个字。”

  “所以我无法相信,也不能相信,我的阿玛在看过、痛恨过、有心无力过,知道官场上动辄千万的金与银足以压死多少条人命之后,也会违背他的本心。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那么就更不应该因为轻飘飘的一句‘涉事’,甚至是‘同伙’,就不清不楚地去死,我会亲手把他送到众人面前,分条捋析,让天下人去杀他。”

  这么这么多可爱的人,在他们慷慨无私的爱与关怀里,才有了如今眼前的她。

  他忽然觉察到一丝难堪的狭隘,或许是他自己,又或许是这间精心打造的屋舍。

  他本来想在此澄心明智,此时此刻却觉得那故作古朴的陈设都是精心雕琢,俗到了极致。更遑论正厅悬挂的楹联,显得多么地虚伪。

  显贵高宦们眼中所见的山水,是“深谷卧云霞”,可实际上走出这里,放眼望去,多的是“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多的是“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淳贝勒轻轻地叹了口气,别过眼,觉得眼中有些酸涩。

  盏中的茶汤因为长久浸泡,呈现出疲惫的老绿色,茶已经凉了很久了。

  最后的最后,他终于说,“那就去做你想做的吧。我不能保证,时局所迫下会不会舍你,但我向你保证,我会穷尽我所能,站在你身后。”

  她一如既往地笑,“明天我会在来宾楼讲《缇萦救父》,你要是想帮我,就使人来抓我吧。”

  “纵然我不来,也会有别人来,是吗?”

  “是啊。”她语调轻快,“与其被别人抓,不如让你的人抓,至少有面子一点。”

  他却没有笑的心情,声音很轻,“你放心。”

  无论如何,我会保护你。

  直到我不能再保护你。

  “如果真的舍弃了你,我也不会是从前的我。”

第67章

  她辞别他,出庭院来,他原本执意要亲自送她,被她婉言回绝了,与岑问她,“知道怎么走吗?”

  她答,“有印象,你打发人领那两位贵客去逛园子,算到现在也有一会了。来见我本就是慢待他们,要是他们逛一圈回来没见到人,茶也没一口吃,岂不是太失礼了。脚下的路,我有分寸的。”

  与岑失笑,顿住步子,知道自己再怎样不放心,也不必送了。便道,“那我叫个人送送你,你怎么回去?这儿离盘儿胡同可不近,总得套辆车再走吧?”

  连朝微微低头,“多谢。”

  “好好儿走啊,大胆地走。”他凝视着她,不知道透过她看见了谁,“不要怕。”

  她回以如常的笑,“你也是。”

  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到了匾额上,不觉吟,“‘轻车迅迈,息彼长林。春木载荣,布叶垂阴’。”

  他默契地笑,“‘习习谷风,吹我素琴。交交黄鸟,顾俦弄音。感悟驰情,思我所钦。’”

  我们轻车疾驰,出行停歇在树林边。

  春日的树木郁郁葱葱,枝叶舒展投下浓荫。

  山风习习,吹过我素朴的琴弦。

  鸟鸣交交,我会永远思念我仰慕的人。

  他在她转过身要走的时候,忽然叫住了她

  ,“苟儿,”

  她果然还是一副恼怒至极的样子,回头张口就要叫他“三棍子”,和记忆中的人别无二致。

  他释怀地笑了,“春天的时候,这两颗海棠树都会开花。”

  这里会有春风,会有很好听的鸟鸣,蜂狂蝶浪,万事万物都沉浸在春天的无边欣喜里。

  “花开的时候,你会来吧?”

  她愣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

  一路往前走,穿过屏风门,迎面站着个人,想来已经等了有一会了。

  和亲王站在原地,远远就看见她,朝她身后跟着的小厮点了点头,那小厮便识趣地退到一边去了。和亲王叫住她,很温柔地问她,“你就是连朝吧?”

  语气沉静,与之前在垂荫堂和端五爷一起骗饭的,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连朝有些讶然,不过很好地掩藏下这些情绪,在他端详的目光里坦然点头,“是。”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多谢。”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王爷是为了今天的饭谢我吗?还是因为今天的画谢我?或是明年春天的饭谢我?”

  和亲王不觉也笑出声,“都是。我听额捏提起过你,如今她从园子里回来了,若能相见,她一定会很高兴。”

  连朝答,“改日一定去拜见贵太妃。”

  和亲王“嗯”了一声,“我还常常听小翠提起你。”

  骤然提起这个名字,那些沉寂的岁月又再度卷入脑海,在慈宁花园的点点滴滴,在慈宁宫她所见到的坚韧,甚至在景仁宫,初入宫闱的好奇、忐忑,喁喁夜语——以前总觉得紫禁城的夜太长,怎么数也数不完似的,站在时间的这一头回望,才惊觉节序逝去如斯,先帝崩逝,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她不觉说,“在景仁宫学规矩的时候,她也常向我提起您。”

  和亲王笑了笑,“想必先帝去世后,她就再也没有提过我了吧?”

  他从她的沉默里读出确切的答案,几多慨然,都化为一声清浅的叹息,“我的确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我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我苦心盘算,留恋过去,害怕失去也害怕被否定。她让我变得不一样,可我到底辜负她。”

  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我们都被放出宫了。”

  “我思量了千百次,每每想与这件事撇清关系,最终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他很坦诚,又似乎带着些自嘲,“一个出身相似,年龄相仿的兄弟,在寻常人家或许是可堪倚靠的臂膀,可是在我们这样的人家,反倒成了不得不留神的掣肘。”

  “先帝驾崩得突然,又是深夜口授遗诏,由端亲王在御榻前传先帝遗命,嗣天子登极后的第一道口谕便是封我为亲王。我深知‘和’的意思,牢记在心不敢有违。当年的情局,不得不小心警惕,宫里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人有那么多副口舌。口舌之间最易生事,于青萍之末掀起大风,动摇朝堂,所以不可不慎之又慎,必须将你们留在宫中。”

  “我说了这么多不可不,不得不,却无法说一句抱歉。天底下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但是我还是想向你说一句多谢。多谢你有小翠,也多谢小翠有你。”

  “我也很感谢有她。”

  她顿了顿,补充,“我们都很感谢能够有她。”

  “你们都叫她小翠。”年轻的亲王,眼底有极淡的和煦,在话语停滞的片刻,他忽然不愿再往下说了,只是很好地收敛起笑容,如往常待人接物一样,把一些不轻易流露出来的情绪小心收藏,“她的名字很好听。她是一个很好的人。”

  没有太多的话说,和亲王朝她颔首致意,彼此便往两个方向走了。连朝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日光下重重回廊里的人,蓦地想起贵妃的那句话,想起和亲王那位骤然“怀娠”的侧福晋,与她们也是同一批入宫的秀女。如果没有这样一件昭示荒唐却又不犯朝政的事,很多人并不能轻易地全身而退。

  人与人之前的千丝万缕,恩也好怨也好,痛快与痛恨也罢,本来就算不清、道不明。

  她觉得心绪复杂,最终千般万般的欲言又止,都成了迢迢风中的不了了之。

  刚上盆的水仙,隔一两日就要换一次水,她回家的时候,玛玛正在做这件事。

  她把袖子卷起来,就跟着玛玛一起换盆。玛玛换得慢,盛些新水来,就要缓口气。她笑着从屋里给她搬了把椅子,扶她好好坐下,“我来吧。我瞧您这两天嘴唇都有些发乌,夜里睡觉,一夜都得坐起来两回。这些事既然我在家里,还是让我来吧。”

  玛玛就着她的手坐下,一面嘱咐,“别看这事细,做起来也得留心。那些没剥干净的外皮,不加留意泡在水中便会腐烂。怠懒了一天,往后垒在手头的活就会越积越多。”

  她一一答应知道了,坐在小杌子上仔细挑拣。冬天,年关将近,又是晴天。天空浮云飞絮,散漫无涯。太阳西偏照在墙上,手头的活计松泛,不想做了就撂开手,看一看天气。天渐渐地暗下来了,再晚一点,抬起头能看见天幕上的银灰色月亮。

  她和玛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家常。无非是落在口头的相聚与离散,人生的无常。玛玛从不过问她在宫中的故事,至多只是问一句,吃得好不好,睡得稳不稳,她回答吃得好,睡得香,玛玛就笑着点一点头,说,“那就好。”

  有时也会频频往门口张望,算着时辰,“再过一刻钟,你哥哥就到家了。”

  然而敬佑今天回来得比往常要早。

  他朝玛玛问过好,又进屋里给讷讷请安,才换了身衣服出来,顺手带了把板凳,和连朝一起坐在阶下整理水仙花。

  老太太知道他们兄妹俩,每逢在一起就有话说。好在看见他平安回来便算放心,略坐了坐就回屋里去了。敬佑与连朝要站起来送她,老太太摆摆手说不必,“你们继续说话。”

  敬佑这才压低声音告诉她,“你猜怎么着,今天有件稀奇事。前脚李掌柜带了郎中过来,非要给我看看伤到哪儿了,后脚查衡德居然带着人来赔礼道歉,说以后是死活不敢招惹我了——你说这叫什么事?”

  连朝面色未动,只是剥水仙皮的手顿了顿,很平和地问,“什么郎中?李掌柜亲自给你请的么?查六爷这回来说什么了?原话是什么?”

  敬佑挠挠头,倒被她看了一眼,“记着剥完了之后千万要洗手,别觉得新鲜就往伤口揩两把,有毒的。”

  敬佑说知道了,皱起眉,“你怎么变得和玛玛一样,这里那里都要念叨上两句。”说罢又把那查六爷的模样学给她看,“他就带了好大一路人,刚进门就直呼要找我,还非要把场面摆到外面去。我纳闷这是做什么,他又是作揖又是要下跪,口中说什么,‘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背后的通天巨手。往后是死活也不敢招惹您了,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一回,甭说是一张两张画,那都不是事,多少银子都成,这事可千万别往外闹了’,又问我认不认识那天买画的姑娘,我说不认得,指不定他又要打听你,我得想法子让他绝了这个心思,别坑到你身上还不晓信。”

  “背后的通天巨手……”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不知怎么地,露出自嘲的笑,仿佛并没有因为立见的因果感到很高兴,心尖微微发麻,不觉抬起头,想要望到禁城,才发现禁城实在太高也太远,看得见浮云,看得见日月,可就算极力抬起头去看,也很难看到钟鼓遥遥的紫禁城。

  敬佑问她,“你在看什么呢?”

  连朝低下头,认真地挖去水仙球上的褐皮,“没看什么。”

  剥了会子,“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儿。”她没头没脑地说。

  敬佑百思不得其解,“你说他图什么?一夜之间作了五百场自省,打了自己五百个耳刮子觉得自己个儿真是个王八蛋?不可能吧?”

  “郎

  中不是李掌柜好心给你请的。”

  敬佑“啊”了一声,连朝笑了笑,“他要是真心怕你出事,那天前脚查六爷走,后脚就会去请了。更不会非要看看你伤到哪儿,收多少钱办多少事。仔细检查你的伤势,把你提早放回来,你想想,他多亏钱哪。前几天闹一场亏了名声,今天请郎中又亏钱,大善人才做这样的事。”

  敬佑摸摸鼻子,“话也不能这么说。”

  连朝打断他,很笃定地说,“这世道就是这么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