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他左思右想,深吸一口气,扬起笑刚要迈步出去,却看见她毫不畏惧地迎上皇帝的目光,很从容地说,“我有。”
“你怎么会有!”查图阿闪过几分不自在的慌张,下意识看着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连朝了然一笑,转过头看他,眼底毫不掩饰,露出几分料定的得意。
目光对视之间,查图阿于眉眼里似乎看见那个故人,本能地一哆嗦,顿时后背冷汗涔涔,无声地腻在厚重的衣袍上。
她手上还
戴着锁链,从袖口中抽出帕子,铁链就作响,似乎在提醒众人,眼前站着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又或者,这束缚行动的铁链,于有形无形之间,到底戴在了谁的手上?
那是一方月白色的丝帕,被整齐地叠好,此刻就安静地被她攥在怀里,她问查图阿,“查大人,眼熟它吗?”
查图阿勉强稳定心神,梗着脖子,十分不屑地,“一切自有圣裁。你凭轻飘飘个手帕,就想审我?”
连朝笑着说,“刚才,查大人说,我阿玛认罪伏法,我要翻案,就得有证据。这就是我的证据。查大人问我要的,我能给,我仅仅想要对证,查大人就不敢了么?”
查图阿说,“我只听皇上主子的。”又找补一句,“我没什么不敢的。”
皇帝盯着她的手,看了很久很久。
以至查图阿一句句表忠心的话,都很难听进去一字。
这双手会写字,曾在他眼前,写过很多字。生疏的、娟秀的。写李密的《陈情表》,写谢庄的《月赋》,写陆机的《叹逝赋》,写苏轼的《喜雨亭记》。
养心殿的明烛下,恭勤郡王府的后院中,这双手轻而有力,在他面前拨开生死路。
如今却为冰冷的铁链所缚,暴露在寒冬霜雪里。
皇帝的语气还是那样平常,“为她卸下铁索。”
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御前侍卫替她将手腕上的铁索解开,她不知为何,轻快地松了口气。
皇帝接着说,“查图阿,回答她。”
查图阿摸不清她的底细,唯恐自己说话落了错处,被她反咬一口。原本因为起早而生出的困意,在这样简单的几句话里,瞬间都被抖擞干净。他遮掩在马蹄袖下的手,在暗处死死地掐了自己一把,逼迫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眼前这个人,实在不是什么善茬。
查图阿说,“回皇上主子的话,奴才没见过这什么手帕。”
连朝紧跟着问,“我还在家时,见过查大人频频来家,与阿玛相见。更记得有一次,查大人漏夜前来,声泪俱下,请阿玛帮忙。阿玛十分感触,将这方帕子递给您擦眼泪。您当时常来我家,家里的旧人,街坊四邻,都知道的,可以问得到的。皇上不相信,可以去查,看看我有没有说假话。您现在忽然改口,说不认识这方手帕,不是自己动摇自己刚才那番言之凿凿的保证么?”
查图阿没好气地看她一眼,“我与诺敏,当时一起在户部。来往之间频繁一点,有什么问题?至于什么手帕不手帕,这又不是写在纸上的东西。三年了,我哪里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连朝讶然,“您之前说,我阿玛替黄学士搜刮赃款,您不堪忍受,才决定告发。暂且不论手帕,大人一片忠君爱国之心,三年前忍辱负重,甘心以身入局,主动频繁地到我家,与我阿玛往来,甚至开口求他,是为了什么呢?”
查图阿似乎早已料定,昂首挺胸,“当然是为了收集你阿玛与黄举同流合污的证据。皇上主子,”
他清清嗓子,“那天晚上,奴才去求诺敏放过奴才,谁知那诺敏狼子野心,不听奴才的劝善之言。奴才实在是没有办法!所收集的诺敏的罪证,在刑部的卷宗上都有记录。像这样的问题,奴才实在是疲于回答。”
连朝也跟着跪下来,“皇上,若当真如查大人所言,手帕是如此重要的证物,他怎么会含糊其辞地说不记得?查大人那夜来我家,分明是求阿玛收下他要贿赂的银钱!他满口所言,都是假话!”
查图阿一脸震惊地说,“皇上主子,这个刁民无视朝廷威仪,当着大家伙的面,诬蔑奴才。奴才满心委屈,还请皇上主子明鉴,不要听信她空口无凭的几句话啊!”
连朝把手上的帕子举起来,“查大人声称记不得的帕子,就是物证。你当时送来银钱,意欲贿赂,扬言阿玛若不收下,便长跪不起。阿玛无法,见你涕泗横流,心中不忍,抽出帕子让你拭泪,只得暂时收下。”
查图阿一口否定,“没有这回事,不可能有欠条!”
连朝说,“他为求保险,手书一张欠条,着人送去。又写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在这张您用过的手帕上,留存在家里。阿玛在这张手帕上记下您何时来,送给阿玛多少银两,因什么理由。正好,等刑部卷宗送到,可以将这些银钱收支数额,与我阿玛被指控的贪贿数额,作个对证。”
她有意停顿了一下,观察查图阿的反应,“那天晚上下大雨,手帕上有您擦眼泪留下的指印,诸位还不相信,我将这手帕呈上去,一验便知是不是。”
这些小细节,也许因为当时太忙乱,都是注意不到的。
查图阿紧绷精神,回答,“可笑!十分地可笑。你说你三年以来,不断地在为诺敏鸣冤,既然手上有这么要紧的证据,为什么不上交,非等到现在才拿出来。我看你就是在搞鬼,皇上主子,千万不要被她蒙蔽啊!”
连朝毫不犹豫地回答,“家父原先在南边为官,半生兢兢业业,循规蹈矩。三年前因为选秀年纪已到,奉命送我入宫参选,入选后在景仁宫贵主子身边习礼,再不与家中相关。宫规森严,禁止私相授受,因此我不知道家父入狱之事。”
她说,“在宫中学习规矩,整理箱笼的时候,才意外发现了这方手帕,因为认得家父笔迹,所以小心收藏。现在是我一人为父鸣冤,不干连家中任何人。我深知这方手帕的要紧,立刻将它呈上,不敢耽误一刻。查大人这样急切地要挑剔我的过错,又是什么居心?”
她说毕,便双手托着手帕,高举到头顶,“物证在此,请皇上明鉴!”
因为隔得远,皇帝微微眯着眼,看见她固执地,挺直脊梁,恍惚间好像回到了那个雪夜。
她也是这般,双手高举,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陈情表》,毫不留情地送到他眼前。
查图阿见皇帝还没有发话,听她言之凿凿,想要努力回想那天晚上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方寸大乱之间,竟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横着一口气,闭上眼认道,“万岁爷,奴才想起来了!的确见过这方手帕。奴才求诺敏放过奴才,答应给他银钱,诺敏虚伪狡猾,假惺惺将手帕递给奴才擦眼泪,奴才跪在泥地上,不留神留下了指痕。谁知道诺敏竟然背着奴才,留下后手,又处心积虑地把这手帕放到女儿的箱笼里头,他这就是要把自己撇清,给自己开罪。”
“万岁主子!”查图阿气急败坏地说,“诺敏已经认罪,板上钉钉。奴才当年迫不得已,就靠着对先帝、对皇上的忠心,才忍着恶心与诺敏往来。奴才捧着一颗忠心,是从来没有改变,请万岁爷明鉴啊!”
皇帝说,“把证物呈上来。”
连朝忽然笑了,她说不必,在风中把手帕扬开,月白色的丝帕,上头空无一字。查图阿原本绷得紧紧的思绪,在看到一片空白后,一口气险些上不来,骤然地断了。
监察御史眉头紧皱,“皇上,此女胆大妄为,竟敢伪造证据,在朝堂上行诓骗之术,实在是——”
和亲王也笑,故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实在是大胆啊。”
老御史的脸色很不好看。
查图阿回过神来,叩头请命,想要先声夺人,“万岁爷,这是死罪!”
连朝双手重新平举眉上,垂下眼,慢慢叩首。额头贴上冰冷的地面时,还是不可避免地,轻轻一颤。寒意贯穿冲颅顶,有一种大雪落尽的寂静,让她神思收拢,内心清明。
皇帝的声音很沉,“好大的胆子。”
满朝文武纷纷跪地,像两片雁翅,在沧波里徐徐收拢。
也像下雪一样地,雪花一片片落在地上,从扑簌簌变成安静。
满堂朱紫,大多跪在她身后。从高处俯视,跪在前头的她简直像是雁喙,有些老旧的,疲惫的,细小的一点。
在没有人能看见的地方,只有两个人默契地微微勾起唇角。
连朝说,“民女从一开始想做这件事,就没有很指望最终能够活命。民女没有证据,信口捏造的一方手帕,就能让查大人
亲口承认。皇上、诸位大人,方才都听得很真切了,可见其中有不少蹊跷之处。就算民女有真证据,奈何人微言轻。递交上去的人证也好,物证也好,都可能像这方手帕一样,承不承认,怎么承认,怎么歪曲,全在查大人的一张嘴。”
她斗胆抬起头,将跪伏于地的满朝文武,看了个真切,“家父早年在南边为官,他的官声,在百姓之间,诸位是可以查的。”
“幼时家父常常告诫兄长与我,在其位,即行其事。为官者,食禄百姓,更要慎之重之,敬之爱之。官场中的一件小事,落到无数百姓身上,便可能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大事。
“逢上凶年,赈灾钱粮层层克扣,落到地方所剩无几,无数指望着这些钱、这些粮食的人就会病死饿死。孩子没有父母,妻子没有丈夫,他们的生生死死,往往在诸位的来往酬答之间,往往在诸位的起心动念之间。可是诸位,身为百姓的父母官,我很想问一问,这些良善的百姓就该死吗?”
长跪在地上,听着这些话,于身也好于心也罢,无异于煎熬。
高坐明堂上,听着这询问,无异于煎熬。
他看着她,看着她这样子一遍遍地问,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也生出如释重负的松快。
欣见于她,总算一步一步地,走到这里。总是一次又一次,想要求得个答案。
种种执念,化为横在心里的一口气,支撑她走到这里。
然后化为在寒风中,畅快尽情地,几乎指着鼻子的,这一声又一声。
最后的最后,她仰头,向皇帝。
“民女今日与查图阿对证,家父贪墨案,疑点重重。民女愿以性命,请皇上,下令重审。与民女一同到府衙的,还有另外二人,皆与民女一样,有冤难诉。民女恳请圣天子以彰表率,还他们一个公道。事后,如何处置民女今日所犯的过错,民女都绝无异议,不敢有违。”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
不知多久,才听见皇帝的声音,清晰地落入耳朵里。
“着,领班军机大臣,武英殿大学士德忠、和亲王主审。刑部尚书博托、左都御史额尔赫、大理寺少卿董诰,三法司会审。荣亲王、全亲王观审。重查诺敏案。”
全亲王原本低着头,还在回味昨晚的梦,乍然听见自己也被点名了,一头雾水地跟着出列,齐声道,“奴才领旨。”
还是浓云,不过天色微微转亮,会让人觉得刚刚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很荒谬的梦。
可是跪得发疼的膝盖,冻得发红的耳朵与鼻子,又清晰地告诉自己,一切都实实在在地发生过。
前头听政散了。
连朝慢慢地跟在侍卫身后,自己也不知道要被领到哪里去。只觉得头脑嗡嗡发响,当回过头的时候,看见寒鸦振翅,飞过天际。不远处的三大殿高而威严,人站在下面,相比起来就像一只蝼蚁。
蝼蚁可溃千里之堤,螆蜉敢撼万丈之树。
很小的时候严爹爹教她写字,就是这么说的。
因为她很浮躁,只求写出来大体好看,不顾及笔画是否到位,组合得是否协调。老人家头发花白,一向慈眉善目,难得动了怒,用笔杆敲她手背,让她重新写,认真地写。
她那时不懂,觉得满心委屈,咬着牙打起十二分精神继续写,哪里提笔,哪里顿笔,哪里该折,哪里该扬,不敢有一丝错处,
却不想这一堂课,从她的儿时开始,一直教到今天。
也是走到今天,她才对所谓的权势,有了更清晰的感知。
这两样东西,这个世道,是多么地有用。
三年来,家里多方奔走,想办法递诉状,希望能重审阿玛的案子。
她筹谋从街坊市井把自己送到顺天府,在女监里度过了好几个寒冷的日夜,才侥幸得到了站在这里的一个时辰。
可真正的做到,只需要一句话。
甚至谁对谁错,是生是死,都不过在一念之间。
有用则生,无能则死。爱之则生,恨之则死。
统御六合,富有四海。
天下之事,悉听裁决。
世道不公,权势或许是最好的解药。
也有可能是毒药,看它到底落在谁的手上。
她的掌心里还蜷着那方丝帕,温热的,帕子上有她的温度。
空无一字的,月白色的丝帕。
月亮下的,虚假的祥瑞。
有人曾对她说,竹子会生霉,鸡蛋会发臭。
完备周详的体系并非密不透风。要借助巧力,更要谋算人心。
思绪一层层翻涌,在冷风里她竟然无端觉得心中发热,像是什么东西在其中奔涌,久久不能平静。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留步。”
第7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