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皇帝只是看着她,“等一等。”
赵有良不知道这话,究竟是对谁说,只能先道,“嗻”,“奴才等在外头候着。”
东暖阁里又剩下他们两个。
外头天还没有亮,但是因为换了一遭灯,内外都更亮堂。
他知道天一亮,她就要离开。
他还是问出口,“又要走了吗?”
她微微怔忡,回答,“嗯。”
皇帝说,“好。我会备下灯和伞,让人送你到神武门。”
她再度俯首,“奴才谢主隆恩。”
赵有良在暖阁外轻轻地请,“万岁爷?”
皇帝答,“知道了。”
东暖阁的门边,设有一幅楹联。
不知道何时陈设的,至少在记忆里,先帝在时,它们就存在了。
也许更早,仁宗皇帝在时,它们已经挂在墙上。
他的祖父、父亲,都看过这两行字。
他御极三年,在养心殿起居的这么些时日,也许因为每日机务繁忙,竟从未认真地留意过。
此刻他看着她,也看见她身后不远处的两排字。
——无不可过去之事,有自然相知之人。
眼前事即是此事,眼前人即是此人。
她已经重新起身,却步要出去,他不知怎么,本能地忽然叫住她,“连朝。”
她回过头。
他凝望她良久,似乎总想好好地记住她。
也不知多久,最终只是很轻地说,“多谢你。”
他说,“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我种植的桑麻不断地生长,我开垦的土地越来越宽广。
总担心一场霜霰会随时来到,让它们轻易零落为野草。
后面的一些话,他未曾说出口,只是笃定她一定会懂得,也一定会知道。
——多谢你一直以来的坚持,为我保全了那么多我应该尽力去保全的人。
——多谢你一次又一次的警醒,让我不至于在无穷的权与欲中迷失。
让我重新认识,一个在天地间活着的人,应当是什么样子。
她这一次,回答以他曾经念给她听的诗,是在三希堂,少年天子虔诚地与她分享他的愿景,“但愿桑麻成,蚕月得纺绩。素心正如此,开径望三益。”
她看向皇帝,虔诚祝祷,“您曾对我说过,年年桑麻有时,让天下人不必受冻馁离散之苦,是先帝一生的期待。时时有求新之心,永不懈怠,回馈生民,是您一生的期待。”
虽然期望与现实总有很多的差距,也许在前行的途中,会放任自己陷入声色迷障。
她还是由衷地说,“我愿陛下,千秋万岁,心愿得遂。”
皇帝很温和地看着她,彼此目光沉沉而坦然,“你是我最好的伙伴,自此后我的伙伴,都不及你。”
门前的常泰打起密实的毡帘,她退了出去。盥洗梳头的宫人,从她身边走过,鱼贯而入。
赵有良掖着手,就站在门外等她,嘴角笑容的弧度,仿佛都没有改变,“一月不见,姑娘又来了。”
她也笑,“一月不见,谙达风采更胜从前。”
赵有良笑而不语,招了招手,小太监把早已准备好的风灯和伞送过来,连朝一并接过,福保站在一旁,奉命送她出宫。
赵有良摆出明面上的歉然,“姑娘是在养心殿当过差的,知道一天里就数早晨最忙。姑娘回来一趟,我有心想再送送姑娘,实在抽不开身。这不,”赵有良指了指面前的羊角灯,“给姑娘送来一盏最亮的灯,不怕风不怕雪的。福保又是领你来的人,这回也送姑娘,稳稳当当地家去吧!”
连朝颔首福身,“多谢谙达。”
赵有良作势要搀她,“生受了。替我向家里老人家问声好吧!”
的确事忙,不便久留。福保在前引路,两道身影,渐渐地也消失在风雪里了。
九重深寂,万瓦黛白。
赵有良站在廊下,风刮面有些冷,令这位大总管无端生出几分感慨,目送那一星儿火光去远,常泰搓着手从里间出来,凑过去问,“师傅,您看什么呢?”
赵有良说,“在品人。”
常泰明白他说的是谁,陪笑道,“那位姑娘,是个奇人。”
赵有良也笑了,“精力充沛,气血充足。能折腾,想干就干。心志坚定,不怕别人说闲话。腌臜事从不往心里去,有仇必报,能写会演,随地都能演上一段儿。心里又没坎儿,在华滋堂能睡得着也就算了,在寄所托居然也能睡得香!人皮实,心也皮实,和一群男人一起对骂,该坑人坑人,该用智用智,丁点儿不怵。”
赵有良“啧”了一声,“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能做的,还有什么会让她怕的。”
常泰低声说,“刚让人去收拾寄所托,那位姑娘在桌上留了张帕子,还有个小荷包,因主子就在暖阁里,所以一并呈给主子了。”
赵有良眉心跳了跳,“主子说什么了?”
常泰说,“主子什么也没说,只叫放在炕桌上。”
赵有良叹了口气,“得,进去伺候吧。”
又是在一个下着雪的早晨,她从宫中回家。
第一次回去的时候只觉得新奇,在宫中日久,渐渐地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样。走出来一看,风是新的,气味是新的,街衢也是新的。城郭人民,触目皆新,物换时移的感觉,是如此深刻且清晰。
因为还未定案,只是重审,她尚是待罪之身,这些日子虽然放恩回家,却被限制出入。有戍卒从神武门押她回家,临到家门时,她软下声音,“我知二位军爷有命在身,但是家中尚有一位祖母,老人多思多疑。可否请二位就留步门前,我进门后,一定半步不离。”
她说得恳切,上边也交待过不得为难。因此二人答应了,便只留在原地,盯着她进门去。
家里有客人。
她推门进去,满目积雪,院中岑寂,鸟雀儿栖息在树上,望过去,倒向一个个黑点儿。呼吸之间,雪气充盈肺腑,满怀冰雪,让她神思清明了许多。只是沿着熟悉的路,往内院走,家里的陈设,与她走的时候,没有分别。
仿佛这是生命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冬日清晨。
隐隐听见笑声,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谁的。她刚走到前厅,迎面撞上来个人,定睛一看,原来是敬佑。他看见她也跟做梦似的,把眼睛擦了又擦,才确定是她,喜出望外地“嗨呀”叫了一声,拉起她就往里走,“说曹操曹操就到,你们还说她,她就来了!”
她嚷嚷,“慢点儿,唉!你慢点拉,我要摔了!”
里头也听见玛玛在嘱咐,“慢一点拉你妹妹,别教她摔了。”
很家常的语气,打消了她之前在心中盘桓了很久的疑虑。她害怕玛玛会因为她的莽撞怨怪她,怕因为她的不懂事,牵连到家里,怕玛玛心中有牵挂,自此病倒,郁郁不乐,可是听到熟悉的,亲切的声音,她眼眶霎时温热,竟觉得一口气梗在喉头,想要奔涌而出,勉强还在压抑,刚挤出笑要进去,骤然又听见里头一个人说,“我专打听她不在家的日子才来,怎么一时她竟回来了。她回来,老太太,我可就要走了。”
早晨无非吃一些清粥小菜,一大碗腊八粥,白米、红枣、莲子,配核桃、松仁、白果,着以青红丝和红豆,还有些节令的酱菜,腊八蒜,炸鹌鹑腿子,鲜香的火腿汤。饭食的香气填满了饥肠辘辘的肠胃,她之前精神紧绷,并不觉得饿,如今是真的饿了,光闻着还不够,只想再添一条汤匙。
讷讷张罗着给她拿碗,双巧已经接过,亲自替她舀了一勺粥,递到她面前,笑吟吟地说,“姑娘回来了!快坐下吃口热热的吧,多早晚难为你算好日子,非得赶这一趟回来。”
连朝轻轻吸了口气,毫不客气地接过她递来的粥,也笑着说,“刚刚听你要走了?现在就走么?还是我送你?”
敬佑在边上听着,耸耸肩,又摊摊手,一副我这妹子就这样德性的表情。讷讷笑斥她,“怎么这样说话?”
双巧按她坐下,又去搀诺夫人,热闹地说不碍事,“我和她,在宫里,是同睡一个榻榻的。我们一屋子四个人,都很要好,平常这么玩笑惯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是感激我的。她不说,我也知道。夫人请安坐,外头大冷天的,让她喝些热粥,垫垫肚子吧!”
讷讷又对敬佑说,“还不去么?有没有下雪?带把伞在身上不要?”
敬佑这才“呀”了一声,直拍脑门,“我险些给忘了!还在下呢,伞我搁在门口”说完,朝连朝扮了个鬼脸,急匆匆地走了。
一碗腊八粥吃了大半,她才想起来,“还没到腊八呀?”
双巧叹了口气,掰着指头给她数,“今天进腊月,腊月初一啦!离腊八还有几天?我告诉你吧,还有七天。腊八那天,我指定腾不出空,总想再见一见你,又想着早来晚来,不如腊月头一天来。刚陪老太太说会子话,你就回来让我见着了。”
说着给她夹了一筷子酱菜,“六必居的,你试试?味道好不好?”
她从善如流地夹了一块子,佐着粥喝,又香又美,由衷地称赞,“好!好得很!”
玛玛嘱咐她,“慢点儿喝。”
双巧已经来了有些时候,她留心看她喝了一碗粥,又吃了些果子点心,一颗心才算完完全全地放下,招手示意一旁伺候的使女,将两大包燕窝和雪花洋糖接过,送到图妈妈手上,诚恳地说,“论正经地登门拜访,我这真是头一回。不知道该带一些什么,就擅自做主,让人包了两包燕窝,一些子洋糖权当孝敬老太太。我和连朝,”
她看了连朝一眼,“她用心待我好,我也得用心偿报她。寒冬腊月里,吃燕窝是最滋补的,我们在宫里的时候,有赐下来的,都是早晨起来炖一盅,吃了再去当差。这些洋糖,吃个新奇,是家里老太太赏我的,我和她投缘,您不嫌我蠢笨,我忝着脸,也想充您半个孙女儿。这些洋糖借花献佛,您别怪我小气,我就阿弥陀佛了。”
她最会说话,玛玛听了忍俊不禁,图妈妈已经止不住笑,连朝在一边听着,见她举手投足有大家之风,待人接物八面玲珑,一时有些茫然,不知应该为她感到高兴,还是应该为她感到悲伤。
老太太推辞道,“夫人的一片心意,竟教我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这么冷的天,又下雪难行,多谢夫人费心,早早地来看我,我听说夫人与连朝要好,我心里也很高兴,这是她的福缘。哪里还能收姑娘这样多的东西呢?”
连朝说,“您就收下吧,再推脱几次,她回家就更晚了。”
双巧也依依不舍地叹了口气,“我真得要家去了。”
讷讷提醒她,“送一送容夫人。”
双巧这回没有推拒,重新扬起笑,“多谢夫人。我真想和她说说话。”
第81章
姊妹两个一道出了屋,零零散散地下着雪,看什么都不太清楚,双巧原本嘴角挂着的笑才放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这
么看,还像在榻榻里一样。想起来还是太可惜,没与你一起在宫中看场雪。往常我们会使点钱,小太监给马三爷温些酒,等他糊涂地睡着了,就约着一起煮锅子吃。”
连朝说我们也会,“在慈宁花园的时候,好几个冬天,嬷嬷们怕冷呀,都聚在一块抹骨牌去了,我们就约好锅子,吃肉,喝点酒,你知道,那咸若馆里供奉的都是菩萨呀,在菩萨辖地里开荤腥,有种不守规矩的快活。”
双巧挽着她的手,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步子有意放得慢,话语里带着些嗔怪,“你是半点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只当我是在客气你。那天从神武门接你回家来,我跟你说什么,我看你是忘得干净了。”
她不等她回答,自己率先说,“我跟你说,有难处,有事情,一定来找我。我能帮衬一点,就帮衬一点。谁知道姑奶奶你好大的胆子,眨巴眨巴眼睛,把自己送到顺天府去了。若不是家里男人告诉我,我真是一点影都摸不到。合着顺天府,慎刑司,你都要玩个遍?
连朝连忙摆手,“不好玩,不好玩,再不玩了。”
双巧犹不解气,“我看你还不够,要是到了必要的时候,我看你还能再去走几回!”
路总是太短,这也想说,那也想说,话总也说不完。连朝不待她多抱怨,问起她的近况,“我刚才在屋里瞧你,越来越有当家奶奶的做派了。我看着觉得很高兴,知道你如今八面玲珑,说话、做事,心里都有账。更高兴你的才学得到大用,在宫里当差,哪怕是御前,都要处处受人辖制,又得留心眼红的想法子在背后坑你、害你,诋毁你,倒不如管着家,虽然事情多,到底舒心自在些。”
她仔细打量双巧,不觉露出愁眉,“只是到底也知道,短短这一两月,你变成这样,看起来雷厉风行、光鲜体面,在别人瞧不见的地方,不可避免地要吃些说不出的苦。”
双巧原本一直挂着的微笑,在听完这句话之后,凝固在嘴角。
她握住连朝的手,不无慨叹的,“我每天卯时初就要起身,每天要见许多人,从没人问过我这样的话。我要在婆婆跟前站规矩,妯娌之间,人人都是带着笑的,可高门大院里头,到底哪一个是真心好相处的?不过都是表面文章。丫鬟仆妇们,看起来百依百顺,阿谀奉承,一口一个‘奶奶圣明’,背地里嚼烂嘴巴,还不知道怎么编排人呢——只是我总想让自己舒坦,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前她们伏我,也不敢造我的反,这就够了。”
双巧说,“我今日能再见到你,我觉得真快活。昨儿晚上容德回来,他最近奉命查户部的账,告诉我你的事。我为你担惊受怕,又相信你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陷入绝境。我想我无论如何,一定得来见一见你,你这样我好安心。如今看你平安无事,我真是高兴得不得了。”
连朝回握紧她的手,“我也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