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61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不知不觉就走到门前,连朝看了一眼门口,果然见敬佑对插着手,就在屋檐下站着,似乎在和人聊天。她心里约莫知道分寸,柔声对双巧说,“你也知道,如今事情还没有平定,我一心想让你快些走,就是不想让你因为我再淌进这滩浑水里来。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你来都不要再来。世人的口舌无情,诋毁的话虽然不在意,听多了也会难受的。日子好过,你就去安心享太平,日子过得艰难,你就把它当成是战场,有枪有甲,酣畅淋漓地拼杀一场,但求尽兴而归。”

  她殷殷地嘱咐双巧,“无论如何,保重自己,最是重要。”

  双巧压着哽咽,“我晓得,我都晓得,你也是。”

  马车停在门外,双巧也看见戍在门口的人,一瞬间不禁悲从中来,“今日又是一别,我多早晚才能再见你?”

  连朝说,“相见有期的。”

  双巧依依不舍,连朝却只是笑,站在门口,她出不去,不能送她上车,只能不停地挥手。双巧由使女搀扶着上了马车,掀开车帘,也朝她挥手。

  一时车轻马快,转眼无踪了。

  她站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风吹在身上,也不怎么觉得冷。

  也许是因为刚才太热闹,宾主尽欢,所以忘了现在还是冬天。

  敬佑瞅见她,慢悠悠地走过来,装腔作势地叹一口气,“哎呦喂,我一心想去铺子里,今儿怎么这么想见见李掌柜,可我出不了门,实在是见不了!我真是朝思暮想,日思夜想啊!”

  连朝原本有些感伤的情绪,被他三言两语就给化解开来。她“哧”地一声,说得了吧你,“我看你高兴还来不及。刚刚和人家搭话,又说什么呢?”

  敬佑摸了摸鼻子,“没说什么。想请他们给李掌柜捎个信,他们不理我。我寻思是不是没有说两句吉祥话,于是问他们,高堂都好吗?他们也不理我。我问他们,军爷家里有兄弟姊妹几个?他们一言不发。我寻思他们是不是嫌我烦,只好来找你问问啦。”

  连朝很肯定地告诉他,“当然是啊!”

  敬佑哈哈大笑。

  他看了看外头,总算正经了一点,“看这情局,眼下应该是出不去喽!”

  然而正经了一下,就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样也好,咱们一家人,就踏踏实实、安安心心地,关起门来——睡大觉!”

  他已经往里头走了,见连朝还站在门口,走两步又回头,一个劲朝她招手,“快进来呀!我早饭还没吃饱呢!你顺便帮我想想,这个谎该怎么圆才好。”

  连朝小跑着跟上去,给他出谋划策,“你就说你不想去不就好了?”

  敬佑把眉头一皱,“你还嫌我没被玛玛念叨够啊?小小年纪,怎么五行净缺德呢?”

  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哥哥!”

  敬佑回头看,一个雪球不偏不倚砸到心口。

  他仰天长啸,“佟苟儿!我这刚买的新衣服!我过年穿的!”

  一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也自有自的滋味。

  彼此都没有把那些让人忧心的话,放在明面上讲,这是家里的默契。于是她的生活变得很简单,晚上和玛玛睡在一起,白天就可以晚一点起来。

  尤其是这两天下雪,清晨辉煌的雪光从棉纸上照进来,衾被正暖,好梦犹酣。

  玛玛总比她起得早,等她收拾好出门去的时候,玛玛和讷讷已经用完早饭,图妈妈总会贴心地给她留一些,在灶上热着。她洗漱好就自己端来吃,敬佑在外头练剑,也不知道他能有多少招式,把树枝上的鸟雀都吓得吱哇乱飞,等他也一身热汗地进来,她也刚刚好,咽下最后一口粥。

  敬佑皱眉,“我的呢?”

  她那帕子擦一擦嘴角,清澈无知地眨巴眨巴眼,“我不知道啊?”

  敬佑都被气笑了,“那灶上明明就有我的一份,你就不给我拿,你故意的。”

  他说话间就去掀粥碗的盖子,果然见里头还有大半碗小米粥,她变戏法一样地把藏在一边的焦圈拿出来,作势扯着嗓子就要大喊,“玛玛,敬佑又……”

  不喊还好,一喊敬佑就慌了神,盖子没放稳便来捂她的嘴,着急忙慌地说,“你跟谁学的坏啊!可别喊了,别喊了,我求你了姑奶奶!”

  图妈妈通常会在一刻钟后,准时出现来拉架,嘴里念叨着,“兄弟姊妹,以和为贵。大年下的,都彼此让一让,不要闹啦。”

  往往这时,连敬佑的粥,都喝得差不多了。

  这样的事情每天发生,眼前的人也每天都会如期出现。这样的稳定,让连朝觉得莫名地幸福。知道晚上睡觉的时候,能感知到玛玛的体温,听见她匀齐的呼吸,早晨起来能和敬佑开些不伤大雅的玩笑,一起掐着点来数,图妈妈到底什么时候会出现,她嘴里还会说和昨天一样的话吗?和讷讷一起做点针线活,聊一些梯己话,和

  家人一起,温存地度过这个冬天。

  消寒图上的描红,是一天比一天多啦。

  等图妈妈开始往回走,敬佑才拉低声音说,“我总想问你,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问。思来想去不如开门见山,”

  她以为是什么很严肃的问题,“你问。”

  敬佑神秘兮兮地问,“我就是想问啊,”越往后面说声音越小,“我就想问,外边那些人,”

  她脸上难得也露出几分忧色。

  敬佑忽然把嗓门儿拉得特别大,苦哈哈地说“什么时候才能走啊!我想吃老豆腐!你知道老豆腐吗?就是桥头那个加了醋酱油花椒油韭菜末吃下去滚烫滚烫又香又嫩的老豆腐你知道吗?我想了三天了!”

  她真被吓到了,汗毛倒竖口不择言,“佟敬佑你是不是……”说到一半又觉得这话犯忌讳,捂住嘴不说了,只能连连叹气。

  敬佑觉得她很虚假,用一双真诚的眼睛问她,“难道你不想吃吗?”

  她摇摇头,敬佑又问,“真的真的不想吃吗。”

  她说,“我想啊!”趁边上没人,一股脑说,“我想吃雪里蕻炒黄豆,再加点儿咸菜。我以前吃不惯的,现在想起来,绝了!”

  敬佑附和,“可惜家里没有雪里蕻。只有吃不完的土豆白菜炖着腌着炒着,”

  兄妹两个异口同声,“我现在一看到白菜就害怕。”

  连朝撑着头,对着面前的小米粥大谈特谈,“我还想吃羊肉馅的饺子,你知道玛玛以前到冬至亲自下厨,给我们包饺子,她蒸的酥酪总是特别香,比我在哪里吃的都要好。酒香是清香,吃起来又嫩又清爽。以前在南边的时候,在春天,新捞上来的河鱼,加一点紫苏开汤,那真是我吃到过最鲜最香的鱼了。”

  敬佑也无限憧憬,“还有干白菜,一把就能拿来开汤。哄她高兴了她会做驴打滚,热乎乎的,红豆馅儿,记得我们那时候就守在边上等着吃啊。在黄豆粉里滚一圈,那滋味,没法说!”

  可惜玛玛如今因为闻不得烟火气,不怎么下厨房。那些以前无比熟悉的味道,现在却怎么找也找不回来。

  她们正说着,图妈妈忽然出现在门外,向连朝招手,“姑娘,门口有人等找你呢。”

  连朝与敬佑对视一眼,“两位‘门神’都走啦?”

  图妈妈笑着说是,“刚刚走。”

  敬佑顿觉不妙,“佟苟儿,不会是又抓你来了吧?”

  图妈妈先替他呸了两声,“姑娘逢凶化吉,从此以后否极泰来,菩萨会保佑她。”她向连朝,“姑娘去看看吧,虽说有一阵没下雪,门口吹风也冻人。”

  她点点头,与敬佑换了个眼神,别的话无需多说,很简单一句,“好。”

第82章

  来的人是淳贝勒府里的五福。

  残雪渐消,屋檐上的冰棱子冻久了,长一条,短一条。

  她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走出家门,骤然走出去,觉得连风也不一样似的。闻起来更敞亮,让人心怀开阔。

  五福笑着朝她欠了欠身,“贝勒爷听到消息,便让我来请姑娘了。他说冰天雪地里,总送来春信。刑部的案子,已经定得差不多了。这个关头,他不便来家,姑娘有空便,让奴才接姑娘去。”

  她站在原地,一时间竟也分不出悲喜。

  应该是要高兴的。在高兴满溢的缝隙里,有种心愿达成后的无措。

  攒满力气去做了一件一直很想做的事情,在每一个有所彷徨或有所怀疑的时候,都是凭着这口气,让自己走下去。真到了达成的那一天,反而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或许人生就是如此,不会有永远的快乐,也不会有永远的痛苦。

  她嘴唇动了动,“现在有空的。”

  五福便比手,“姑娘请。”

  淳贝勒依旧在垂荫堂等她。

  他坐在东边炕上,提前备好茶,冬日里喝普洱茶最相宜,既可解腻,也可暖身。他想着她刚从外头进来,必然身上冷。一壶滚滚的普洱刚分了两杯,就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是五福领着她,从门上慢慢地走过来了。

  五福在外头站着,连朝提袍子买过门槛。一室清爽暖和,又有熏香,又有茶香,淳贝勒已笑着看向她,不及多礼,道一句,“恭喜。”

  他对她说,“炕上坐吧。你看,离你上回来,屈指算又快一月了。”

  连朝说,“多谢”,只在炕沿一点坐下,与岑示意她尝尝茶,“老普洱。往年都囫囵地忙过去了,每每想附庸风雅,收集一些梅花上的雪水来煮茶,等终于想起这件事,早已经是水流花谢两无情,好在今年不算迟。你尝尝,吃不吃得?”

  她果然依言,尝了一小口,点点头,“很好。”

  他与她说些家常的话,“这几天在家里,都做什么?”

  她答,“吃饭,睡觉,坐在院子里看天光,忧愁过会子到饭点吃什么。”

  听得他也笑了,“百无聊赖,比之在宫中何如?”

  连朝想了想,“宫中有宫中的好,只是在家里,人变得更踏实。圈于一院,只用操心自己的衣食,关心头顶的阴晴。每天想的事情很少,所以睡得也香。”

  淳贝勒颔首,打趣她,“我之前说,自从你出宫之后,整个人变得从容了很多。气色也好了很多。之前在木兰也好,在养心殿也罢,我每每见着你,和你说起家里的事,你总是有种惶恐的焦急——现在你完全没有了。见着我第一件事,也不是问,你阿玛到底怎样。”

  她没有说,已经有人告诉过她结局,在一个雪天的清晨。

  只说,“已经尽力去做,把从不敢想,从不敢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也就无所谓遗憾。至于结果如何,有时候的确得看命运与因果,再怎样强求,强求不得。”

  与岑笑而不语,随口问,“我一直想问你,那帕子是哪里来的?竟能唬住查图阿让他认下,也只有你,能想到这么做,也敢真的这么做。”

  连朝说,“一位故人给的。这方帕子提醒了我,让我想起了很多事。《易》里讲,无用之用,方为大用。不确定就是最能确定的事。所以我才敢拿一方空帕子做文章,让查图阿原形立现。”

  与岑若有所思,唇畔依旧带笑,温和的语气,“今天不能久留你,因为过会子我得进宫去。刚刚得到的消息,你阿玛的事情,已经查明了。

  “查图阿与你阿玛,原本都是户部郎中,查图阿几番想要拉拢,你阿玛不为所动,他便让人数次假托各种由头,与你阿玛送贿钱,那都是赃银。

  “你阿玛回绝几次,他登门几次。直到你阿玛撞见他受贿作伪,那晚他冒雨前来,反复恳请你阿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上禀此事。并带来一笔贿银。他知道你阿玛手头并不宽裕,家里处处又是要用钱的时节,几次三番哄劝,让你阿玛收下了那笔钱。”

  连朝的眉心微跳,联系起讷讷的话,前因后果,竟也觉得并不意外。

  她的表情,与岑都看在眼里,讶然于她并没有表现得很激愤,今昔对比,令他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恍惚地觉得眼前人陌生。

  与岑顿了顿,接着说,“我们几方查到那笔银子的流向,一部分挪去采买人参,一部分送到济善堂,那里庇护的都是弃婴,或是无人养的老人,当时初设不久,日常生活、修建屋舍,都需要一大笔钱。这笔钱花出去后,他本人写好欠条,想自己周转,将银两还上,没过几日查图阿便告他受贿敛财,与黄举案相关联下狱论罪了。”

  她问,“那他写的欠条呢?他为什么不拿出来?这些都是谁说的?是他吗?”

  淳贝勒说不是,“查图阿已经羁押下狱,这是查图阿的口供。那张欠条,据查图阿交待,在送来后就烧了,又花钱收买了送来的小厮,当时对证,那小厮就是人证之一。”

  她唇畔勾起一丝冷笑,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明明屋子里有炭火,身上也穿了棉袍,可

  是无端还是觉得冷。

  她问,“如果不是要惩处拜敦,如果我从没想为他讨个公道……不,就算我想,就算我机关算尽我拼上一身,如果没有宫中的授意,没有宗室的关联,是不是这件事就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是不是明年秋天他就会死?而真正害他的人,反而能有明有利,逍遥一生?”

  他纵然不忍,也还是如实回答她,“是。如果不是宫中授意,三年前你阿玛就会死。身为女子,你更不会有机会在御门听政时诓诈查图阿,你抛头露面,本来就是罪,你质问朝廷,是罪上加罪。”

  他说,“就算万分之一的可能,你去了,你问了,这件事也不会查得这么快,久而久之,查到最后,风平浪静,无事发生。这世道善人受罪而死,恶人逍遥一生,就是常态。至于什么作恶多端必下地狱,所谓因果报应,信与不信,不过在一念之中,身死之后,没人知道。”

  所以你讲什么因果,讲什么报应。

  你看到的因果报应,无非是有人,在证给你看。

  他从没有对她说过这么重的话,也没有这么直白地去与她剖析事情背后的种种。他以前觉得,他或许不需要知道这么多,也不需要背负这么多。但是现在他鬼迷心窍,他觉得必须要让她知道,知道这背后的利与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