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他不再看拜敦,转身往外走,没有丝毫留恋。
身后,昔日风光的囚犯,披着枷锁在肮脏卑湿的牢狱里放声长吟。他自问自答,为自己的这台戏收场。
“甚么大姻亲。太岁花神。粉骷髅门户一时新。那崔氏的人儿何处也?你个痴人。——我是个痴人!
“甚么大关津。使着钱神。插宫花御酒笑生春。夺取的状元何处也?你个痴人。——我是个痴人!
“甚么大功臣。掘断河津。为开疆展土害了人民。勒石的功名何处也?你个痴人。——我是个痴人!
“甚么大阶勋。宾客填门。猛金钗十二醉楼春。受用过家园何处也?你个痴人。——我是个痴人!
“甚么大寃亲。窜贬在烟尘。云阳市斩首泼鲜新。受过的凄惶何处也?你个痴人。——我是个痴人!”
连朝看见皇帝的步履,骤然停顿了一下。
这唱词很耳熟,还在宫中的时候,皇帝曾为拜敦在先帝丧期,于家中热闹地铺排《邯郸记》而动怒。
皇帝没有再回头,闭目一瞬,继续往前走。
她在这一声声如流水般的唱腔里,下意识拉住他的袍袖。
皇帝在她即将松开的时候,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就像那天在恭勤郡王府的后花园一样,他们牵紧了彼此的手,并肩走过夜色,走过明暗的生死路,挥别过往,走向天明。
在车上也没有松开。
他脸上有遮掩不住的疲惫,她没有多说,安静地陪他坐着,给他时间来平复自己的心绪。静默之下,从昏黑的牢狱走到明亮的门外,一时之间,竟也有些恍惚。
她想起她的父亲,想起前些日子顺天府的女监和她在那里见过的,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她的阿玛此时应该也在刑部大牢,只是不知道他到底被关押在哪一间。如果没有猜错,他面对这阴湿和昏黑,也面对了快有三年。
他又在想什么?
是否也在回想,自己的前尘往事,会不会因为他当时起心动念,收了那笔贿银而懊悔?
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帝看向她。她回过神,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身上,将手缩了回来。
他的手很慢地,重新搭到膝头,他问她,“要去看看你阿玛吗?”
她说,“不必了。”
皇帝问,“你要到哪里去?”
她沉思片刻,对他说,“我想去广渠门内的济善堂。”
他说,“我想和你一起。”
第91章
京师之中,在南北中西四城、海淀、宣武门,共设有六大粥厂,冬日里冒着微薄热气,勉强
续命。广渠门内,官办的育婴堂高墙肃穆,门庭略显冷清。而与之相隔不远,便是连朝提及的济善堂。
它不是官府承办,而是由私人出资,用来给灾民、孤儿、无家可归之人,提供暂时的栖身之所。
它没有官府的朱漆大门与石狮威严,仅是一处不甚起眼的旧院落,门楣上悬挂的“济善堂”木匾,漆色斑驳。
马车停在不远处,他跟着她下车,她走在前面。
福保知道这实在不合规矩,但是仔细想想,若要细论起来,这姑娘身上不合规矩的事情早就多了去了,这又算哪一桩?
甫一踏入,便觉氛围迥异。不似官衙那般森严刻板,亦无粥厂的悲苦绝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和皂角气味,混合着新劈木柴的清新。院落不算宽敞,却收拾得干净整洁。一侧搭着简易的棚子,几个穿着粗布但浆洗干净的妇人正低头缝补衣物,针线穿梭,神情专注。
另一侧,几个半大孩子围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老者手持刨子,正耐心地教他们打磨一块木料,木屑纷飞,落在阳光里。
几个面黄肌瘦却眼神清亮的孩童在院中追逐嬉戏,看到生人也不十分惧怕,好奇地张望着。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快步迎上,衣着朴素,面容清癯,眼神透着精明与疲惫交织的韧劲。他显然不认识眼前这两位贵人,只当是寻常来查看或捐资的善心人,拱手作揖,态度不卑不亢:“二位贵人安好。小的是此处管事,姓陈。”
连朝的目光缓缓扫过院落,掠过那些专注劳作的手,掠过孩童带着希望的脸庞,最终落在角落一排新修的、尚显简陋的屋舍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笑着与那管事见礼,“陈管事,这济善堂……维持不易吧?”
陈管事苦笑一声,引着他们往里走:“全赖各方善信接济,也能支撑。”
他推开一间大屋的门,里面整齐地铺着草席,虽简陋却干净,“收容的多是水患流民、无依的孤儿寡母。有把力气的,便学着做点活计,缝补、木工、糊纸盒,换些微薄钱粮,也省得坐吃山空。识得几个字的,便教更小的孩子认字。只盼着他们能习得一技之长,日后……有条活路。”
连朝在一张草席边蹲下,拂过粗糙但干净的席面。她记得,当年阿玛偶然提及此事,不过轻描淡写一句“做些小善事”,未曾想,这点“小善”,也如同草席上的经纬,紧密地组合,抵御寒冬的风霜。
皇帝的目光,望向每一个角落。妇人手上又因为劳作生出的冻疮,孩子们清瘦的脸上,眼睛却格外大而明亮。
他无端想起很多次,她曾经一遍又一遍询问他的那些话——这些人善良、老实,从不因生活的苛待丧失生的希望,哪怕流离失所,也不自怨自艾,用自己的双手在认真地生活,为自己换来米面钱粮,让自己能够活得更好一点,让自己的家人也能活得更好一点。
这样的人,这些可爱的人,到底有什么过错,难道就该变成权贵满足欲望的工具,难道就该死吗?
衣衫褴褛下是尊严,绝望中挣扎出的是光亮。他由衷地觉得这里好,这里不像刑部大牢那样死气沉沉,荒腔走板地唱着惘然的戏。这里虽然不大但是干净,空气快活明亮,到处洋溢着生的气息。
甚至与他御案上那些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奏折,截然不同。
她好像,又一次,救了他。
皇帝问,“不远处有官家办的育婴堂,也有流栖所,可以收容。每逢节日,官家也会施粥施衣,那些都不够么?”
陈管事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位贵人会如此发问,耐心向他解释,“官府的贴补,杯水车薪,且层层过手,十成能有三成落到实处,已是万幸。官府给一口饭吃,也不能一直养着他们,靠一点微薄的食物来勉强维持性命,不如自养。”
皇帝嘲讽地笑了一下,“竟只有三成。”
陈管事垂下眼,显然不愿就这个话题多说。
连朝于是说,“数年前,我听家父提起过济善堂。他一直很放在心上,当时我很不解,今日我来,总算亲眼所见,也想像家父一样,为这里尽一些绵薄之力。不知可以做些什么?为孩子们采买些棉衣棉被,或是哪里有短缺,需要银钱,请管事相告。”
陈管事摆手,踌躇片刻,还是道,“当时创办济善堂,几位主家便商定好,不可贸然收人财物。大家在年前,齐心协力赶制好了过冬的棉被与棉衣,眼下,堂中还可维持。我们也教孩子们,能够自给自足,就不必有求于人,靠自己的双手,比靠什么都强。”
连朝他推拒,转而说,“我们进门的时候,看见有孩子在习字。我在儿时,也有幸有乡邻教导,让我能够通读几本书,识得几个字。如今我也想为他们买些书,让他们也识些字。往后不止可凭借自己的手挣钱,还可以凭借自己的智识,去看更广阔的天地。”
陈管事笑着说,“劳作能改运,读书能改命。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皇帝道,“仔细挑选一些书,让妇人也可习读。我见她们在浆洗缝补,如有一些要售卖的荷包物什,我家中正好需要很多,不知可否定时定量,在此采买?”
陈管事笑着比比手,“如若我们做出的东西有用,我们会很欢喜。但如果贵人只是因为怜悯同情,又碍于不能直接施舍银钱才这么做,实属不必。”
皇帝面露难色,连朝抿着嘴角,替他打圆场,“确实,他家大业大。”
两三个在旁边看了很久的小孩儿,终于敢卯起胆子跑过来,躲在陈管事身后。
她才发觉,眼前那个领头的,竟然是福纳。
她问福纳,“你也在这里呀?”
福纳有些赧然,陈管事替他说,“他白天去酒楼茶肆里做跑堂,卖些小东西。他很勤快,又实诚,是个很好的孩子。”
陈管事引他们出来,温和地说,“来,大大方方地,问声好。”
几个小娃娃也有模有样学大人的模样,朝他们拱手福身。两个人站在一起,也回礼不迭。稀薄的阳光照着他们浅浅的影子,映在砖石地上。
福纳问她,“姐姐,你没有事了吗?”
她弯下腰笑着回答他,“多谢你。我们一起,做到了我们想做的事情。”
小孩儿拉住他们的手,笑嘻嘻地说,“那我们能一起玩爆竹么?”
皇帝与她对视一眼,又看向陈管事,见陈管事一直笑着,便欣然说,“好啊!”
很普通的爆竹,有用竹竿挑起来,点燃之后顺着引线炸开的,也有他们从外面捡来的,别人家爆竹没有炸干净留下的小炮仗,小小一个威力却很大,点燃了就要快跑,听见身后“啪”一声炸开,又忙不迭去点下一个。
这是平凡生活里,最便宜的乐趣。
皇帝问她,“敢不敢放这个?”
她直摇头,“我不敢。”
他笑了,“我放一个给你看。”
然后在孩子们的簇拥下,也摸了一个小爆竹,把它放在地上。
一个小孩儿说,“给它打个泥巴窝窝呀!”
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学她的语气,“很危险,使不得。”
小孩儿嘻嘻地笑他。
“滋啦”一声,引线点燃,她远远看着,生怕把这位至尊炸出什么毛病,着急地看他,“你快点跑呀!”
他就拈着那根香,带着孩子们跑向她的方向。
一连点了好几个,孩子们松泛起来,争相去点,便有好听的,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庭院里响得热闹。
陈管事不知道从哪里,搬出个多捆的爆竹,笑道,“今天有客人们来,咱们迎接客人,放个响亮的大爆竹玩,好不好?”
小孩子们都说好,一窝蜂地四散跑开,没过多久,那些妇人、老人,都被孩子们领了过来。
一个老人说,“这大爆竹要晚上放才好看哪!”
妇人把手上的水渍擦干净,笑劝他,“正月里听个响,由着孩子们也高兴。”
皇帝把香递给她,满怀鼓励地问,“要不要自己去放?”
她想起除夕那天晚上,跟敬佑一起放二踢脚。那东西炸起来威力也惊人,敬佑有心想让她不害怕,几次三番地让她自己放一个,最终还是作罢。
他也许看出了她的迟疑,把香递到她手上,柔声说,“我带着你,不要害怕。”
他握着她的手,带她点燃引线,然后拉起她的手,往回跑。
身后是爆竹炸开的声音,“咻”地一下冲上天际,“呯”地一声,四散成一幅绚烂好看的画。
白天,其实看不太清色彩,只能看见一朵又一朵白烟浮腾,在炸开的那一瞬间,光白得发亮。他和她并肩站在一起,他不觉用手轻轻护住她双耳,让她在他怀中,呼吸间有极淡极好闻的龙涎香萦绕。
他们和孩子们、妇人们、老人们一起,在此刻惊叹又欢喜地仰起头去看,心中有一样的,对新岁的美好祈愿。
他看过那样多新奇的烟花。
在除夕的时候宫中也会安排燃放,夜空中光亮组成不同的形状,诸如满树花、金盏银台、满地金钱、金丝柳、万年松……宫中也会有盒子灯,悬挂在高处,引线引燃,就如同套盒一样,一层层地展开,每一层都是不同花样。
那样的美好,初看惊奇,常常看也厌倦。就像戏台上簸的太平钱,看得久了,人也恍惚,成了金玉锦绣里堆里的渺渺一线。
此时此刻却蓦然觉得,眼前这最简单不过的爆竹所带给他的,是从未有过的,平实的快乐,和纯粹的心情。
车轮再次碾过京城的街道。
连朝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那些贴着崭新春联的朱门大户与蜷缩在墙角、裹着破袄瑟瑟发抖的乞儿身影,在眼前交替闪过。
他问她,“你带了钱吗?”
她却问,“今日您要买下她们做的香囊物什,是因为同情她们吗?”
皇帝说,“买下它,是因为它有用。我会赏给臣工,作为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