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炩岚
他日日忙政事,好像这样就能让那天的事翻篇。可每天听着亲卫禀报温幸妤的言行,他心脏像是泡在热油里,煎熬痛苦,愈发的想见她。
许是搁不下面子,也或许是不敢面对她灰败沉默的脸,他迟迟踏不出那一步。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敢悄悄站在她床前,望一望她,好似这样就能缓解痛苦。
祝无执本想找个机会,主动示好哄哄她,但却被政务绊住了脚。
他把持朝政不久,面对这个王朝的沉疴,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要收权,要清剿皇室,要改革……一桩桩一件件,没有哪个能搁置下来。
他还没有坐上那把龙椅,摄政王的位置并非全然稳固,周围的人虎视眈眈,尤其宗室那些人,都想把他拉下高台。
祝无执不能停下来,也不能出半分差错,不然等待他的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日子眨眼就过了,两人半个多月没有交流。每每深夜时,祝无执会披着月色回到枕月院,然后悄无声息上榻,将温幸妤抱在怀中,方能短暂忘记扰人的朝政,睡那么一两个时辰。
温幸妤本就睡眠浅,她每次都醒了,但她对之前的事,依旧心有畏惧,不愿跟他面对面交流,故而选择装睡。
两人心照不宣,就这么平静过了一段日子。
寒冬的气息一点点褪去,春风融化汴河的冰,御街两侧的槐树抽了绿芽,地上的草也冒嫩尖,四处生机勃勃。
温幸妤被圈禁在院子里,成日坐在摇椅上,定定望着四方天空,没有难过,没有喜悦,好像木偶,日渐消瘦。
她只是个没念过几本书的普通人,面对层层把控,她根本想不到办法。
拼死反抗吗?不…她还不能死,她要送观澜哥的骨灰回同州,还要找妹妹。
*
这日祝无执难得闲暇。
他回到枕月院,推门进去,隔着嫩绿鲜妍的花池,看到了檐下躺在摇椅上的女人。
她盖着薄毯,什么动作都没有,静静看着天空。
恍惚间,祝无执记忆深处的人,和温幸妤的身影渐渐重叠。
他眼睫震颤,仓惶后退半步,头晕目眩。
祝无执出生前,母亲就被逼疯了,后来他出生,母亲又疯癫了几年。
他还记得,母亲不发疯的时候,也是常常躺在摇椅上,看着天空,笑也不笑,哭也不哭,只有面对他时,才会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以及日渐加深的憎恨。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恢复正常,开始豢养男宠,隔三差五把他拖到屋子里,像面对仇人般,用鞭子抽得他浑身是伤。
他不恨她,甚至期盼乖乖挨打,就能换来她的几分母爱。
七岁那年的一个盛夏,他终于如愿以偿,母亲给他做了一盘金玉酥,温声细语问他的学业,还嘱咐他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他喜不自胜,还没舍得吃那盘点心,就得到了母亲的死讯。
再后来,唯一对他好的祖母,也死了。
如今他把这份感情倾注在温幸妤身上。他想得到她的爱。
可偏偏他想握住的东西,就像流沙一样,一点点从指缝溜走。
什么都留不下,什么都抓不住。
祝无执站了很久,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他会留下她的,他会让温幸妤真心实意爱他的。
他想要的一定会得到,他不会放手,不会让她走。
哪怕强求,也一定要得到。
温幸妤感觉到了那犹如实质的目光。
她并不关心祝无执为什么站着不动,内心只有恐惧,怕他又突然发疯折腾她。
又过了一会,她听到了脚步声渐渐朝她跟前来了,身体不可控制的紧绷起来。
祝无执居高临下看着她苍白的脸,俄而俯身将人抱起来,进了屋子。
温幸妤不敢挣扎,紧紧攥着手指,身子轻轻发颤。
祝无执感受到她的畏惧,心有不愉,抿唇把人放在榻边,冷声道:“初春天寒,不要长时间坐在外面。”
温幸妤呐呐应声,垂着头。
祝无执想把她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温幸妤身子一颤,往旁边瑟缩了一下。
见此情景,他面色骤然阴沉,可面对她这副样子,却说不出怪罪的话来。
他心里堵了一口气,想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定定看了她一会,冷着脸起身离开了。
温幸妤见他出了院子,凝滞的呼吸陡然急促,又慢慢恢复平稳,身体也缓缓放松。
两人这段时日来头一回白日见面说话,就这么不欢而散。
这天后,祝无执都会在白天抽出半个时辰回府,哪怕温幸妤对他畏之如虎,他都会耐着性子跟她说话,压着脾气哄。
慢慢的,温幸妤开始主动跟他说话,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惶惶不安,甚至偶尔会露出笑容。
仿佛又回到了两人感情最好的时候,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
二月底,枕月院移植了些粉白海棠,春风拂过,满院都是馥郁香气。
温幸妤这段*时日很嗜睡,胃口也不太好,每天醒来已经日上三竿,用过午膳后,在院子里走不了几步,就浑身疲乏,有了困意。
傍晚祝无执回来,仆人摆饭,皆是温幸妤喜欢吃的东西。
百味羹、五味杏酪羊、白炸春鹅、梅花汤饼……
玉盘珍馐,摆满了桌子。
二人无声用饭。
温幸妤夹起一块羊肉,刚放在唇边,忽然一阵反胃,她实在控制不住,偏过头捂着唇干呕起来。
祝无执面色一凝,放下筷子起身到她跟前,一面俯身拍她的脊背,一面转过头吩咐:“传府医来。”
“快去!”
仆人忙不迭领命去了。
温幸妤干呕了一阵,慢慢缓过劲儿,面前递来一杯温茶。抬起头,就见祝无执抿唇看着她,脸色很难看,眼中隐有忧色。
她垂眸接过茶杯,轻声道谢,喝了几口后,总算压下不适。
片刻后,三个府医匆匆赶来,给温幸妤诊脉。
三人反复轮流诊了,才跪地道喜:“恭喜大人,温夫人已怀有一个半月身孕。”
府医的话像是晴天霹雳,温幸妤愣了片刻,白着脸道:“确定吗?”
祝无执面色平静,内心却掀起惊涛骇浪,产生出一丝怔忡和无措。
听到温幸妤的话,猛地抬眼看她,复又看向府医。
府医战战兢兢点头。
温幸妤呆在原地,恓惶摇头,喃喃自语:“不,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怎么会……”
见她这副模样,祝无执心底升起的那点喜悦,尽数消散。
他阴沉沉扫了一眼府医,对方便连滚带爬的出了屋子。
温幸妤眼前一阵眩晕,没有感觉到祝无执的恼怒,只觉得一阵冷气从脚底窜上脊梁。
她脸上血色尽褪,唇瓣颤抖,继而浑身都哆嗦起来,眼中浮现出浓烈的恐惧。
这孩子,是那天晚上怀上的。
想到那天发生的事,她隐隐作呕,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升起了憎恶之心。
祝无执打量着她的脸色,神情慢慢由阴沉变得平静。
她不愿意又如何。
只要生下孩子,她会慢慢接受他、爱上他,继而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祝无执把温幸妤轻轻拥进怀里,掌心贴着她的小腹,好似在透过平坦,感受着里面孕育的血脉。
他轻声安抚:“别怕,别怕……这是我们的孩子。”
温幸妤痛苦闭眼,默默流泪,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祝无执压着性子哄,嗓音轻柔温和,不间断的抚着她的脊背,直到她渐渐停止啜泣,身体不再发抖。
这天夜里,他没有去宫里,命府医开了安神汤,喂温幸妤喝了,而后哄她入睡。
等怀里的人呼吸绵长,沉沉睡去,他望着帐顶上的山水图,却怎么都睡不着。
*
翌日一早,温幸妤起来,就发现屋子里锋利尖锐的东西,甚至连熏香都被悄无声息撤走了。
她扫视一圈,而后漠然收回视线,如同往常一般,用过早饭后,就躺在摇椅上看天。
天光明亮,一阵风吹过,庭院里的海棠摇曳,不知何处飘来了一团柳絮,荡悠悠落在她脚边。
温幸妤撑着扶手坐起来,俯身捡起,放在掌心看了一会,呼出口气轻轻吹走。
她看着在地上翻滚,时飞时落的柳絮团,忽然有了想法。
晌午,祝无执回到枕月院,用罢饭后,他正要去书房,温幸妤就叫住了他。
“祝长庚,我们谈谈吧。”
祝无执回头看她,只见女人坐在榻边,仰头看着他,白净清秀的脸上,神态沉静而认真。
他转过身,和她隔桌对坐,问道:“谈什么?”
温幸妤看了他一眼,又垂眸看自己的小腹,轻轻的抚摸着它,语气柔和:“我会生下他,会同你永远在一起。”
祝无执一愣,还没来得及欣喜,旋即听到了第二句话。
“但…我有个条件,”温幸妤抬眼,定定看着他,毫无退缩:“我不做妾,我要你娶我。”
祝无执面色一点点沉下去,他沉默了片刻,避开她的目光,盯着手中的茶杯,干涩道:“你出身……容我想想,好吗?”
温幸妤冷笑一声:“我绝不会让我的孩子叫旁人母亲。”
“你若不同意,那我就杀了他,然后自尽。”
“总之,我坚决、坚决不做妾,死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