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放鱼
两人行至庭中,夜空明月已经过了半圆,银白色的月光筛过枝叶,落下斑驳树影。
“其二,则是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之子贺嘉石,”谢枕川长身玉立,神色高深,口中却道:“听闻南屏县主如今客居江南,有意为自己的女儿寻一个好夫婿,你带上本座拜帖前去拜访,促成这桩婚事。”
北铭挠了挠头,虽然一时还不明白大人用意,不过既然这么说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只是自己口舌笨拙,又是第一次干这拉媒保纤的差事,唯恐误事,不由得仔细问道:“那贺嘉石不过是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庶子,又无功名在身,南屏县主未必看得上他;且属下听闻其女性情刁蛮,被南屏县主宠坏了,及笄三年仍未订亲,恐怕贺家也要三思。”
谢枕川不以为意,“贺嘉石性情敦厚稳重,与其女颇为相宜,他虽是庶子,到底是官宦之后,又有才学傍身,今年秋闱必定榜上有名,你提醒南屏县主,若是放榜之后水涨船高,届时未必瞧得上她;至于县主之女,虽然刁蛮任性,但是本性不坏,且嫁妆颇丰,其父更是在官场耕耘多年,人脉广厚,贺家自会权衡。”
经此一番解释,二人倒也般配。
北铭顿时信心大增,再次应道:“是。”
第52章 应巧
◎至于这乞巧嘛,只要自己日后的夫婿够巧便行了。◎
谢枕川轻飘飘说出第三个名字,“其三,则是程立雪。”
北铭对这个名字还有些印象,知道他是上一届科举弊案的受害者,曾与朱修金有过冲突,原本应是再好不过的人证,但上次濯影司寻他前去问话时,程立雪却又对此事矢口否认了。
他不由得问道:“可是程立雪受了大人的好言相劝,又愿意为此案作证了?”
谢枕川知道朱修金前些时日来廉泉书院寻了程立雪,想必两人已经达成了共识,区区一名寒门学子的证词左右不了局势,他并未放在心上。
他轻笑一声,唇边讥讽之意若隐若现,“好言相劝自然不及威逼利诱管用。”
若说贺嘉石优柔寡断,程立雪更是畏头畏尾之人,偏生一副可怜样子,引得梨瓷救了一次还不够,甚至还觉得此人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不过是不谙世事,心思纯善,才会被这等拙劣手段蒙骗。
自然如此,他愿意来做那个恶人,让程立雪看清自己的痴心妄想。
“既然今夜冯家已经动手绑了重要的人证,程立雪那边没准也有些动静,你差人备些药材银两,登门去朝他透个底儿,问问是否遇到了什么麻烦。若是他问起今夜绑架之事,不必隐瞒,”谢枕川沉吟片刻,又道:“派个机灵点儿的人去。”
北铭点点头,已经摩拳擦掌,似乎想要将今夜学来的审讯技巧在程立雪身上施展一番,“可要派人记下此番口供?”
“还不是时候,”谢枕川嫌弃地看他一眼,隐隐有些朽木不可雕之意,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南玄正好在此事匆匆赶来。
他灵活地挤到北铭前面,朝谢枕川行了礼,回禀道:“世子,今夜之事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广成伯府两位小姐皆以为是梨姑娘买灯迷了路,好在很快便世子寻到了,梨姑娘此刻已经歇下了。徐掌柜和那位小姑娘也安抚好了,如无大人吩咐,保证不对外透露半个字。”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奴才还换好了梨姑娘匣中的喜蛛,派人亲自盯着结的网,保准是细细密密,有条有理。”
北铭听得是瞠目结舌,他只知天罗地网,还未曾听闻什么喜蛛结网,他今晚大半功夫都跟在大人身边,未曾听过大人有这等吩咐啊?
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隐隐有种直觉,南玄这厮卷起来了。
果然,北铭接下来便看见大人遂心地点了点头,转而朝自己道:“此事还是让南玄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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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禾苑内,绣春早已令人备好了牛乳和热水,梨瓷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一夜睡到了大天亮。
今日要看喜蛛结网,府中女学还有女红课,绣春辰时便来唤小姐起床了。
梨瓷闭着眼睛坐在床上,朦朦胧胧地接了热帕子净面,又伸手配合绣春穿衣,还未来得及梳妆,便听得丫鬟来传,两位表小姐来了。
她一下子便清醒了,一边让绣春去端早膳,一边手忙脚乱地自己开始梳头,争取早点和两位表姐去学堂。
梨瓷一头青丝又长又密,自己梳理起来实在是费胳膊,她才梳了没两下,手中玉栉便已被周滢接过。
周滢也是不大会梳头的,只是望着梨瓷这黑缎子一样的长发,实在是没忍住,她一手握着梨瓷的长发,一手握着玉栉,颇有些生疏地为她绾起发来,语气艳羡道:“阿瓷这头发真好,这玉栉在发上都站不住了,稍不注意就要滑下去。”
梨瓷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是绣春为我用青露油养的,我让她为两位表姐送一些去。”
“罢了罢了,上次送的都还没用完呢。”
分明是同样的东西,怎么自己用起来就没这效果。
周滢没忍住,又摸了一把滑溜溜、冰冰凉的发丝,前先好不容易盘好的发髻一下子就歪了下去,亏得梨瓷样貌好,顶着这样歪歪扭扭的发髻,也颇有一种慵懒又随性的秀丽鲜妍。
她“哎呀”了一声,梨瓷却以为是梳好了,乖乖地对着铜镜里的两位表姐笑了笑,正准备起身,又被实在看不过眼的周泠压了回去。
周泠抿着唇,伸手将那玉栉拿了过来,将那发髻拆了一半,又心灵手巧地拧旋盘绕一番,便盘出一个随云髻来,虽然也是斜斜地垂向一边,却生出温婉灵动之意。
“泠表姐的手真巧,”梨瓷伸手摸了摸发髻,钦赞道:“怪不得往年的喜蛛乞巧都是泠表姐第一呢。”
周滢却不服气道:“今年可不一定,毕竟我可是五日前便偷偷开始捉喜蛛了,还令人好吃好喝地供着,今年一定是我。”
周泠扬了扬下巴,胜券在握道:“不巧,我十日前便开始了。”
梨瓷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喜蛛乞巧背后的秘密,哪里想得到有这么多门道。
周滢同情地拍了拍小表妹的肩膀,向她揭露这个世界的真相,“教女红的阮夫子可是说了,谁的喜蛛结网最大最圆,她就送谁一套私藏的绮云绣线。”
阮家在江南有“绣艺之祖”之称,这一套绮云绣线据称可以劈作三十六根丝,即便是最细的丝线,色泽也依旧鲜艳夺目。
虽然两位小姐都没有能将线劈作三十六根丝来刺绣的技法,但若能得阮夫子这套绣线,自然也能得巧名。
周泠与周滢两姐妹互不相让,梨瓷却是听之任之,随它去了。
反正自己也不擅女红,得了也是平白糟蹋东西,不要也罢;至于这乞巧嘛,只要自己日后的夫婿够巧便行了。
她和两位表姐一同用了早膳,带上自己的木匣,三人便一起去了学堂。
阮夫子已经将那一套绮云绣线带来了,五色绣线整整齐齐地摞在檀木盒中,圆细匀净,熠熠生辉。
三人朝夫子行了礼,周滢第一个打开自己的木匣,不过一夜功夫,那喜蛛已在匣中结出了细细的网来,可惜蛛网只得小小一圈,实在不尽如人意。
周泠露出十拿九稳的笑意,将自己的木匣也打开了,只见她还在匣中放了一枚菱芡,那喜蛛围着菱芡织出了又大又圆的网,虽然没有周滢的细密,但若论大小,显然是她胜出了。
她望着周滢笑盈盈道:“承让了。”
周滢不服气,立刻将梨瓷也拉了过来,“小表妹的木匣还没开呢。”
“我?”梨瓷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显然不抱什么希望。
她甚至已经为自己找好了理由,毕竟这只喜蛛是谢枕川的院子里捉的,如果不能结网,也一定是他不够灵巧,不是自己的问题。
她随手打开了自己的木匣,却惊讶地发现里面的喜蛛已经结好网了,蛛网又细又密,大小比起泠表姐的也不遑多让。
周滢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精巧的蛛网,不由得挽住了梨瓷的臂弯,悄悄打探道:“阿瓷,你这给喜蛛吃什么了,蚕茧?”
梨瓷赢得莫名其妙,仔细回想了半天,无辜道:“什么都没有吃呀。”
阮夫子将三人的蛛网都看过,最后自然是毫无争议地将这套绮云绣线送给了梨瓷,笑眯眯地鼓励道:“不错,喜蛛应巧,看来梨姑娘今年的女红技艺也应当有进益了。”
梨瓷手里捧着木匣,颇受鼓舞地点了点头。
阮夫子之前已经教了长短针绣法,今日便来教这几位学生绣花叶瓜果,为了激发大家的兴趣,她还拿来了绮罗和香料,先在手绷上绣好花样,然后再挑选香料,便可裁剪下来绣制成香囊了。
她温声道:“三位姑娘先在心中想好要绣什么,选样既定,便像作画一般,用墨笔在布上临摹出样子,先用回针勾出轮廓,再用长短针绣出花样子来。”
周泠很快便在在绮罗上画出一幅冰梅图来,周滢的动作慢些,也画好了一幅榴花,只有梨瓷别开生面地在上面画出了三个大小不一的圆圈,她嫌线条不够圆润,又描了半天,可称是“越描越黑”了。
阮夫子和两位表姐都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挨个猜她画的是什么。
周泠指着那个最大的圆圈道:“上边圆、下边尖,我猜是荔枝。”
梨瓷小小地张了张嘴巴,没来得及反驳。
周滢指着中间那个又小又圆的圈儿道:“这个画得最好,我猜是龙眼。”
梨瓷的脸红了红,已经不好意思开口了。
阮夫子看着一旁那个中等个头、歪七扭八的圆圈,贴心地为学生打起了圆场,“看来这个便是核桃了,梨姑娘的主意不错,这可是连中三元的绣样,若是嫌麻烦,也可用三颗龙眼来画,备绣线时也要简单些。”
都已经被架到此处了,梨瓷不得不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嗯嗯,荔枝、龙眼、核桃。”
三人瞧见她这反应,自然看出自己猜错了,顿觉好笑起来,只是此刻再问梨瓷她画的是什么,她又紧紧抿着嘴巴,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梨瓷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放下画笔先配了栗色的绣线。
其实她本意只是想画几颗柿子而已,不过现在看来,“连中三元”也不错,反正都是圆圆的,到时候还可以添些荔枝香,挂在自己的床前,一定可以做一个甜甜的好梦。
第53章 探访
◎顺便问问自己上次所托之事的进展。◎
七日之期一过,冯睿才便再次登了广成伯府的门。
自打那两个被毒哑了的绑匪回来复命之后,这两日他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那两个蠢货不仅没能完成任务,反倒让冯家的信符落入了谢枕川手中。冯睿才当夜便令人料理他们,可心中的不安丝毫未曾消减。
谢枕川大约是顾及广成伯府那表小姐的声誉,没有声张绑架之事,可他若是留意到当日一同被绑的徐书翠,再顺藤摸瓜……冯睿才越想越心惊,额上冷汗涔涔。
他今日登门,除了着急捉到谢枕川毁画的错处,也有试探口风之意。
实在是徐玉轩知道的事情太多,如今又落在了濯影司手中,往来的账册虽已焚毁,但他这般小心谨慎之人,一定还留了后手。
冯睿才暗暗咬牙,自己一定要在谢枕川察觉之前,处理掉所有隐患……
“冯大人,冯大人?”为冯睿才带路的小厮奇怪地看着他脸上扭曲的表情,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冯大人,指挥使大人的院子便在此处了。”
“噢,噢,”冯睿才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收敛了神色,抬手叩了叩院门。
不多时,南玄便来应了门,将冯睿才迎了进去。
冯睿才对谢枕川身边的小厮也不敢怠慢,一边走一边道:“有劳这位小兄弟了,不知谢大人这几日心情可好啊?”
南玄语气恭敬却不失疏离道:“托您的福,世子这几日吃好睡好,尤其是七夕那夜您办的灯会,世子可是称赏不已呢。”
原本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客套话,但落在心里有鬼的冯睿才耳中,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狐疑地打量着南玄的表情,试图从中看出些端倪,却见他面上轻松自在,没什么问题,只得暂且将一颗心按回肚子里。
南玄将冯睿才带到了书房门前,禀报道:“世子,冯大人来了。”
沉静的男声自门内传来,“进来。”
冯睿才这才推门而入,见谢枕川正端坐于书案后,手里似捧着一本闲书。
见他进门,谢枕川便放下了书册,抬眼淡淡一笑,明知故问道:“不知冯大人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冯睿才连忙拱手行礼,又双手奉上随身携带的包裹,满脸堆笑道:“谢大人不辞辛劳,跋涉千里莅临应天,实乃应天百姓之幸。下官自作主张备了些许薄礼,皆为本地土产,聊表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这包裹不大,里边装的是一只精心挑选的贴金茶花莳绘漆盒,这金箔锻制是应天特有的工艺,不算贵重,但胜在精巧,作为人情往来的敲门砖正适合不过。
只要谢枕川收下了这只金箔漆盒,后头的那些金丝楠木苏绣双面屏、宜兴窑月白釉瓷器、青水洋红珊瑚摆件……都可以安排上了。
冯睿才算盘打得正好,却见谢枕川已经抬手制止了他,懒洋洋道:“冯大人客气,只是本座暂居广成伯府,此行多有不便,还是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