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放鱼
冯睿才心中一紧,但见谢枕川脸上并无丝毫愠色,立刻对这番婉拒心领神会了,连忙笑道:“下官明白,是下官考虑不周了。”
谢枕川“嗯”了一声,又道:“对了,冯大人上次来访,不是想看那幅苍云子的《观音菩萨像》么?”
他招了招手,示意南玄将那幅做旧了的《观音菩萨像》取来。
见他主动提及此事,语气也无半点不悦,冯睿才又松了一口气。
南玄应声而去,很快便捧着一卷画轴回来,双手呈给谢枕川。谢枕川接过画轴,缓缓展开,正是那幅《观音菩萨像》。
冯睿才来此之前,特地找了书画行家点评了苍云子之作,还寻了先前雅集上见过此画的人来询问细节,可谓是做足了功课,以免自己被伪作糊弄了去。
观音菩萨跣足立于祥云之上,衣带飘举,恣意灵动,先观画色纸张,的确是苍云子真迹;再观画上细节,也一一与那些人所言对应。
冯睿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凑近看了又看,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怎么会?”
谢枕川将画轴挂好,任他打量,语气淡淡道:“冯大人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冯睿才连忙摆手,干笑道:“不、不,下官只是惊叹,世间怎会有如此精妙绝伦的画作!幸好前些时日广成伯府走水未曾毁了此画,不然便是天大的罪过了。”
“冯大人说笑了,”谢枕川眸色渐深,似笑非笑道:“濯影司虽未及戏言所称睚眦必报,本座亦是宽宏大量之人,却也容不得旁人如此僭越放肆。若真有人如此胆大妄为,自当以血偿血,一还一报。”
他嗓音清润澄静,仿佛冰雪消融后山间潺潺流淌的溪涧,却无端端透出一股寒意。
冯睿才听得背脊发凉,总觉得此言意有所指,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赶紧附和道:“自、自是如此。”
他顿了顿,又另起话头道:“谢大人是懂画、惜画之人,想必也擅画,若是下官还有幸能一睹大人的墨宝真迹,那真是不虚此行了。”
“不过粗浅描画两笔,不值冯大人上心,”谢枕川唇边弧度未变,意味深长道;“说来不怕冯大人笑话,本座隐姓埋名之时,曾去书斋里卖过画,冯大人不如猜猜,卖了个什么价钱?”
冯睿才听得一愣,又觉得他话里有话,不由得斟酌道:“谢大人的画作,想必价值不菲。下官斗胆猜……五百两银子?”
谢枕川摇了摇头,悠悠答道:“五十文。*”
“这……”冯睿才一时语塞,很快便愤慨道:“这是什么人干的,简直是有眼无珠!”
南玄在一旁适时补充,“是在西市那家集贤书斋卖的,不知冯大人可曾听闻?”
听见“集贤书斋”四字,冯睿才额上冷汗直冒,他悄悄擦了擦汗,干笑道:“似乎有些印象,只是平日里事务繁杂,一时想不起来了。谢大人不如将此画寄售于我,下官自然会为大人卖得一个合理的价钱。”
谢枕川看起来并不计较那五十文的事情,甚至眉目也舒展了些,淡淡道:“那倒不必,此画已经有主了。”
冯睿才见谢枕川心情似乎好了些,胆子也大了起来,又试探道:“噢,下官忽然想起来了,集贤书斋的那位徐先生,是拙荆的一位小侄,她昨日还朝下官打听,说是家中近来琐事繁杂,亟待徐先生出面料理,偏偏他近日被濯影司带走了。既然是他无礼在先,下官不敢奢求大人开恩,只是能否网开一面,容下官与他说几句话,也好让家人安心。”
谢枕川却眸色一冷,语气陡然沉了下来,“那真是不巧了,濯影司已经查出此人牵扯一桩大案,冯大人既是亲属,还是回避的好。若有要事,本座可代为转达。”
冯睿才又是一阵心惊肉跳,连连摆手道:“还是谢大人思虑周全。为了避嫌,下官就不见了。下官想起府衙里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他说完又匆匆行礼,得了谢枕川的首肯,转身便往外走,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眉头已经拧得如麻花一般。
谢枕川既已直言徐玉轩牵扯一桩大案,恐怕已经有些眉目了,只是不知如今案件查到了什么程度,是否已经牵扯到了自己……若是徐玉轩手里的东西被谢枕川找到了,后果实在不堪设想,他必须要赶快动手了。
见世子的画作成功骗过了冯睿才,南玄长舒一口气,正要回来收画,却见谢枕川正立于画前,抬眸凝望着画中人笑靥,日光落在画纸,又反射在那张俊逸的面容上,蒙上一层如玉的温泽,连眉眼都柔和了几分。
他“嘿嘿”一笑道:“看来世子的画技又有精进了,这幅画苍云子‘真迹’,少说也值三千两银子吧。”
谢枕川唇角微微扬起,却并未接话,他动作轻柔地将画轴卷起,亲自封好装匣,神情视若珍宝,对待真迹也不过如此了。
南玄接过画匣放好,在窗边瞥见了冯睿才远去的身影,幸灾乐祸道:“这位冯大人跑得倒挺快的,好似身后有火在烧。”
“的确是火烧眉毛了,”谢枕川顺着窗外望了一眼,看他如此焦急,想来也不知徐玉轩将账册藏在了何处,漫不经心道:“瓮中之鳖罢了,由他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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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瓷自从在女红课上得了阮夫子的赠礼之后,便备受鼓舞,对刺绣一事兴致高涨,这几日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心钻研自己的香囊。
她在课上画好绣样之后,又请阮夫子帮忙配好了丹霞、缃黄和乌金三色丝线,阮夫子大约也不愿见她糟蹋那套绮云绣线,这几日指导得格外用心,甚至还亲自绣了一幅“连中三元”的绣品赠给她打了个样。
只见巴掌大小的绮罗上绣着三枚果子,绛色荔枝新鲜饱满,足有小儿拳头大小,鳞状的外皮纹理清晰,仿佛能摸到凹凸的质感;缃色龙眼滚瓜溜圆的,像是琥珀一般珠圆玉润;褐色核桃脉络分明,被盘玩得油光水滑。整幅绣品细密自然,完全看不见针脚,彩色的丝线搭配得恰到好处,透出惟妙惟肖的光泽来,几乎能够闻得到果香。
为了契合梨瓷的水平,阮夫子已经尽量绣得简单了些,但仍然远远超出了她的能力,梨瓷捧着绣品看得目瞪口呆,立刻生出望洋兴叹之意。
她又将主意打回到柿子上来,甚至连数量也想偷工减料,“要不……我还是绣两个柿子吧,柿子简单些,就连丝线也是现成的,就用丹霞和缃黄两样,总不会太难吧?”
“小姐先前最多不过绣上两片花叶,如今能绣柿子,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绣春一面劝慰,一面鼓励道:“奴婢也觉得小姐的主意不错,好事成双嘛。”
梨瓷点了点头,将那晚谢枕川画的河灯拿来,“照虎画猫”描了一大一小两个柿子出来,居然比先前好看不少。
她认认真真绣了好几天,总算是勉勉强强将香囊完工了,顺带将阮夫子所赠的绣品也缝制成了香囊,开始挑选香料。
香料的方子自然也是先前就想好的,可她将桂花、白檀、苏合、荔枝壳等几味香料烘烤研磨之后,又稍嫌沉闷了。
要是再添一味茉莉就好了。
梨瓷想了想,决定去方泽院要些茉莉花片添进去,顺便问问自己上次所托之事的进展。
算上阮夫子所赠的绣样,自己正好做了两枚香囊,用一枚香囊换一两茉莉花片和一则消息,怎么算都不是个吃亏的买卖。
第54章 香囊
◎他当然要梨瓷亲手绣的那一枚。◎
七月的烈日高悬,滚烫的风吹过竹林,又被溪面的水汽中和,拂至院中时,总算有了些许凉意。
北铭刚审完徐玉轩的外室和幼子,便匆匆赶了过来,向大人汇报这几日工作的情况。
自从上次得了谢枕川的吩咐,北铭这几日忙得可谓是脚不沾地,先是替濯影司遴选了廉泉书院的一名武学生,然后又来回奔赴二百里前去为素不相识的两人做媒,才刚回来没多久,这几日赶去双峰岗查案的下属也有了回音,将徐玉轩的外室和幼子带回来了,只可惜查无所获。
谢枕川对此早有所料,一边捏开了手里的两枚核桃,一边颔首以示知晓。
北铭退到一旁,心中却有些忐忑,大人这莫不是在捏核桃泄愤吧?
不过很快便有“人”解答了他的疑惑,随着那两枚核桃的硬壳破裂开来,一只锦背白腹的小松鼠听到了那一声脆响的召唤,“吱吱”地回应了一声,然后便三下两下从树上跑到了凉亭里头,甚至一时没刹住,四只小爪子不由自主地张开撑着地,仍然在光滑的石砖上滑了一小段距离才停下。
见谢枕川眉目舒展,眸中似有笑意,北铭这才知道自己想多了,看来大人的心情不错。
只是有日子没见了,这松鼠怎么还在?
南玄正端了一碗杏子过来,看出他和小松鼠之间有一些芥蒂,悄悄道:“自打七夕之后,这几日喂食世子皆不假于人。”
果然,谢枕川有意放慢了动作,那小松鼠立刻手脚麻利地蹿上了石桌,正巧赶上他慢条斯理地从碎壳里捡出完好无缺的两枚核桃仁来,放在石桌上。
北铭又看得心生叹服,能将力道控制得如此精准,看来大人的武艺又精进了。
小松鼠才不会去思考这个人剥核桃为什么不用牙,到底哪种方式更优雅,只知道这是给自己吃的,先抱住一颗核桃仁塞进自己的腮帮子,又赶忙将另一颗核桃仁塞进另一边,两边颊囊都塞得鼓鼓囊囊的了,又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这才“咔咔”地啃起核桃仁来。
说完这句话,南玄便将杏子放在了凉亭的石桌上,只见官窑青瓷葵口碗里头装满了足有鸡子大小的黄杏,表皮光滑鲜亮,又透着一似沁红,宛如血玉一般。
这是产自鳌山的玉杏,产量过分稀少,甚至都不能上贡,是莱州府的友人承过大人的恩情,每年按时送来的节礼。
旁人做梦都稀罕不来的东西,谢枕川却早已经司空见惯了,他随手拿起一颗黄澄澄的果子,往那只小松鼠的面前晃了晃,“咔咔”的声音立刻停了下来,小松鼠装作自己嘴巴里什么也没有的样子,虔诚又熟练地朝谢枕川拜了两拜。
梨瓷进门之时,正巧便看见谢枕川懒洋洋地坐在凉亭的吴王靠上,白皙修长的手里拈着一枚明黄里透着酡红的果子,慢悠悠地喂那只锦背白腹的小松鼠。
“谢大人,”梨瓷一看见有吃的,语气不自觉就兴高采烈起来,她跨过门槛,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又明知故问道:“你们在吃什么呀?”
不看则已,一低头,她的眼神便粘在那只手上看不动了,那颗果子圆实朗润,却不及他微屈的指节匀净;色泽便透着明艳香甜,却不及他白皙修长的十指如玉。
小松鼠留意到她的视线,连忙护食地伸出两只前爪抱住那果子往怀里揽,没抱动;又用后爪蹬着桌面使劲拽了拽,又没拽动,急得“吱吱”大叫起来。
谢枕川垂眸看它一眼,小松鼠立刻乖巧地噤声了,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像是某人贪吃的眼神。
他这才松了手,降贵纡尊地将那玉杏递给了它,又将那只官窑青瓷葵口碗往前推了推,“友人所赠的杏子,它似乎很喜欢,阿瓷要不要也尝尝看?”
小松鼠虽然不会点头,但爪子还在诚实地抓着玉杏往嘴里塞,只是颊囊里实在是塞不下了,它便抱着这颗足有自己脑袋那么大的玉杏,从尖尖的地方一点一点啃了起来。
酸酸甜甜的果香在空气里迸发开来,引人垂涎,梨瓷半点也未察觉这一人一松鼠之间的较劲儿,毫不犹豫在小松鼠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将带来的东西随手搁下,也挑了一枚杏子吃了起来。
谢枕川微眯起眼,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是两枚缟色绮罗所绣的香囊,里边已经填好了香包,面上分别绣着“连中三元”和“好柿成双”。
“连中三元”上的荔枝、龙眼、核桃皆是针脚细腻,生动自然,另一枚便相形见绌了,只能勉强辨认出柿子的形状,哪枚香囊绣得更用心些,便一目了然了。
南玄也偷偷看了一眼,心道不妙,偏生是三枚果子,又是连中三元,梨姑娘还一个字都没说,只怕已经戳中了世子的肺管子了。
谢枕川面无表情,只眸中渐渐积起一片郁色。
当梨瓷吃完那枚玉杏时,亭中气氛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谢枕川抿唇不言,北铭和南玄也都静静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不存在。
只有她和小松鼠浑然未觉,一个还在吭哧吭哧地吃果子,另一个则自顾自地道:“我近来做了两枚香囊,但是觉得香方沉闷了些,想着谢大人见多识广,无所不通,想听听大人的见解。”
南玄死死地低着头,心头只道:这香方再闷,恐怕也没有此间氛围沉闷了。
谢枕川并未作答,只是伸手取来了那枚绣着“好柿成双”的香囊。
长约三寸的香囊,落在那双清贵端雅的手中,便显得小巧玲珑起来,他并未着急嗅闻,而是握在手中细细打量一番,他也不知自己在较什么劲儿,偏生想要寻出它比之另一枚香囊的独到之处。
论材质、论香方,两枚香囊并无二致;若论绣工、论配色,便更无可取之处了。他又将那枚香囊调转过来看,背面竟是连片叶子也无,几乎把“敷衍了事”写在了明面上。
南玄猜想,梨姑娘应是先绣了这两枚柿子来练手,等到技艺进步了之后,又精心绣制了那幅“连中三元”出来。
赶在世子把自己气死之前,他冒死问道:“梨姑娘,这两枚香囊可都是你亲手做的?”
他在“都”字上加重了语气,一边问,一边拼命朝梨瓷使眼色,赶紧说不是,赶紧说不是。
梨瓷并未看懂他的眼色,但似乎感受到了他急迫的心情,实事求是道:“这枚绣甜柿的香囊是我亲手做的,另一枚则是教女红的夫子绣给我的范例,只里边的香包是我缝的。”
眼看世子的脸色好看了些许,南玄暗中舒了一口气,却又听得北铭不解道:“梨姑娘说笑了,这枚香囊上分明绣着荔枝、龙眼和核桃,如何给柿子示范呢?”
……
凉凉的眼风扫了过来,南玄恨不得伸手捂住北铭的嘴把他闷死。
这里已经有一个愚直的了,梨瓷却更为迟钝,憨憨答道:“我原本也是打算绣这个纹样的,嗯……反正它们都是圆圆的,差不多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南玄已经脑补出鼓起勇气看了一眼世子的脸色,只见他不带笑意地勾了勾唇角,眼中墨色沉沉,已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好在梨瓷又及时开口驱散了云雨,“香方也是我亲手调配的,有镇静舒缓、理气安神之效,谢大人若是喜欢,不如也挑一个吧?”
赠遗香囊,自古多有定情之意,但梨瓷眼中却毫无波澜,就像是与人分食了一枚杏子——不,分杏时她大概还会犹豫片刻,再挑个稍小些的递出去。
谢枕川眼中极快地划过一抹情绪,分不清是庆幸还是怅然。
他当然要梨瓷亲手绣的那一枚。
只是他微微颔首,承了这片好意之后,又不露痕迹地瞥向桌上更为精致的另一枚香囊,忆起她方才所说“也挑一个”。
绣得惟妙惟肖、寓意着“连中三元”的荔枝、龙眼、核桃,大约是每个读书人至高无上的梦想。
呵,可惜本朝开国以来,便无这样的先例,连中三元,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微风轻拂,吹来一阵清新甜美的香气,除了梨瓷所配的香方,还隐隐有回青橙花气息。
这香囊能否理气安神还有待商榷,但谢枕川已然沉下心来,朝她扬了扬手中那枚“好柿成双”的香囊,镇定自若道:“那我便笑纳了。”
大概是七夕那夜见谢枕川画了河灯,梨瓷对他的选择并不意外。虽然是自己亲手绣的香囊,她也丝毫未觉不舍,反正还有一个嘛,而且还是绣得更好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