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放鱼
徐书翠期待地点了点头,“我想要绣蝴蝶,还有很大的彩花。”
“好,绣个蝶穿牡丹如何?”梨瓷一边附和,一边将那件藕荷色的短衫取了出来,和徐书翠商量好了花样后,她便拿着衣裳走到门外,递给了谢枕川。
谢枕川接过衣裳,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布料,看似寻常棉布材质,触手却更为厚重几分,整件衣裳素净无饰,留有大片大片的空白,也怪不得徐书翠不喜欢。
他眸中微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深意,随即恢复如常。
梨瓷又替徐书翠理了理裙摆,总算梳妆整理完毕了,她轻声问道:“书翠,你娘亲近日如何?她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徐书翠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有些闷闷的:“娘亲前些时日便总是哭,我上次还乱跑被人抓走,惹她伤心,她精神便更不好了,也不和我说话。我有时候想爹爹,可是娘亲说爹爹有事,要很久才能回来。”
梨瓷在心中悄悄叹了口气,想到一会儿还要对徐掌柜解释的事,更觉棘手了。
“没事,书翠很快便长大了,可以照顾好娘亲的,”她将那一匣子玉杏递给徐书翠,“姐姐今日带了很甜的杏子来,我去和你娘亲说说话,书翠在这里吃杏子好不好?”
徐书翠点了点头,咬了一口澄黄的杏子,孩童脸上天真的愁云立刻便被沁甜的汁水驱散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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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徐书翠安顿好后,梨瓷和谢枕川又去寻徐掌柜。
梨瓷先前还想得好好的,可身处其中时,难免又有些不安,没忍住小声问道:“谢大人,一会儿见到徐掌柜,我该如何劝解她呀?”
谢枕川神色从容,“如实告知便是,她眼下最为担心的应当是自己和女儿是否会受牵连,既然她对此案并不知情,大可宽心。”
梨瓷点点头,心中稍安。她最担心的便是此事,既然谢枕川如此说,她便也放下心来。
“至于徐玉轩豢养外室之事,”谢枕川停下脚步,目光微沉,循循善诱道:“入赘之人难免心思不纯,有所图谋,让她也不必因此灰心丧气。日后若想再行嫁娶之事,也不必拘泥于赘婿的名头,两个人把日子过好了便是。”
梨瓷眉头微蹙,坚持道:“可是徐玉轩入赘时,未必有所图谋啊,两人是青梅竹马,徐掌柜当年为了向徐玉轩表露心迹,可是倾其所有才感动了他,又是历尽磨难才走到一起,两人自然是真心实意的。”
谢枕川却不以为意,淡淡道:“那便是他思虑不周,还没有想好自己能否接受入赘,便一时冲动应下此事,又出尔反尔,最后自食恶果。”
梨瓷并未应答,只是表情若有所思。
谢枕川眸光微微一亮,唇角轻扬道:“阿瓷也觉得我说得有理?”
梨瓷点了点头,道:“的确受益匪浅,如此看来,才学、家境都是其次,还是得找个品行端正、真正心甘情愿之人入赘,哪怕庸碌些也无妨。”
……谢枕川一时无言,自忖是否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两人行至了画室前,房门虚掩着,隐约还能听见其中翻找东西的声音。
梨瓷轻轻叩门,柔声道:“徐掌柜,是我,梨瓷,我和谢大人今日过来看看书翠。”
隔了许久,房门总算打开了。
“谢大人,梨姑娘,”徐掌柜眼中满是茫然与疲惫,声音也沙哑,“是关于案子的事么,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谢枕川对她的反应早有所料,语气淡淡道:“本座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濯影司既然护得住你们一次,自然也护得住两次。”
徐掌柜苦心遮掩的心思被人拆穿,眼泪瞬间涌出,讷讷解释道:“那日书翠被人绑走,我便知道那是警告,我夫婿虽然对我母女二人极好,他若是当真做出那等事情,自该承担罪责,可稚子无辜啊!”
谢枕川扫了一眼画室内凌乱不堪的画作、摞得有半人高的账册,还有算盘上不断累积的算筹,不紧不慢道:“所以徐掌柜还是觉得,徐玉轩是清白的?”
徐掌柜沉默了,她这些时日把自己关在画室内,就是想要暗中找出徐玉轩与此案无关的证据,可她越查,便越是触目惊心。
徐玉轩的账面做得漂亮,可旁人也许看不出来,可她作为掌柜,自然知道自家生意有几斤几两,只是不知那些不翼而飞的银两去了何处。
梨瓷原本还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见她如今仍受徐玉轩的蒙蔽,反倒觉得知道真相而死心也是一种解脱。
她便直言道:“徐掌柜,我们此番前来,是另有一桩要事要告知。你知不知道,徐玉轩在外还养了一房外室?”
徐掌柜颇有些艰难地眨了眨眼睛,声音颤抖,“外室?”
梨瓷点了点头。
徐掌柜忽的笑起来,“弄错了,这一定是弄错了,玉轩待我极好,怎的会置外室呢?”
她很快又找到了支撑自己的理由,语气急促道:“你们是来套话的吗,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再折磨我了。”
梨瓷见她不信,只好慢慢同她解释,“徐掌柜,你别急,方才谢大人已经说了,你对此案并不知情,也未曾享用过赃款,书翠更是无辜,会赦你们无罪,你不必担心。”
她一番轻声细语,令人忽觉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徐掌柜的眼泪“唰”地流了出来,哽咽道:“多谢谢大人,多谢梨姑娘。”
梨瓷将自己的帕子拿给她拭泪,又过了好一会儿,见她情绪稳定些许了,自己又犹豫道:“那……外室之事,我还说吗?”
徐掌柜擦了擦红肿的眼眶,“梨姑娘,先前是我失态了,你说吧,我受得住。”
梨瓷只好又将此事说了,“……那一房外室,就置在此处前往淮安府高舍乡的路上,已有五六年了,他有时自言回乡看望母亲,便是去那外室那里了。”
徐掌柜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半晌才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玉轩他怎么会……”
梨瓷顿了顿,只好继续道:“他还与那外室育有一子,如今已经五岁了,姓于。”
若说先前还有些疑虑,此话一出,徐掌柜已经信了大半,只是还忍不住为徐玉轩开脱,语气激愤道:“是了,那老太婆原就不满我和玉轩无子,书翠还跟我的姓,怪不得还将那外室置在去高舍乡的路上,一定是她从中作梗,一定是的!”
见她情绪记得,梨瓷连忙握住她的手,轻抚了抚她的背,安慰道:“徐掌柜,你冷静些。”
徐掌柜仍陷于郁愤之中无法自拔,紧紧地捏着梨瓷的手,莹白细腻的皮肤上很快便被箍出红痕来。
谢枕川冷冷开口道:“徐玉轩行事小心谨慎,于老太太对此亦不知情,甚至从未见过幼孙一面。”
此话锋利如刀,毫不留情地斩断了她最后一丝幻想。
徐掌柜万念俱灰,下意识地松了手,边哭边笑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竟然瞒下我们所有人做了这么多事。亏我还以为……”
自己一直信任、深爱的夫婿,竟然瞒着她在背后做了这么多事。
“徐掌柜,你振作些,徐玉轩已是无可救药了,但书翠还小,她还需要你,”梨瓷仍在轻拍着她的背,温声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查明真相,早些将背后之人送进大牢,才能保护书翠。”
徐掌柜又哭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恢复了情绪,她擦干眼泪,眸中闪过一丝决然,“实不相瞒,自书翠被绑之后,我心中也有怀疑,这几日翻了好些账目和画作,发现的确有许多对不上的地方,只是我也不知那些银两去了何处。”
“这些账目,还请徐掌柜协助濯影司理好,做个见证。”谢枕川语气优游自若,却自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压迫感,“本座还有一事要问。”
徐掌柜心中一紧,哪里还顾得上悲春伤秋儿女情长,惴惴不安道:“谢大人明察秋毫,民妇和小女心中感激,自当坦承。”
谢枕川将方才那件藕荷色棉布对襟短衫递了过去,“这件衣裳,你可曾见过?”
徐掌柜将衣裳接了过来,点点头,“这是我家夫、徐玉轩在三年前找人为书翠裁制的衣裳,书翠不爱穿,后来个子也长高了,我还说要扔了,徐玉轩却说这用料精贵,改改还能穿。”
“我当时还想,这棉布哪有什么精贵不精贵的,但爱惜东西总是好的,便也由他去了。”
梨瓷虽然刚刚见过了这件衣裳,此刻也不免好奇地凑近了些,伸手摸了摸,的确是普通的棉布嘛。
谢枕川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这可不是普通的棉布,而是产自越嶲郡的火浣布。”
第58章 证据
◎凿凿有据,铁证如山。◎
“火浣布?”
梨瓷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布料,不由得问了一句,徐掌柜更是茫然,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谢枕川耐心解释道:“此布不惧火烧,浣之必投于火,故得此名。投入火中,布则火色、垢则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凝乎雪。”
徐掌柜闻言,不免神色黯然,“书翠不爱穿这件衣裳,的确未曾浣洗过。”
“不如我们亲试一二?”梨瓷立刻好奇起来,甚至天真地幻想道:“没准徐玉轩便将关键的证据写在了这块布上,用火引燃时,上面的字迹便会显现出来。”
徐掌柜也想了想,慎重道:“这火浣布极为厚实,会不会是缝在衣裳布料里头了?”
谢枕川将这件短衫在桌面上平铺开来,“此等厚薄的确是火浣布的材质,并无夹层。徐掌柜,劳烦你取个炭盆来。”
徐掌柜连忙转身去取炭盆,不一会儿便将炭盆端来了,里边的炭火烧得通红,不时有火星崩裂之声。
谢枕川将那件短衫投在里边,火浣布一触火,立刻变成了明亮的赤焰色,仿佛融于了火中。
梨瓷还是第一次见这等奇景,不由得眼前一亮。
片刻后,谢枕川又将衣裳取出,轻轻一抖,那在火里烧过的衣料竟然连半点焦黑也无,只是不知何时,原本衣料上的藕荷色已经褪去,整件衣裳雪白如新,只可惜衣料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梨瓷惊叹之余,不免又有些失望,“怎么会呢,难道是我们猜错了,证据不在这件衣裳上?还是字迹已经被烧掉了?”
她越说越心虚,生怕是因为自己想看热闹而误了大事。
“未必,”谢枕川依旧从容不迫,修长的手指轻点了点布料上一大片空白之处,“徐玉轩不会平白无故为女儿裁制这么件衣裳,明火最多不过烧去表面浮灰,但火浣布质地特殊,若以特殊的丹液书写于其上,渗于其中,火烧亦不显痕迹。”
梨瓷立刻明白了,转头向徐掌柜问道:“徐掌柜,书斋里可否有什么特制的墨汁?”
“这……”徐掌柜仔细思索了一番,一时竟答不上来。毕竟是书斋,店铺中光是画锭都有十数种,若再加上墨锭,便更是数不胜数了。
“不必如此麻烦,”谢枕川那双狭长凤眸微微上扬,依旧气定神闲,“若只是想要不露痕迹地记载证据,寻常布料也可。徐玉轩如此大费周章,除了担忧书斋意外走水,恐怕也是思及有人做惯了杀人放火、毁尸灭迹之事,才特地用了火浣布这等千金难买之物。”
梨瓷想起华茂园的那场火,同仇敌忾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徐掌柜,那此处可否还有什么不畏火的物件呢?”
徐掌柜想了想,“书斋里大多是笔墨纸砚,莫非是藏在砚台里了?只是这砚台的数量也不少,一时难以分辨。”
梨瓷脑子里忽的划过一个闪念,只是快得抓不住,只好又问,“那会不会是被徐玉轩随身带着呢?”
谢枕川道:“濯影司已经搜过徐玉轩的身了,不曾搜出什么可疑之物,若是每日随身携带,难免有人以物识人,他这等时常奔走钻营之人,自然忌讳。”
徐掌柜也道:“他的确没有这样的习惯,就连荷包也是时常更换的。”
眼看事情又要陷入僵局,梨瓷只好道:“那要不我们还是先从书斋的砚台寻起,兴许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谢枕川略一思索,悠悠道:“也不必非得不畏火,徐掌柜不如替徐玉轩想想,若是书斋起火,有什么会是他一定要带出去的?”
徐掌柜愣了愣,低声答道:“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若是我,只要书翠安然无恙便好。若是徐玉轩……此人心思善变,我已经无从得知了。”
经她这样一说,梨瓷总算是抓住了那个闪念,“徐掌柜,你先前不是说过,曾经赠给徐玉轩一支毛笔作为你们的定情之物么,会不会是那支笔呢?”
徐掌柜苦笑一声,“梨姑娘说笑了,徐玉轩这等见异思迁、狼心狗肺之人,如何会在乎此事呢?”
谢枕川却转眸望向梨瓷,深潭似的眼眸里浮起一丝清浅的笑意,“阿瓷说得有理。”
徐掌柜面露不解,就连梨瓷也睁大眼睛看向他。
“徐玉轩未必在意,”谢枕川微微颔首,声音沉定道:“可徐掌柜自是不同。”
徐掌柜一愣,好半响才反应过来谢大人此言之意。
书斋里都是易燃的书画纸张,若是徐玉轩在时起火,他自然会带这只笔出去,还能给他重情重义的好名声上又添了一笔。只是他时常以送货、回乡等名义在外奔走,是自己留在书斋看店,若他不在时突发大火,自己便是折了半条命,也要将两人的定情之物带出去的。
自己和女儿,也不过是他谋算中的一环罢了。
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不知自己愣了多久,总算是回过神来,起身去取。
很快,徐掌柜就带回了一只笔匣和一大碗清水。
毛笔安静地躺在木匣中,笔头洁白如雪,甚至还未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