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放鱼
梨瓷裹着一件白狐裘斗篷,带着同色观音兜,巴掌大的小脸笼在绒绒的狐狸毛里,便是看不清面容,也能叫人觉出是位遗世而独立的佳人。
众人纷纷噤声,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对这美貌的亵渎。
梨瓷早已经习惯了被人围观打量,径直进了院门。
见人走远了,又有几个长舌的开始议论:
“这等容貌,怪不得要来京城攀高枝呢。”
“长得貌美又如何,商贾出身,最多也不过是抬了做妾罢了。”
“做妾还不是有讲究,你家老爷的妾室,和皇帝老人家的妾室,那能一样吗?”
此人话音未落,只听得“哗啦”一声,一盆清水自门内泼洒而出,一个身材高大、英姿飒爽,作护卫打扮的女子探出头来,她神情严肃,一板一眼道:“对不住了,此处正在洒扫,我家主人喜好清净,实在见不得污浊。”
“诶,你怎么说话的呢?”
大冬天的,那长舌妇被泼了一身水,立刻便要上前理论一番,她还未来得及施展一身本领,金漆大门重重一闭,隔绝了尘世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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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瑄比梨瓷来得稍早些,府内事务已经料理妥当了,还替妹妹物色好了那名叫做“裕冬”的女护卫。
裕冬的身手很不错,对付三五个寻常男子也不在话下,梨瑄付了高昂的佣金,叮嘱她要将梨瓷身边那些不怀好意的男子看好了,务必护得妹妹周全。
他带着妹妹去看她的院子,特地屏退了左右,压低声音与妹妹说着谢枕川的“坏话”,他也是今日才得知,谢家竟有这样一段过往。
十八年前,先帝已经病入膏肓了,膝下却只有嘉宁公主一人,最后迫不得已,从宗室里过继了一个远房的侄儿,立为太子。
为保皇室血脉,他亲自操持了继子与嘉宁公主之女谢清许的婚事,并令其发誓日后须得册立与谢清许的嫡子为太子。
不久后先帝驾崩,如今的皇帝继承大统,在信国公与嘉宁长公主的助力下坐稳了皇位,也曾与谢清许度过一段少年夫妻的纯真时光,只是羽翼渐丰后,便渐渐生了二心。
伴君如伴虎,谢家不仅不敢居功,为了打消皇帝的戒心,信国公甚至急流勇退,早早解了兵权,可皇帝仍旧置若罔闻,不仅将自己的青梅王姜召进皇宫,立为贵妃,其父王丘也鸡犬升天,官至首辅,好在皇帝正直富强之年,不管是皇长子也好、嫡次子也罢,如今迟迟未立太子。
谢枕川便是在此时横空出世,挽狂澜于既倒,硬生生将王、谢两家拉回了势均力敌之势。
这些可都是皇家秘辛,也难为梨瑄能够打听清楚。
他知道自己说的都是掉脑袋的话,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又担心妹妹听不懂,干脆总结道:
“在这等境遇下长大,还能功成事立,谢枕川*定是个心思深沉、阴险狡诈之人。”
“这场夺嫡之争,王、谢两家迟早要鱼死网破,咱们普通人家,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他看着妹妹那双清澈明媚的眼睛,忽觉无力,“你听懂了吗?”
梨瓷用力地点点头。
梨瑄不太相信,“那你复述一遍。”
梨瓷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声音软软的,眼睛眨也不眨道:“在这等境遇下长大,真的很可怜。”
……
梨瑄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他还要再说点什么,听得自己的心腹小厮在外面禀报,“少爷,有人来访。”
他一时不耐,“不见。”
那小厮又道:“少爷,是谢大人。”
梨瑄更不耐烦了,不是早就说好,东西要收,人来就说不在的么?
他拉开门,正要问问怎么回事,那小厮压低声音,“还有嘉宁长公主。”
梨瑄的表情立刻僵住了。
夭寿了,现在说自己不在家还来得及么?
【作者有话说】
我们小谢就是在这么严苛又别扭的环境下长大的……不过没关系,妹宝包治百病!
第69章 眨眼
◎娇俏可爱得有些过分了。◎
前一刻还在小声蛐蛐的大人物,下一刻就亲自登门拜访来了,任谁知道了心里都会有些发虚,梨瑄也不例外。
除了心虚,他更是左思右想,仍然想不明白嘉宁长公主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毕竟自己昨日才与谢枕川约法三章,定然不会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亲事,莫非是冲梨家来的?
梨瑄朝小厮道:“你便称我病了,不便见客。”
那小厮忙不迭地去了,很快又回来禀报,“长公主说无妨,她今日是来见梨姑娘的。”
……
早知如此,便不称病了。
梨瑄又仔细考虑了一番,据闻嘉宁长公主脾气宽和,亦无争强好胜、勾心斗角之意,便是小瓷自行宴客,招待不周,想来也不会计较的,也正好让他们知晓妹妹并无做冢妇的手腕。
他便转头看向梨瓷,“小瓷,若你今日单独去见客,可做得来否?”
梨瓷点点头,想当然地应下了此事,“可以呀。”
不就是倒杯茶、再说说话的事么。
见梨瓷如此心大,梨瑄也不再向妹妹多交代些什么,只是笑了笑,“那哥哥便回房‘养病’去了,此时便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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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宁长公主的仪仗浩浩荡荡地驶入朱雀大街,方才临街的那些牛鬼蛇神便纷纷闭嘴了,个个都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回去禀报自家老爷夫人,这新邻居可不得了,搬来的第一天,长公主便亲自登门为其站台,惹不起惹不起!
方才那出言不逊的婆子更是悔得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打定主意日后出门都绕着梨府走,莫要让人认出来了。
梨瓷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她先去了厅堂,朝绣春吩咐道:“沏一壶白毫银针来,再要一碟透花糍、一碟莲蓉酥、一碟玉润糕。”
“啊?”绣春有些犹豫,这都是小姐自己爱吃的东西,也不知合不合那长公主的口味,“要不要再换些别的茶点,府里也做了些云腿饼和八珍糕,小姐喜欢吃的,自己留着不好么,少爷那里还私藏了些顾渚郎家送来的顾渚紫笋……”
“既是贡茶,想必长公主也喝腻了,”梨瓷理直气壮,她才不傻,若不是长公主来访,哥哥绝不会允许自己吃这些甜丝丝的点心,“既然是恕瑾哥哥的母亲,想来口味也与他差不多,自会喜欢的。”
绣春只得作罢,下去吩咐茶点去了。
裕冬则陪着小姐前去迎客,她慢步走在梨瓷身侧,悄声道:“小姐,顺天府里的贵人规矩多,格外讲究男女大防,奴婢知晓您和谢大人关系亲近,一会儿最好还是装得生疏些。”
梨瓷点点头,难得有些正经模样,“我省得。”
两人来到府门前,朱红色的轿帘一掀,露出一张雍容华贵的面容来。
嘉宁长公主缓缓下了轿,目光落在檐下的少女身上,只见她身着一身杏色缂丝丛兰纹大襟窄袖温襦,生得花容月貌不说,那双眼睛像是林中小鹿一般,清澈灵动,纯净无垢,倒是个难得的可人儿。
梨瓷依照礼数盈盈下拜,"民女见过长公主殿下。"
她又悄悄看了一眼谢枕川,他今日着了身暗紫银纹的云锦圆领袍,清逸严整,衣袍上一丝褶皱也无,那双凤眸便是与长公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清贵无双。
谢枕川已经令人知会过她,不太担心梨瓷露出马脚,只是回望她一眼,便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
“不必多礼。”嘉宁长公主含笑点头,余光瞥见自家儿子正站在一边,神色淡漠,对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那梨姑娘也没有要向谢枕川行礼的样子,只是引着两人入席。
嘉宁长公主自然是上座,梨瓷乖乖坐在长公主下首右边的位置,谢枕川正好在她对面。
绣春上来奉茶,厅堂里安安静静的,只听闻茶水流淌之声。
梨瓷是第一次招待这样的贵客,还要与谢枕川装得半生不熟的样子,她却一点儿未曾拘束紧张,反倒觉得京城的规矩虽多,但也十分有趣。
在长公主看不见的地方,她悄悄地朝谢枕川眨了一下眼睛。
她左边的那只眼睛圆溜溜睁着,另一边眼睛却如蝶翼般快速扑闪了一下,望向他的那双眉眼仍然弯弯的,娇俏可爱得有些过分了。
谢枕川似无所觉,面无表情地端起茶盏,只是刚抿了一口便皱起眉来,显然是烫着了。
嘉宁长公主才闻了茶香,抬头便见谢枕川眉心微蹙,似是不悦,不由得轻声问了句,“怎么了?”
茶汤滚烫,舌尖的灼意似急流般弥漫开来,心中被蝶翼扇起的涟漪却还未散去,谢枕川放下茶盏,面不改色道:“无事。”
嘉宁长公主便也不再多问,将注意力转回了梨瓷身上。
她抬手示意侍女们奉上锦盒,温声道:“听闻梨姑娘身子抱恙,吾儿特意为你去寻了些需要的药材,还有些是宫里特制的补药,你且收着,好好调养一番。”
梨瑄先前已向梨瓷提过此事,她知道这盒子里装的是能够解“噬月”之毒的药材,便从善如流地收下了,规规矩矩地道谢,“多谢长公主殿下关怀,民女如今食甘寝安,也算是无碍了。”
说到“食甘”二字,她又转头看了一眼绣春,示意她快些上点心,眼神里满是期待。
见梨瓷身中奇毒还如此坦然自若,更无半点挟恩图报之意,嘉宁长公主越发觉得这姑娘率真可爱起来,又真心实意地关切几句,“不知你家中长辈身体可还安好?今日登门拜访,听闻令兄身体抱恙,可要本宫差御医来看看?这些个庸医,治奇毒是不能的,寻常病症也还算勉强。”
梨瓷一一作答,“回长公主,家中长辈身体康健,哥哥不过是初到异地,略有不服之症,并无大碍。”
这些不过是寻常问话,谢枕川见她应对都得当,便也镇定自若饮起茶来——总算未烫到了。
嘉宁长公主点点头,又问了几句,“来这京城可还习惯?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
“久闻京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民女虽是初来乍到,但也觉得处处新鲜有趣,日后定要好好见识一番,”梨瓷说的都是真心话,又一本正经道:“先前在广成伯府里读过《四书》,近来闲暇,未曾读书,只作了消寒图消遣。”
这番话实在是出人意料,当下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便是京中那些书香门第出身的贵女,多半也只道自己读些诗词歌赋,从未有梨瓷这般坦诚的,嘉宁长公主也未看出她是个半吊子,只觉她蕙质兰心,心迹双清,心中愈发喜爱了。
听见梨瓷这番大话,谢枕川端着茶盏,庆幸自己方才未曾喝茶。
嗯,《四书》自然是读过的,不然如何做出《论入赘之裨益》这等惊世骇俗的文章来,只是读得如何,便另说了。
他漆黑的眼眸里漫上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来,似是氤氲的茶雾。
两人说着,绣春已经将茶点端了上来,正是按照梨瓷先前的吩咐,一碟透花糍、一碟莲蓉酥、一碟玉润糕。
梨瓷眼前一亮,有了茶点,她便不大愿聊天了,热情地邀请长公主喝茶吃点心来。
长公主喝了一口茶,更以为梨瓷是个风雅之人,颔首道:“这雪后的白毫银针,的确是甘甜爽口,别有一番风味。”
梨瓷只是喜这白毫银针蜜香如糖水,也以为遇到知音,连连点头,又咬了一口透花糍,软糯的豆沙馅在舌尖弥漫开来,绵软甜适。
被兄长盯得太紧,她已有半年未曾吃过点心了,长公主万岁!
她在心里欢呼一声,顾不上答话,只是笑眯眯地抿着豆沙馅,想要将那份甜蜜抿化在舌尖,欢畅之意几乎要从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溢出来,瞧着便让人欢喜。
这三样茶点一端上来,谢枕川便看出了梨瓷的心思,只是当着母亲的面,不便拆穿她,只好也拈来一块透花糍吃了。
哼,这一碟透花糍,少说放了三勺石蜜。
他冷着脸,又尝了一块莲蓉酥。
这个,至少五勺。
谢枕川又拈来一块玉润糕吃了。
只有这玉润糕还勉强可用些,到底是自己改良过的方子,不过放了一勺石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