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放鱼
徐梦舒并未着急起身,而是又仔细带上护甲,在琴案端坐片刻,待掌声终了,这才缓缓起身,脸上已经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
纵然是周滢这般不通琴艺的人,也能看出徐梦舒琴艺了得,她不由得拉住梨瓷的手,壮士断腕般道:“阿瓷,要不还是我替你去……”
她后面的话没讲完,但心中已然做好了丢脸的准备。
梨瓷笑了笑,“滢表姐不必替我担心,这《阳春》我正好习过的,且容我一试罢。”
“……好吧。”
周滢选择了相信小表妹,只是心中实在没法不担心,她望着梨瓷前去漱风亭的背影,甚至觉出几分悲壮来。
亭边的人群不住地小声议论:
“不愧是殿阁大学士的女儿,真真是引人入胜,我看已经不用比了。”
“那位姑娘还未献艺呢,此话未免言之过早。”
“什么呀,我若是她,便在此刻装晕,恐怕丢的人还少些。”
……
周滢气红了脸,有心要为梨瓷争辩,但又怕引来更大的纷争,只好作罢。最后是嘉宁长公主身边的那位女官轻咳了一声,烦杂的人声总算立刻消停了。
轻按琴弦,琴音乍起,竟又是《阳春》。
徐梦舒的脸色顷刻变得煞白,她怎么敢,她怎么也敢弹《阳春》?!
但是很快她便知道了。
只见梨瓷细白纤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拢慢捻,好似冬日初融的冰脉,泠泠淌出一湾春水来。
除却炉火纯青的技法,充沛饱满的情感,她还有一样徐梦舒没有的东西,那便是天赋。
徐梦舒紧紧地咬着下唇,在心中安慰自己:无妨,好在自己早做了准备,她一定赢不了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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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贵妃一贯不爱凑这些有小姑娘的热闹,见众人散去了,便将自己的儿子拉到跟前来,悄声道:“本宫听闻信国公有意与岑家联姻,此事你可知晓?”
褚萧和一脸不耐,“知晓又如何,不知晓又如何?”
“如何?”惠贵妃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外祖是内阁首辅,舅舅任吏部尚书,若是能将兵权弄到手,你的储位,便无后顾之忧了。”
褚萧和满不在乎道:“褚萧懿不过七岁,黄口小儿,如何与儿臣相争。”
“那你就眼看谢家势大?不行,岑沁嫁给谁也不能嫁给谢枕川!”
惠贵妃早有谋算,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递给褚萧和,低声与褚萧和叮嘱了一番,又道:“你父皇不愿你娶高门贵女,本宫却咽不下这口气。既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两情相悦,他总无话可说。”
褚萧和接过那只青釉瓷瓶,指腹摩挲着瓶身冰裂纹,唇角掠过一丝玩味。
惠贵妃放心不下,再三叮嘱道:“偏殿暖阁,你可记得了?”
“这琴声吵得我头疼。”褚萧和按了按太阳穴,面露一丝暴戾之色。
他并未答话,只是握紧了那枚瓷瓶,大步出了正厅,循声而去。
【作者有话说】
发现自己把来京的表姐写错了,应该是周滢才对,现已更改。
btw明天可能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更新[垂耳兔头]
第74章 箫声
◎琴箫好似心有灵犀一般,临场谱出新意。◎
初闻那曲《阳春》,不过是靡靡之音罢了,褚萧和并不以为意,但不知为何,第二次奏响时,琴声竟能轻易挑动人的心弦。
越往外走,琴音越发清悦动听,不由分说地要抚平世间躁郁、忧闷,只余轻舒和畅之意。
褚萧和紧蹙的眉头压得更低了些,他倒要去看看,是谁人在此地哗众取宠。
一声动,漱风亭下皆静,四座无言。
从琴弦上拂过的不是指法,而是春风,琴声所到之处,春草新绿,群芳开尽,香风满怀,绿意悠悠,闻者已经置身于三月春景之中,同游赏花,踏青,戏水,斗春草、放纸鸢……
褚萧和站在人群外,冷眼看众人皆醉,比起魅惑人心的琴音,他还是对抚琴之人更感兴趣。
他抬眸望去,只见漱风亭琴案前有个纤细高挑的女子身影,有风吹动轩窗纱幔,便显露出真容来,一双眼睛比那朵青龙卧墨池更为黑润,肌肤雪白胜过昆山夜光,颊边上一抹淡淡的粉雾,柔嫩更甚赵粉。
褚萧和也未觉得意外,能够唤动春风,自然应当是花神。
众人或醉于琴音,或溺于美色,只有徐梦舒如愿以偿地发现了梨瓷的困境。
不,兴许还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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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闱将近,原定的主考官因牵涉江南科举弊案被罢免,应天帝今日急诏谢枕川入宫,便是为了商讨春闱主考官人选。
几方利益集团,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又有谢枕川镇场,言官们群情激愤,再三谏言,可惜最后主考与副考皆定为王党,在谢枕川看来,与其说是商讨,不过是知会罢了。
不过他早有成算在心,三言两语劝退了恨不得触柱以明志的监察御史,便第一个迈出太和门,下值出宫了。
主考既定,同僚们纷纷向首辅道贺,主考官舒义是他的门生,亦赶来向师长道谢。
王丘却只是摆摆手,神色凝重地望着谢枕川远去的背影。
他原本还以为有一场恶战要打,未曾想竟胜得如此轻松,不免又疑心起来,低声向舒义打探道:“谢枕川神色匆匆,你可知他要去何处?”
舒义原是礼部右侍郎,消息灵通,此刻便答道:“嘉宁长公主今日在府中举办春日宴,谢大人应当是回府赴宴去了。”
此事王丘的确有所耳闻,毕竟大皇子和自家小女儿也都去赴宴了,但他仍旧不敢掉以轻心,吩咐道:“近日行事小心些,莫要做得太过了,授人以柄。”
舒义连连点头,“学生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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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瓷的琴艺是这半年在易鸿山上跟随阎朋义学的,世人只知“北阎王”医术高超,有起死回生之能,却少有人知他医人也医心,一张“焦尾”常伴身侧,琴艺之精,丝毫不逊其岐黄之术。他见梨瓷颇有天赋,便教了这一曲《阳春》。
雪山上终日无事,梨瓷虽然性子懒散,要练好这一首曲子却是不难,不过半年光景,这一曲《阳春》已有出神入化之功。
只是她才拨了几声,便察觉了这张琴有些异样。
第三弦似乎被什么划过,丝弦松了些,琴音也更高,好在这样的情况她先前也遇到过,隆冬时节大雪封山,断弦难续,阎神医便教她调整指法,避开断弦弹琴,倒也不算棘手。
谢枕川行至沁芳园时,梨瓷正抚至第二段。
琴声清耳悦心,十指翻飞如蝶,旁人只道她是刻意炫技,谢枕川却一眼看出她快得有些不正常。
谢枕川微微蹙眉,目光凝在她左手上。
她始终在尽量避开中徽揉弦,原本应挑勾并下三弦与五弦的琴音,她也绕开了第三弦,转而变换七弦徽位补全了音律,竟然也天衣无缝。
只是《阳春》曲调愈急,指法愈险,再往下弹,只怕难以维系。
谢枕川在垂花门处顿住脚步,低声朝南玄道:“去取‘回雪’来。”
“回雪”是当朝制琴名家齐崖大师的先师所制玉箫,通身白璧无瑕,其音清越空灵,若流风之回雪,故以此得名。
梨瓷拨弦动作愈快,几乎要在弦上拨出残影来,就连琴案上熏炉也被袖风带得明灭不定。
她原本是任情恣性、随遇而安的性子,今日却难得起了不服输的念头,除却为了替外祖、滢表姐,还有阎神医正名,也有一分是为了自己。
弹到第五段,那根将断之弦仍然未颤半分,其余六弦犹自铮铮,有如碎玉倾盘。
只是梨瓷的脸色更白了些,鼻尖已沁出细汗,指腹也勒出红痕来。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箫声,起初低低应和,似随春风入夜,润物无声,其后又陡然清亮,与琴声相合,而且好像知道她断了哪根琴弦似的,巧妙掩盖第三弦遗漏之音。
听着越发谐美的乐声,褚萧和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随手招来一名侍女,朝箫声传来的方方向扬了扬下巴,“那是谁的院子?”
侍女战战兢兢答道:“那是世子的停云馆。”
怪道自己不喜欢这丝竹之音。
褚萧和磨了磨后槽牙,将手中瓷瓶握得更紧了。
“本王要去那里歇息,送一壶碧玉春来,”他指了指园中西北角的那一处花架,沉吟片刻,露出一个莫名的笑来,“对了,还要一碟樱桃毕罗。”
那侍女不明就里,只能应了一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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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中曲韵渐入巅峰,却闻琴箫二音一反常态,箫音激昂似高山坠瀑,琴韵反倒愈显悠远,似壑舞回风,非但不显违和,反倒将这曲《阳春》演绎出空前绝后的新意来。
琴萧和鸣,二人的表演宛如天籁,一曲终了,仍觉余音绕梁,院中一片寂静,久久未有人言。
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弹完了此曲,梨瓷轻舒了一口气,从琴案前起身,静待众人评判。
只是不知奏箫者是何人,自己一定要好好感谢他一番才是。
亭下寂静良久,倒是院中那株赵粉的叶尖儿颤了颤,重新支棱了起来,青绿透亮的叶间,粉嫩的花瓣层层翻涌,由浅至深次第绽开,清新怡人的香气袅袅地浮上来,融进了曲调余韵。
不知先是哪位宾客口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众人这才如梦初醒,随后掌声雷动:
“无量寿佛!今日琴箫和鸣,方知何为天籁,当真是三生有幸啊。”
“这位姑娘通身的气派,真真是空谷幽兰一般,怪道嘉宁长公主要认其作义女呢。”
“是啊,这哪里是弹琴?怕是将软风春色都凝于指上了,不知这奏箫的又是哪位高人?”
……
高下立现,胜负已分,满园宾客竟无一人再提及徐梦舒之名,哪怕是王知婉也识趣地侧身不看她,未替她辩驳半句。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唯有徐梦舒接受不了这一事实,她双眼泛红,怨毒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梨瓷,尖声道,“你作弊,有人帮你,怎么能算是你赢?”
梨瓷虽然不擅口舌之争,但也知道不能任凭她污蔑自己,正要反驳,已经有人替她开口了。
“徐姑娘既然习琴,应当能够看出,便是未有箫音相合,梨姑娘也胜过你许多。”
另一人也附和道:“对啊,更别说琴箫好似心有灵犀一般,临场谱出新意,将《阳春》演绎得如此精妙,当真是令人叹服。”
嘉宁长公主也含笑打了个圆场,“既如此,这株赵粉便赠予阿瓷。徐姑娘也辛苦了,园中还有一朵雪映桃花,权作个添头。”
“不是这样的!”徐梦舒急得眼眶发红,却又不能提及断弦之事,只能咬死了道:“这乐师一定是她提前安排的,这是舞弊!”
周滢实在听不下去,冷声道:“徐姑娘,比试是你提出的,曲目也是你选的。梨姑娘再怎么提前,还能越过你去不成?”
徐梦舒还在强词,“她分明未按曲谱弹,这不能算!”
“何人在此喧哗?”